第八十八章 取舍（1）

　　乔雨林小声道：“夫人，你也回去吧。”
　　乔夫人心里清楚，她的丈夫和梅雪亭下一步要给女儿报仇。她要亲眼看到恶人得到应有的惩罚，道：“我不回去。”
　　乔雨林可不敢让她留下，柔声道：“小雨需要你，阿微也需要你。”
　　萧微昏迷已久，无论用什么方法，她一直无法醒过来。乔夫人已经好几个时辰不见妹妹，心中惦记的厉害，无奈之下只得同意，道：“我回去，你们不准心软。”
　　乔雨林向她保证：“任何人都不会放过。”
　　待三人走得远了，梅雪亭突然冷笑一声，沉沉的目光看向庙中居民，道：“诸位父老乡亲，难得有时间，咱们好好聊聊。”
　　梅雪亭很少流露出冷沉沉的神情，众人无不心头一颤，噤若寒蝉。
　　梅良辰亲自搬来两张椅子，梅雪亭和乔雨林并排坐下，他侍立在父亲身边。
　　辛盟主看出了端倪，立即返回他的院子，通知云霄宫弟子把几个害人精带过去。
　　以老者为首，侥幸不死的害人精一共有三个人，都是一大把年纪。梅雪亭从前秉着尊老爱幼的原则，给予了相应的优待。尤其是在玉龙城来支援后，他们吃的喝的远远比自家的饭菜好得多，有足够的热水洗漱洗衣，厢房足够宽敞明亮。
　　他们个个脸色红润，衣衫洁净，看起来根本不像难民，更像在药王庙享养老享福的。
　　如今却是个个狼狈不堪，灰头土脸抖个不停，被绳索捆得结结实实。
　　云霄宫弟子像赶畜生似的把他们推进院子，在每个人的小腿上踢了一脚，迫使他们跪下来。
　　院子里鸦雀无声，安静的可怕。
　　梅雪亭压制着熊熊怒火，沉声道：“我女儿身受重伤，诸位适才看得清清楚楚。行凶作恶之徒死了大半，还剩下这三个害人不浅的狗东西。”
　　院中居民闻言，不少人露出愕然不解之色。
　　事发之前，他们都聚在院中晒太阳、聊心事，亲眼看到梅纤雨和中年人进了厢房。事发之时，没听到一点声音。
　　梅纤雨一身鲜血地被她哥哥抱出来，这些人本就惊讶，得知是同乡下的毒手，震惊之情又加深了一分。
　　怎么会这样？
　　目的何在啊？
　　另有一小部分居民，则是胆战心惊面如死灰，大气不敢出一口。
　　梅雪亭仔细一瞧，这群面如死灰的，有一部分是曾经为难梅纤雨和辛盟主的地痞流氓恶汉恶妇，有一部分是随着中年人到药王殿前评理的，剩下的一部分是平日里比较讨人嫌的，懒懒散散，吃饱了就睡，睡够了继续吃的一群饭桶。
　　梅雪亭暂时把他们归类为“知情不报者”，伸手一指，道：“站到我右边去，你，你，还有你……”
　　他伸手点一个，便过去一个，大概指过去百十号人。
　　又道：“其他人站在我左边。”
　　居民们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敢违背，左边站着一批，右边站着一批，中间隔着一丈远，算是泾渭分明。
　　梅雪亭先看向左边，目光落在常常给他拨菜的一位老人身上，道：“秦老伯，怎么没看到与阿微熟识的老婆婆？”
　　秦老伯走上前来，道：“她在屋里哄小孙女呢。”
　　梅雪亭感觉很诡异，想要亲自把祖孙二人带出来，梅良辰抢先一步行动，把老婆婆和她的小孙女带到父亲面前。
　　老婆婆满脸慈祥和蔼的笑容，小孙女和平日里一样，害羞腼腆，躲在她身后。
　　在普通人眼里，她们毫无异样。
　　但梅雪亭、乔雨林和梅良辰，乃是修为深厚火眼金睛之人，一眼看出老婆婆神志不清，小孙女身上根本没有活人的气息。
　　乔雨林认识的古怪之物更多，很清楚小孙女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大袖在她脸上一挥，众人眼前一花，小孙女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个尺许长的瓷娃娃，“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众人无不吃了一惊，错愕地看着这一幕。
　　老婆婆依旧笑容满面，在这种情况下显得十分诡异。
　　乔雨林用袖子卷起瓷娃娃，拿给梅雪亭看。
　　瓷娃娃制成了小孙女的模样，神情害羞腼腆，一样的衣服，一样的鞋子。梅雪亭翻来覆去看了几眼，发现瓷娃娃的鞋底画着红色符纹，问道：“这是什么？”
　　乔雨林道：“这是用妖血绘制的一种符咒，多用在木制人偶或瓷制人偶上，瓷偶比木偶更具优势，只需一点点微弱的妖气，就可在一定的时间内保持人形。”
　　梅雪亭道：“好缜密的心思。”
　　老婆婆的小孙女若是突然失踪，定会引发恐慌。老婆婆肯定会四处寻找，甚至会请云霄宫和玉龙城的人一块去找。
　　芳儿为了对付梅纤雨，把老婆婆弄得痴痴傻傻的，将瓷偶妖化扮成小孙女留在她身边，在大家伙的眼皮子底下蒙混过关。
