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惊魂未定

　　近几年，钟继东来云间的次数并不多，这回又是妹子上大学的喜酒，所有亲朋好友都来了，他是年轻人成功的榜样，又是老年人治病的良方，大家都围着他、捧着他、赞着他，所以一直聊到了半下午才抽身。打了妹妹电话才知道母子俩躲在外面，所以走进工坊的时候脸色并不好。
　　“我们回家一趟。”钟继东不是商量而是决定。
　　“走吧。”温尔雅不咸不淡地回他，摘下眼镜合上书准备离开的时候，想起了边上的卷发小男孩。“我要回家啦，再见。”
　　江流明显不舍：“你家不是在师大吗？”
　　“是啊。”温尔雅没跟他多解释，摸了摸他的卷发挥挥手走了。
　　沈敏慧看到哥哥到来，带着温煦走了过来。
　　钟继东的车子七拐八弯没一会儿就到了一间小屋前，他让沈敏慧先回家去。沈敏慧想他们要商量钟家的事，自己还真不方便在，也就回去了。
　　这真是一间小破屋，大约只有十多个平方，离村子可能有两里路，孤苦伶仃地立在山坡下，现在倒好，成了拆迁房，也就成了陈国琴的心头肉。门已歪斜，钟继东稍用力一推，门轴吱嘎一声，歪歪扭扭地只能打开一半，怕再一用力，可能会颤颤危危地倒掉。
　　温尔雅带儿子从门缝里挤了进去。这曾是钟继东爷爷奶奶的居所，老俩口被陈国琴赶出家门，就在这里住了近十年时间才先后去世。现在人去屋空，还剩下一个瘫痪的床架子和积了一层厚灰的简陋灶台，窗上没有玻璃，只留下破烂不堪的塑料纸。
　　站在小屋中央，钟继东不出声，温尔雅绝不出言相问。
　　最后还是钟继东有求于人才先开了口：“这房子要拆迁，我妈觉得镇里给的价格太低了。”
　　她只“哦”了一声，表示听到，但并不追问比如多少钱等问题。
　　钟继东只得继续说下去：“只有十五万。”
　　“是不多。”温尔雅回应。
　　“我妈想请你爸出个面，跟镇上打个招呼，按你爸的身份，也就一两句话的事情。”钟继东想当然地认为，对于温兆瑞来说这不是什么难事。
　　“你也这么认为？”温尔雅反问。
　　“难道不是？”钟继东的脸色有些不好看。
　　“我爸退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温尔雅提醒他。
　　“不刚退吗？这点影响力会没有？”钟继东的声音大了起来。
　　“人走茶凉，又不是说说的。”温尔雅提醒他这普遍的道理。
　　“你们家就是不想帮忙，这么多年一直看不起我家，我不是不知道。虽然钱不多，但这次我妈开了口，你适当考虑一下或者考虑几天，或者联系联系人再说也行，为什么要一口拒绝？你爸铁面无私、不留情面，你真是得他真传啊。在你们家，我天天像个学生一样被批评，像个孙子一样被训斥，你以为我心里好受吗？我告诉你，要不是我爸当年运气不好牺牲了，我他妈现在会来求你？”
　　“天天批评你天天训斥你？钟继东，那真是委屈你了。”温尔雅冷笑着说。
　　钟继东也知道，这是夸张了，岳父母是批评过几次，只不过他太耿耿于怀了，总觉得日日生活在他们俩的阴影下，才有这“天天”一说。
　　“温尔雅，我爸死了之后，我妈过得不容易，在沈家，因为没生儿子一直被嫌弃，她也只是想多要点拆迁款好在镇上买间房子，万一沈家男人看她老了对她不好，还可以一个人住到镇上去。她也是为我们好，不想大老远跑到吴城去跟我们住，算我求你还不行吗？”明明说求，但钟继东的语气更像逼迫。
　　“如果她想买房缺钱，我们补给她好了。”温尔雅退一步说。
　　“那能一样吗？让我们掏钱她心里会好受吗？”钟继东觉得自己老婆简直不可理喻，能想办法多要点钱为什么不要，反而要自己掏钱。
　　“是不一样，但目的不是一样吗？都是让她能在镇上买房。”温尔雅坚持。
　　“好，你现在就跟我回家，当面跟我妈说你们家不想帮这个忙。”钟继东气极了，一把拉过她，儿子温煦牵着妈妈的手有点害怕。
　　“我为什么要跟你妈当面去说，我刚不是明确跟你说过了？”温尔雅当然不愿意跟婆婆去说，虽然两人关系一般，但并没有吵过嘴。
　　“你把对我说的话再跟她说一遍。”钟继东想用自己母亲长辈的身份压她。
