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鱼目混珠

　　京杭大运河因漕运变的更加繁忙，这条河给京城送去了繁荣，也给沿岸带来了商机。沿河的秋冬景物从西子湖畔的深绿到燕京萧索的枯黄，千帆如林越，纤夫壮行歌。无数的大小船只，构成了元朝南北经济的大动脉。
　　在熙攘陈杂的各式货船中，有一长龙般的官粮船队，从临安开始穿过了大大小小的古镇码头，直奔大都。运粮船只中有一条押运漕粮的官船，船头悬挂着数只灯笼，舱内帷幔遮挡，一看就是载有官眷。
　　时近午时，船也早已进了通州河段。因近年北方干旱少雨，通惠河已经难以承载大型货运船只，这些漕粮就在这里登上码头，或存储，或改陆运至大都。
　　董清步出船舱，从船头眺望远处渐渐清晰的这座著名皇家码头。从东平启程入仕，他做过县令、临安知府，如今又调任济南路总管，看似一帆风顺，里面的艰辛却是自知。这承上启下的差事，除了疲于应酬朝廷时时巡查的官员，还要处心积虑为百姓解难。最重要的，是在这清浊混杂的世事中要保持清廉。这既是做人的根本，也是保命的底线。正因他坚守的那份谨慎，这一路，他的妻儿和那三位莫名其妙的王妃就被圈在这艘船上，从未登过陆地。
　　一个六岁左右的小童跑出船舱，揪住他的衣襟道：“爹爹，到京城了吗，是不是到了就可以下船了？”
　　董清蹲下揽过儿子道：“快了，听话，到了大都爹陪你玩一天好不好？”霍氏抱着两岁多的女儿出来，走近丈夫，说道：“也别怪孩子，憋了这一路，大人也闷得不行呢。我们跟着你上任进京的也习惯了，可这三位姑娘却是得罪不得，万一哪位被王爷认了，岂不是我们照顾不周。”
　　董清凑近妻子耳边道：“我看这三位未必就是，本来这件事就荒唐的很，谁知皇上怎么想的？我也管不了那么多，只要把她们安全带到皇上那儿，管她们高兴不高兴。”
　　一只小船靠近，刘文光踏着船板说道：“董大人，刚才接到信儿，说朝廷的霍大人和户部尚书王大人亲自来查验漕粮，不时就到。还说皇上让霍大人把进京的王妃先过过目，一会儿船进了码头，就请她们在船上等着，大人忙完公务就过来。”
　　本以为到这儿时会到岸上松散一下，不想这顿饭还要在船上吃了。董清也觉得这三位姑娘有点委屈，便让随从唤她们出来，说道：“一会儿进了码头，朝廷的霍大人要来见见三位小姐，还要委屈你们在这儿等一会儿，我会让人把饭送到船上。”
　　说话间船已陆续进港停泊，岸上几排士兵已警戒到位，准备卸货。其中三名官员也在引颈等候。董清下到小船，与刘文光先一步上岸去了。
　　正午时辰，艳阳高照，把晨起的清冷驱散了不少。瑞云荞看着两位同行的长君舒展手臂，大口呼吸着舱外带着水润的空气，其中一个女子无忧无虑的样子让她羡慕。她从小就被生活压的喘不过气来，如今又被哥哥逼着冒充这个王妃，她也是读过书的，欺君之罪岂能不知？前途未卜，哪来的欣喜。不知这位霍大人是何等人物，是否仁慈，若败露能不能饶过自己。
　　午后不久，岸上便来了几位官员，有云荞熟悉的董大人、刘将军，另外跟着的大概就是那位霍大人了。紫袍皂靴，大红织金貂皮风衣，幞头下面如美玉，冉冉风流，身旁两排带刀侍从，全副戎装，这种威风不禁让她看呆了。
　　少郡上得船来，先见了家姐和甥儿，道了平安，才进舱入座。叙了一会儿，便对刘文光道：“刘将军就等着王尚书清点完毕，护送这批漕粮进京，一路要小心。本官自有护卫，与董大人走水路。你现在就去整顿队伍，这批粮食可就交给你了。”文光应着下船去了。
　　少郡这才提起王妃的事，听董清说是三名，吓了一跳。董清悄声笑道：“这还是我精挑细选的，那些差的都被我吓回去了。”