　　种种部署，面面俱到，就连中年人请梅纤雨给女儿治病的理由都那么妥帖，“妖星出世”的计划，分明是志在必得不容有失。
　　梅雪亭对小英的感激之情越发浓厚，不知不觉间，对芳儿的恨意却减轻了几分。
　　其实整个计划存在两个变数，芳儿杀掉对梅纤雨图谋不轨的臭流氓，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梅纤雨若是崩溃了，血月咒棺中的怨气很有可能早已趁虚而入。
　　芳儿乃是遵从师命来实施整个计划，难得这个狠毒的姑娘在关键时刻动了恻隐之心。
　　梅雪亭对她恨意不浓，他更恨自私狠毒忘恩负义的害人精。
　　思绪纷纷间，秦老伯指着老婆婆道：“她真正的孙女哪里去了？”
　　梅雪亭道：“早已被人杀害，换了一个假的。”
　　先有石中玉，后有老婆婆的小孙女，都是坏人假扮混进庙中的。秦老伯等人只觉得毛骨悚然匪夷所思，互相看来看去，不知谁是真谁是假，不知该相信谁了。
　　有人问道：“孩子是个瓷娃娃，老婆婆怎么一点不着急？她得了失心疯？”
　　乔雨林心中早已有了答案，老婆婆中了傀儡咒，清醒过来知道孙女已死，肯定承受不了。
　　他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与梅雪亭商量了一下，差人将她送到药王殿，交给梅致远和梅子谦来照顾。
　　秦老伯等人还是一头雾水，问道：“梅老爷，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为何突然想要你女儿的命？”
　　梅雪亭冷眼一扫：“你们真的不知道？”
　　所有的人被他目光震慑，不由自主地发抖。右边的一群人胆战心惊之意更浓，抖如筛糠。
　　秦老伯壮着胆子问道：“我们知道什么？”
　　梅雪亭霍然起身，现出前所未有的狠厉之色，喝道：“你们一个个真是恨毒了我啊！”
　　有人鼓足勇气道：“梅老爷这话从何说起，您帮我们一家团聚，恩情比海深比天高，我们永远不会忘记。”
　　“梅老爷带着家人和弟子一直守护药王庙，拼命保护我们，怎会恨您呢。”
　　感恩的声音此起彼伏，不在少数。梅雪亭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有些人真情流露，有些人明显是在敷衍。
　　他道：“感激我？已经骨肉团聚的或许真的心存感激，那些尚未与亲人团聚的呢？恨不得吃了我的肉喝了我的血吧？”
　　院中陡然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秦老伯流着泪叹了口气，道：“梅老爷，小老儿有几句肺腑之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您说吧。”
　　“你也知道，我中年得子，老伴儿过世多年，我和我的儿子一直相依为命。他为了保护我这个没用的老东西被人面蛊咬伤，变成像人又像狼的怪物，已经被囚禁许久。我拖着老命苟延残喘，就是父子团聚的希望在支撑着。”
　　梅雪亭对秦老伯的家庭底细一清二楚，每次来居民的院落，都会温言安慰他，为了儿子，一定要吃好睡好，希望就在眼前，绝对不可以放弃。
　　二人聊得来，性情投契，偶尔童心发作，会一起玩儿小孩子的游戏。
　　他对秦老伯付出的真心最多，也最怕秦老伯说出一句恨他的话，黯然道：“我答应你的事情没做到，是我不好。”
　　辛盟主走过来，要把实情说出来，梅雪亭一把抓住他，往后一推，道：“事到如今，你就别再添乱了。”
　　秦老伯又道：“看到别人骨肉团圆，我生了好一阵闷气，我怨你，做不到的事情不要提前做出承诺。但慢慢冷静下来，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生怨。大难来临，是你带着所有人冲锋在前。没有你不离不弃，我们恐怕早死了。你们遇到麻烦，我们没有能力帮忙，继续怨下去，岂不成了没脸没皮的混蛋。”
　　他身后很多人连连点头，一名汉子道：“是啊梅老爷，我们最初是有些怨您，秦老伯苦口婆心地跟我们讲道理，我们也明白不该心生怨念，说句大实话，在药王庙这段时日，我们特别害怕您突然带着弟子撤出去，不再理会我们的死活。可您没有撤离，坚持留下应对危机。听说您早已被赶出家族，也就是说您根本没有义务保护我们的性命。您大仁大义，我们分得清是非，而且我们已经开始商量今后没有兄弟儿孙在身边的日子怎么过。”
　　梅雪亭道：“已经做好失去亲人的准备了？”
