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福兮祸兮(七、八)
作品名称:风簾翠幕柳耆卿 作者:自咏诗 发布时间:2020-06-30 03:39:35 字数:4658
七
朴成说到这里喘了喘气,向秀香要了杯水喝了,再说话时语气有些沉重,“后来三国混战,互有胜负。父王恰在国家危机之时崩天,正在举丧之时,北方的高句丽发动了战争。高句丽国气候寒冷,山多地少,土地贫瘠,民风强悍。很快,高句丽消灭了新罗和百济,统一了朝鲜半岛,建立了高丽国。我们新罗败了,我作为战败国的王子,自然遭到通缉和追杀。有段时间是四处逃亡、朝不保夕。后来找到一个机会,赴宋的使节是新罗旧臣,也是我的好友,我便假冒高丽使团的随员潜入大宋,在东京等地住了几年。”
柳七曾多次想过崔成,哦,以后应该改叫朴成了。他从许多方面猜测朴成身世,却从未想过对方会是潜逃来宋的海外王子。秀香更是震惊万分,听的她心惊胆战,两腿发软,上下牙咯咯的抖个不止。
“经过这几年的观察我认定你们两个是大好人,正直仗义、不贪财,我有你们两个知己,死也瞑目了。我虽在高丽失败了,但我见到了大宋汴京的繁华,我选择生活在大宋汴京城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开心惬意的一段时光。”
秀香也被他的话语所感动,她的玉手轻抚着朴成干枯黑瘦的脸庞,热泪盈眶,语音颤抖的道:“谢谢你能把我当做朋友,妾身实不敢当。你们一个贵为王子,一个当今名士,贱躯哪能和你们相提并论。我只是个风尘女子,烟花巷里的卑贱之人。”
朴成刚想大笑,反而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待咳嗽平息了,他道:“若说风尘,我们哪个不是在风尘之中。就以我来说,还不是整天东躲西藏,逃避着一张张的大网。”
柳七附合道:“可不是嘛,人一出生就落入尘网中。东晋大诗人陶渊明有诗,‘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我们生在尘世,哪个不是风尘中人?世上不管是什么人,都有一张无形的网覆盖着,也许罩着你的网是金丝编就的,罩着他的网只是普通的渔线。而金丝网里的人看着金光闪闪的网线,心里得意,感到自身的高贵。可是再怎么高贵,哪个不是在一生之中不断挣扎要挣脱这张网啊?朴兄有切身体会。可叹一个人费尽心力从一张网中挣出,也许又扎进另一张网里。”
朴成轻抚着秀香的手连连点头,“精彩,精彩!子曰:‘朝闻道,夕死可也。’柳贤弟这番见识,有一定道理,精辟,我们来世再见还要再探讨。”
朴成喘了一口粗气,“我回到高丽,在歌馆教唱你的几首词,当然我的水平不行,可那也轰动了京城,风靡了高丽国,等我离开时,无人不知你柳七的大名。有那知名的歌女求我带她来汴京,说是只要见到你,愿意一辈子给你做牛做马。”
“谢谢你为我传名,只怕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这浪子臭名名扬海外。”
“我国可没那么多说道,朝廷上喜欢你的词的大有人在,喜爱程度更甚于民间。”
忽然,神情有些激动的朴成神色渐渐黯淡下去,再说话时已像在托咐后事,“还有,甭管我在与不在,我找来的那个花匠王平和金嫂,你一定不要辞退他们,给他们留碗饭吃,他们无处可去,他们是好人,信得过,也能帮你们。”
“还有最后一件事,你们听好了,”他示意秀香将门关好,看看屋内再无旁人,这才让秀香和柳七靠他更近些。
“还记得那年的那箱东西么?那只是留给你们的日常花销,还在秀香的卧室里,取用时的程序步骤我都告诉过你们了,希望你们早些挥霍掉,早点儿派上用场。”
朴成忽然双眸炯炯,但这只是一刹那,眼神中又流露出无限的留恋神情,“我还有另一笔财宝那才是真正的宝藏,即使用富可敌国形容都不过分。你们看看我脸上这道伤疤,那是我上次偷偷潜回高丽留下的,那次密谋复国失败,我知道自己今生再也不能回归故国了,便将王室宝藏从海上偷运到大宋。我在建造这个院子时,先在下面建了宝库,布下了暗道机关,也甭说一般盗贼发现不了,就是官府来抄,不将这座宅院全部拆除,深挖丈余,也休想找到一分一毫,纵使找到了,恐怕不搭上几条性命也做不到。我曾学过机关消息埋伏,那是我新罗王宫建造时,向一位西洋名师学来的。”