　　少郡暗道，为这王妃的名头竟也真有不怕死的。她让霍氏带孩子回避，然后叫君眉把三人带了过来。三位女子出了内舱，给少郡见礼。一样的窈窕，一样的知礼，只有一位神情内敛似乎有些胆怯，另外两位却是明眉灵目，顾盼生辉。
　　少郡清清嗓子，说道：“你们分别报一下都是住哪儿，叫什么名字？父母是谁？”
　　这一问连董清都觉不妥，可那三人并没感到诧异。生着一双杏眼的绿衣女子说道：“大人，奴家闺名霍长君，就是皇榜上要找的临安霍长君啊。”
　　少郡拿手拍拍额头，像是恍然大悟道：“噢，是本官差点弄错，你们不都是来投案的霍长君么。不过王妃只要一个，那你们定有两个是假的咯。”她站起来依次审视着三人，心想，要说像，有一个倒有几分自己的形似，可性情不同。那两位更是风马牛不相及，皇上把这任务交给自己，真是难为了。
　　舱内一名老者，两名壮年汉子试着想开口，被少郡一喝道：“霍小姐乃是临安名门望族，聪慧博学，还用你们多嘴！”然后面对三位女子告诫道，“王爷原是与王妃青梅竹马定了姻缘，如今又贵为国舅，若想假冒可是欺君之罪，什么下场你们应该知道。只要你们想退出，我可以网开一面，要是到了皇上那儿，我可不能保证了。”
　　少郡话说到这里，见她们仍是犹豫，看来富贵荣华的引诱还是颇大的。她干脆指指那位杏眼女子道：“那本官可要考了，就从你这儿来，说说，你为什么是霍长君。”
　　少郡所问都是这么古怪，不过这女子的回答也顺畅，看来确实是做了功课，从霍家到赫连家的情况说的一点不错。比试定姻，刘府逼婚代嫁，这些可都是临安城人人皆知的事。她不等这女子说完，便问一句：“你订婚后与王爷可有互赠的信物？”
　　这可是少郡的杀手锏，恐怕没人能回答。那女子确实紧张了，犹豫道：“是荷包。”
　　“什么颜色，里面装的什么？”
　　“是蓝色，里面是，是香囊。”绿衣杏眼的女子已经在信口雌黄了。
　　少郡笑道：“至于王爷的东西，你也就不用再答了。你，”她一指这人身旁的一位道，“该你了，这次我不问，你自己说吧。”
　　被点名的女子闪着一双明眸，皓齿微启说了段话，差点把少郡气死，她道：“大人，我霍长君若说出那些人人皆知的事，也不能让人信服。可您考我细节我也不记得了，我是四年前被我义父从长江边救起，当时还有位比我小的丫鬟已经死在我身边。我醒后对以前的事一点都想不起来，义父说我得了失忆症，这霍长君的名字还是我贴身衣服上绣着的。他们说我就是这霍长君了，四年来他们一直这样叫我，大人可以去问乡邻和官府，我认义父可是族长做的证。”
　　同名同姓倒有可能，可偏偏又失忆。还是主仆二人在外遇难，就是考她学问也不为准，因为现在她就是一张白纸。少郡想到这儿，情不自禁道：“你这样子，见了父母家人和王爷，你也不认识呀？”
　　“只要他们认识我就行，王爷只要娶我，我就是了。”
　　少郡哭笑不得，又不能说自己这一品大员才是。这女子真认为自己就是了，可她连五分的相貌都没有。只好说道：“你叫霍长君是不假，也是遭遇不幸。可如今王府就存着霍小姐一张画像，你相貌差的太远。这样吧，你们先回去，我会让你们当地官府查一下你的身世。”
　　少郡仗着与子玉之间的那些记忆，完全可以挡回假冒的所有女子。可这样把她们挡在京城外，皇上也见疑，还是留一个让子玉和皇上见见的好。想到这儿，她都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促狭。看看第三位女子倒是楚楚可怜，一身的书卷气。身材脸庞与自己有几分相像，穿着衣饰也像位大家闺秀，只是气色行为上没有大家闺秀那么大气端方。到时父母和子玉肯定不会认，自己再从中讲情，不会害她就是了。主意已定，她也不问了，直接对瑞云荞道：“你就随本官进京吧。”