　　“可以啊，那也请你把多要拆迁款的要求亲自、当面去跟我爸说。”温尔雅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
　　这一句话让钟继东彻底恼羞成怒：“你愿不愿意，自己看着办吧。”然后大步走出小屋，上车一溜烟开走了。
　　温煦惴惴地看着妈妈，探出身看到爸爸的车真走了。“妈妈，爸爸不要我们了？”
　　“妈妈不怕，妈妈有你。你也不要怕，因为你有妈妈呀！”温尔雅拭了拭泪，尽量开解儿子。
　　温煦点点头，勇敢了起来。
　　曾经最爱的那个人半途将他们母子抛下，头也不回地走了。下午四点左右的山路边，焦阳怒晒，山风不来，人生地疏，何去何从？村里她是不会去的，去了婆婆提出要求她怎么办。
　　
　　一辆电动三轮车从远处驶来，温尔雅果断地挥手，车主是位五十多岁的山民，正想趁日头不那猛了去镇上拉点货。
　　“大叔，能拉我们到镇上吗？”温尔雅走上前问。
　　“可以是可以，就是脏得没地方坐呀。”车主怕自己的车脏了母子俩的衣服。
　　“没关系，那谢谢您啦。”温尔雅把儿子抱上车，然后自己一步跨了上去，幸好今天穿了一条长裙，这样的幅度不会让她走光。而且她夏天一般穿长袖，户外防晒、室内挡空调风，一举两得。
　　她拉着儿子想坐下，结果刚接触就弹了起来，车沿烫得没办法坐。
　　“正好太阳斜照过来晒到了，要不你们站着，扶这儿，我开慢点。”车主建议。
　　温尔雅看也只能如此了，就站在车主后面，手扶稳了车上的蓬架子，让儿子抱住她的腿稳住。
　　车子开起来就有了风，拐弯的时候，她的帽子应风而落，她“呀——”了一声，见帽子滚到了坡下，想捡可能有些费劲，再加上实在太想离开，就没顾得上捡。
　　母子俩就这样站在电动三轮车上狼狈地回到了镇上。
　　百无聊赖的江流趴在窗口找树上的知了，突然看到温尔雅母子乘着三轮车回来，推了推坐在边上的爸爸。
　　江沅湘回头，正好瞧见被热风吹得乱了发、红了脸的温尔雅颤颤地跳下三轮车，又费力抱下了儿子。
　　看他们是朝着这边过来，江沅湘正想下楼，却发现儿子已跑到一楼去给温尔雅开门。“阿姨，您迷路啦？”
　　温尔雅没想到小家伙还在，只好收拾情绪，换上了勉强的笑脸。“是啊，迷路了。”
　　“那您搭我们车回家吧，我爸认得路。”江流的反应很快。
　　温尔雅吸了吸鼻子，强言欢笑：“不用，我们休息一下，呆会儿去车站就行，谢谢啦。”
　　她向来是个注意形象的人，上次在这父子面前跌跤已经形象全无，今天的她境遇不佳、神情沮丧、心头积怒，更不希望熟人或者将来的熟人看到、窥探到。
　　“您这么迷糊，要是找不到车站怎么办？”
　　温尔雅本来就又热又渴又累，听他这么一说，不知道怎么答了。
　　江沅湘正好走过来：“不好意思，小儿玩劣。我们前不久在师大见过，江沅湘。”他向她伸出手来。
　　她终于再次对这个名字加深了印象，是同事应该不会有假，但她现在最不想看到同事，心思如此，行动却不能失仪。看到对方伸出了手，只得让自己从沮丧中回来，慌忙伸手，却没有碰到对方的。
　　江沅湘诧异，看着她的手在左右寻找，只得主动握上。
　　两只手一碰到，她就轻抽了口气。
　　他立即放手，低头一看，她的手背上全是红斑，再翻过来，有两道红痕；“过敏还是烫伤？”
　　她拿起手看了下，其实看得并不清楚：“我对阳光过敏。手心里，应该是抓着的杆子晒太烫了。”
　　他立刻作出了决定：“我们正好要回师大，不如——就搭我们车回去吧。回校之前，我带你去趟医馆。”云间是中药材集散地，有不少药店和医馆，也有不少祖传秘方。
　　过敏确实让她有点难受，再加上汗液的侵袭，又有点痒。“好的，谢谢您，江老师。”
　　她是带了眼镜的，感觉到不适，也想看看过敏到什么程度，当然，也想看看这位江老师父子到底长什么样。于是她开始在包中摸索，好不容易找到了眼镜戴上，江沅湘的样子第一次清晰地映在她的眼里。
　　一米开外的江沅湘也是一头浓密的卷发，脸型削瘦，五官立体，此刻，他专注地望着她，明明似一潭清波，却又因为瞳仁的幽深，让她无法探知他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