说到这儿时,朴成再也支撑不住,头一歪昏迷不醒。
过了两日,朴成的身体大有好转,又能进食一些秀香做的稀饭了。但是精神萎靡不振,肩胛上的箭伤隐隐发出难闻的恶臭。他忧心忡忡的对柳七道:“也许我俩关于贫贱的看法你是对的,我省悟的太晚了,不管一个人对钱财多么不放在心上,可你只要有了财产,到死你都放不下,都要处置了才能闭眼。你可能听到巷子里流播的那首童谣了吧,我估计秀香也听到了。”
柳七点点头,表示他已听说。朴成说的这首童谣,柳七不单在桃花巷附近听到过,连马行街那么远的地方也有儿童在唱。那首童谣大致是这么写的:
桃花院在桃花巷,桃花院里埋宝藏。
美人枕着珍珠睡,金银财宝堆满床。
歹人贪心惦心上。杀人放火也值当。
朴成歉疚的说道:“我虽然卧床不起,王平都告诉我了。近期街巷传播的童谣肯定是我的仇家编的,那是针对我放出的,说明他们已经知道我藏匿在这里,他们不敢硬闯进来,用编童谣这个方式逼着我自己离开,院子外面肯定布满了他们的人。这个我一点儿也不怕,也不在乎。让我放心不下的是,我担心是我害了秀香,给她留下了无穷祸患,我即使死了,这些人也要让我死不瞑目。柳七弟你可不能撒手不管呀,秀香就全交给你了。”
白天精神尚好的朴成,夜间病情突然恶化,两度晕厥过去,几乎抢救不过来。醒来后,朴成神情黯然紧紧盯着柳七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柳七知道他这样子像是街坊邻居平日说的回光返照的迹象,弥留之际的朴成一定还有后事要嘱托。
柳七两眼满含泪水,握着朴成干枯坚硬的手背轻轻抚摸着以示安慰,以免他过于激动和伤情。良久,朴成才渐渐平静下来,他的声音很轻,语调也很平缓,以致柳七不得不往前弯下身去才听得清。
“我虽贵为王储,一生享尽荣华富贵,可是经历的凶险也是无数,这一次怕是过不去了。若有来生,我愿生在大宋朝,还住在汴京城的这个宅子里,更想世世代代与你为兄弟。”
朴成鼓起最后一丝力气道:“我前两天说的富可敌国的宝物,本来我想用作复国大业,如今再也用不上了,就送与你俩。这宝物就藏在这个院落之中,切记,一寸土地也不能丢,这院子永不可出售。机关就在……”朴成短短几句话就把一切事都交代清楚,巨大的财富是怎么来的,要派什么用场,为什么至死才说,财产最后的处理等等。话已到了最为关键的时刻,而朴成的声音也越来越轻,似乎人已到了油尽灯枯之时。
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我恐怕捱不过今晚了。”
“朴兄千万别这么说,”柳七安慰道:“道宁兄弟很快就回来了,他就是找不到神仙道长,凭他的本事,也能盗得仙草回来。”
“唉,只怕是什么灵丹妙药也解不了这个毒。”
刚说到这儿,窗外突然传来“咯”的一声,像是人在走路不小心踩在枯枝上,又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朴成眼睛里立刻闪出恐怖的光,他惊恐的扭头望向窗外,手无力的指向房檐,柳七和秀香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却什么也没看到。
回头再看朴成,口中只吐出两个字:“王……平”,已经没有了气息。显然这两个字是他鼓起全身力量才说出来的,秀香和柳七两人都听见了,应该不会听错。
但是为什么他用尽最后一口气说的是这个人,莫非在外面偷听的人竟是这个花匠?可是昨天朴成还叮嘱一定要信任此人。或者花匠掌握着某些秘密,也就是朴成未来得及说出来的藏宝地点。
柳七倒有这样一个长处,只要不是作学问,想不清楚的事索性就不去想。当下,他毅然对秀香道:“宝藏的事我们不要去管,今后也不要去想它。我们把王平找来商量一下后事,既不能张扬,还要符合朴兄的身份。唉,苍天不佑啊!”柳七仰天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眼角上热泪流淌下来。
八
送走了朴成,柳七、秀香和众仆人心里空落落的,每个人的心里都留下了无尽的忧伤和怀念。
清幽雅静的院落如今显得更空旷、凄清,特别是秀香,连西院的门都轻易不敢踏进。她的心里忘不了这个像亲哥哥一样关心爱护自己的男人,这个既是朋友、情人更是大恩人的人,那是个多么豪侠仗义、直爽开朗、心胸豁达的人啊!