　　少郡又看看已经觉得不对劲儿的两位，说道：“还用本官再说吗，你们自己招吧。”
　　一个中年汉子跪下求饶道：“大人饶命，是草民贪心，这是我一个远房侄女，想着能攀上门贵戚。脑袋一时混了，大人千万不要治小民的罪，我一家还指着我养活哪。”说着一把把侄女拉的跪了叩头。绿衣女子被这一拉，低头嘤嘤地哭了，含混道：“都是你，说什么王府多好，哄我来，叫我怎么有脸回去。”
　　穷则生贪念，少郡也不好再训斥他们，便挥挥手，让他们和那失忆女子一起下船去了。少郡舒口气道：“无端生出这些事来，让人心烦。总算解决了，还没来得及与姐夫叙叙旧呢。”她立即让鹿昭二人找了两条民船，随官船一同沿通惠河驶往大都。
　　夜幕降临，灯火照在河面粼粼发光，仗着身边有高手侍卫，就停靠在一个小镇码头过夜了。一壶温酒，几碟小菜，少郡与姐夫慢斟慢饮。从东平贡院赴试到各自的经历，他们缓缓聊着，不觉时间的流逝。当聊到山东灾区，黄河的治理时，董清突然道：“还记得我们在东平聚会时那位赶考失利的儒生么？谈起黄河的治理，他可是一宝。自从科场失意，这人就在乡学里混碗饭吃。这几年他可是走遍了黄河灾区，光治水图就画了好几张，一心想根治黄河，不再让百姓吃它的苦头。可向当地官府递交了几次治理方案，都不被理睬，更别说上报朝廷了。哎！如今空怀一腔夙愿，报效无门。”
　　少郡道：“如今朝廷已下决心疏通河道，防患水灾，正是用人之际，这样的人才岂能不用。姐夫此去山东，可把他推荐给工部尚书朱世景和都水监张齐，两人正为此事忙呢。”
　　董清道：“按说这是好事，可朝中官员哪能都像你这样正直无私，他一个无职的庶民，恐怕不会让他们认可。”少郡道：“那倒也是，姐夫去后就看情况吧，也可以让他来京找我。”她把着酒壶给姐夫斟满酒，又道，“小弟还有一事，姐夫上任后，要留意勘察实情。你的前任可是刘卞的人，被皇上贬回原籍，他留下的这摊子有些复杂，姐夫可要受累了。”
　　董清笑笑道：“为朝廷效力还不是应该的，我也不是那种投机取巧的人，凭忠心良心办事。只要不是因能力不足，我可是要鞠躬尽瘁的。”
　　少郡点头，感叹道：“姐夫两次回京，每次相见都感受到你的变化，真是越来越干练谨慎，难怪被朝廷连连晋升。这次山东赴任，应该接伯父去任上了吧？”
　　几杯酒下肚，董清又恢复了以前的直爽，他拍拍少郡的肩道：“早就知道官场是什么样子，若不是一气之下我也不会进。如今身在其中，就谋其政，学了些皮毛而已，内里不会变的。父亲不愿随我也是因故土难离，这次回山东定要将他接来。父亲操劳辛苦一生，如今正是儿女尽孝的机会。”
　　不知怎的，这话触动了少郡心内的敏感处，微愣片刻才复又说道：“这次回京，家姐恐怕也没有多少与家人团聚的日子，继父那里也就是见个面。皇上叫你到京后立刻觐见，让你接着就赴任呢。”
　　“没什么，习惯了，这也是皇上信任。进京后在岳父那里住一晚，让俩孩子与外祖父祖母亲热亲热，天南地北的难得相见一次。”董清也不无感慨。他看看少郡，关心道，“倒是你，成亲多年也没子嗣，秦国公怕是着急了吧。”
　　少郡最怕的就是此话，支吾道：“不慌，我们还年少，从站到这朝堂之后就没顾上想这事呢，慢慢来吧。”
　　烛光摇曳，酒意遮盖了脸上的红晕。喝的不多，想起这件让人头疼的事，少郡就有点昏昏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