　　秦老伯流着泪道：“实在没有解药，我们亲人的生死交给您来决定，我们今后会互相照顾，彼此扶持，能活到哪天算哪天。”
　　“我们都商量好了，亲人的生死交给您来决定。”
　　“梅老爷，我们说的都是实话。”
　　“我们没本事，胆子小，但我们明白救命之恩不能忘。”
　　左边这群人，个个真情流露的，似乎恨不得把心挖出来给梅雪亭瞧一瞧。
　　乔玉林道：“如此说来，你们不知道自己的同乡要对梅姑娘下毒手？”
　　“不知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乔城主，我们若是知道，一定会通知梅老爷救人啊。”
　　乔雨林淡淡一笑，默运念力御物之术，百宝囊中飞出一枚巴晶莹剔透的小铃铛，道：“左边的人排好队，一个一个走到我面前。”
　　大家不明所以，惴惴不安地排好队。
　　秦老伯第一个走到他面前，乔雨林微笑点头，道：“很好，回去吧。”
　　第二个人走到他面前，铃铛突然发出“叮铃铃”的声音，乔雨林神色微微一冷，道：“站到右边去。”
　　忙了大半个时辰，铃铛一共有十五次发出声音，引发铃铛异样的十五人尽数被乔雨林赶到右边的人群中。
　　梅雪亭认识这枚铃铛，乃是玉龙城的奇珍异宝之一，名为“试心铃”，俗称“哑巴铃”，任凭谁用力摇晃，它安安静静不发出一点声音，只有在说谎之人面前才会“叮铃铃”地响起来。
　　不过很可惜，铃铛只对普通人有效。
　　梅雪亭一直觉得铃铛毫无用处，枉称奇珍异宝，不料今日被打脸了，试心铃一出，十五个撒谎小丑被测了出来，如今站在左边的这群人，才是真正的不知情者。
　　乔雨林小声跟他说了几句悄悄话，梅雪亭表示赞同，唤来一名弟子，小声嘱咐了几句。
　　弟子点头称是，朗声道：“左边的人，亲人尚未解毒的过来，我记下将你们的名字和亲人的名字。”
　　梅雪亭温声道：“秦老伯，再相信我一次，你带着他们过去吧。”
　　秦老伯不知他搞什么名堂，但对梅雪亭的为人还是比较相信的，带头朝云霄宫弟子走去，后面陆陆续续走出一群人。
　　弟子手脚麻利，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任务，恭恭敬敬地将人名册捧了过去，交给梅雪亭。
　　乔雨林和他一起清点了册子上患者的数量，共有八十八名。
　　二人心中的巨石一起落地，梅雪亭朗声道：“秦老伯，您放心，我和乔城主一定会竭尽全力救你们的亲人，回去休息吧。”
　　秦老伯眼睛一红，道：“真的吗？我们的亲人都有救？”
　　乔雨林道：“我们会抓紧时间再炼一批解蛊丹，到时候还需你们一起去阁楼襄助一臂之力。”
　　秦老伯道：“能帮的一定会帮，要我的命也行。”
　　“严重了，”乔雨林淡淡一笑，道，“简单解释一下，您的名字叫秦海，儿子叫秦小川，喊到您的名字，就跟着进阁楼找出秦小川，我们给他解毒。就是这么一个过程，都听明白了吗？”
　　“明白，乔城主解释的很清楚。”
　　“太简单了，一听就懂。”
　　乔雨林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有一件事情，我要说清楚，希望大家做好心理准备。册子上有八十八个患者的名字，其中可能有人早已亡故，尸体已被处理掉，你们当中有人不过是抱着一丝侥幸心理，生不见其人死不见其尸，就当他化为人面蛊被囚禁起来了。”
　　梅雪亭和梅良辰心里一震，互相望了一眼。
　　他们父子从未想过这一点。
　　一名老妇呜呜咽咽哭起来，道：“乔城主说的一点不错，爆发人面蛊的时候我和儿子走散了，我无法确定他是生是死，只能安慰自己说他还活着，解了毒就能回到我身边。”
　　乔雨林道：“另外还要嘱咐一句，进阁楼时别乱跑乱动，见到亲人不要抱不要摸，如果不小心被人面蛊伤了，必须服药预防。事成之后要在药王庙最少呆三天，确定你们没有被感染的迹象，才能让你们回家。”
　　秦老伯喜极而泣，带头跪了下去，哽咽道：“多……谢……”
　　梅雪亭和乔雨林赶紧扶起秦老伯，道：“大家别这样，快起来，折煞我们了。”
　　秦老伯抱住二人，哭的稀里哗啦。
　　梅雪亭费了好大劲把他安抚住，道：“都回厢房去睡觉，把身体养好了最重要。”
　　秦老伯死死抱住二人不撒手，乔雨林道：“老人家，我们有很重要的事情没办完呢。”
　　秦老伯猛然想起三个害人精，慌忙退后，推搡着众人往厢房走去，道：“咱们别再碍事，快走快走。”
　　右面的一群人吃惊错愕了好半天，渐渐回过神来，一名白白胖胖的老人问道：“什么意思啊？点名救治患者，你们是不打算管我们亲人的死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