朴成离去后,秀香拉着柳七回到桃花院,她语气恳切近乎哀求的对柳七道:“七哥,我心里好怕呀,这么大的一个院子就我一个人,现在想来,真不是一件好事。我真怀念当初在香玉楼时的日子,虽然有时也受到客人的欺辱,可毕竟还有人帮助呀。”
柳七爱怜的搂抱着她,安抚道:“不用怕,还有七哥我帮你。把这桃花院就按朴兄之意打造个独一无二的高级歌馆,越是高档,泼皮无赖就不敢来,越是高雅,一些恶少也不好意思来。”
秀香听他这么说,似乎看到了转机,她试探的说道:“这么着吧,我就值当你走了,你住西院小花园,咱们一宅分两院,有你在旁边,我的心就安。你就在那里读书多好,我轻易不会去打搅你。”
柳七对这个提议立刻否决:“不行。在这声色犬马的汴京城里,终究安不下心来,两年光景转瞬即逝,我能一失再失,但事不过三。愚兄现在也有些怕了,容不得半点闪失呀。你放心,等一切都安排好我再走,再说朴兄亲自物色的花匠王平还有那几个仆人,人品都是好的,我看王平更不是一般人,身怀绝技。”
待一切安定下来后,秀香又想起那个搁置了的话题,不无遗憾的道:“朴兄话没说完,恐怕这要成为永久的谜题了。”
“大宋朝的谜还少吗?大宋朝还缺少迷案吗?如金匮之盟、烛影斧声、天书闹剧等,哪一件不是扑朔迷离、惊天动地。与关乎国运的众多迷案相比,这一件藏宝案只是件小插曲而已。”
秀香一笑:“看来我们真的是枕着金山睡觉了。”秀香一句玩笑话“枕着金山睡觉”,若干年后却应在了柳七身上。
柳七严肃的道:“躺在金山上睡觉也罢,做做美梦也好,总之干什么都可以,但是我们心里必须有杆秤,这笔财富不属于我们。如果知道朴兄有后,或者有人要继承他的复国遗志,我们要千方百计将它还给朴兄后人,以了朴兄未了之愿。至于那箱财宝,朴兄从让我们保管时起,就没打算收回,他是怕我们拒绝,伤了感情,而苦心积虑想出的借口。他人已去,再要推三托四,那就透着我们矫情、假正经,我们只当感恩收下,至于做什么用嘛,完全在你。我是用不着,也根本没打算用。你就好生保管吧,需用则用,不必告诉我。我只有一言说在前头,你用的时候切莫大张旗鼓惹人注意,可以细水长流,尽量不要张扬,免得招来灾祸。人心难测,见钱眼开,为了蝇头小利都能打个头破血流,何况这样一大笔财富,况且之前还有那首童谣也是天大隐患。”
朴成走了,留下了巨大的财富和惊天的秘密,留给柳七和秀香的不知是福还是祸。
秀香的命运却因了这两个男人改变了后半生,她的一生衣食无忧,安逸舒适;却又一身孤独、杀机四伏。
娥眉重然诺,她发誓要把桃花院办成全汴京最高等的歌馆,让朴成在地下安心。她也决心不从良、不嫁人,为了那个根本没心纳自己为妾的柳七哥。
她对柳七的感情是真挚的、深厚的,但是她有自知之明,或者说她心底埋藏着深深的自卑,她从不幻想能够与他白头到老,她只愿时时能见他一面。她也知道,只要自己一天不从良,这个歌馆一天不关张,她就能见到她心爱的柳七郎。
柳七也非常喜爱这个聪慧、美貌、大度的姑娘,从他写给秀香的一首词的词牌来看,词牌《昼夜乐》,单单是从选取的词牌看就让人浮想联翩,内容上更是细腻的描绘了秀香的艳丽和床第之欢,透出他与秀香的一段情缘,以及远较他人的深远交往和赞美。
秀香的一生是孤独的,这孤独不单外表看得到更在内心深处,晚年还因此遭受到天大的凌辱和杀身之祸,皆因那首藏宝歌谣引起的。本卷书中恐怕来不及详述,她的凄凉晚景和悲惨结局,要在第二卷书中才能揭晓,望读者见谅。
而朴成的死,对汴京人来说又是个不解的迷。许多人不信他会死去,说他确已死亡的人说,朴成若没死,而是隐遁他乡,那么他的大管家一定会跟他走,他已受了重伤,没人照顾哪儿成;不信的人说,那也说不定,也许留下大管家是为他守着那份宝藏,那可是他复国大业的根本啊,说的也有道理。
随着柳七的离去,汴京城里因竞唱新声、追逐新词而掀起的喧闹、狂躁渐渐沉寂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