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不义之徒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慢吞吞地行走。水门汀地面的寒气，却十分残酷地从黄继武的脚尖和脚心，不断地传送到他的全身，最后传送到他的大脑，再让他的大脑不断地命令他的双脚提起来离开那凉丝丝冷飕飕的水门汀地面。由于无法让双脚同时提起来，他就只能采取“车轮战术”，一会儿左脚提起来，让左脚脚底摆到右脚脚面，然后使劲摩挲，以便起到取暖效果；紧接着，让左脚落地，再将右脚提起来，让右脚脚底摆到左脚脚面，然后再使劲摩挲……
　　“小朋友，”那个中年男人手指自己屁股底下垫着的类似于被褥或者毛巾毯的东西，第二次用亲切温和却极其简单的口吻招呼黄继武，“过来吧。”
　　黄继武仍然没有为之所动。虽然他仍然在用双脚互相摩挲取暖，但其动作和节奏已经明显放慢，因为他已经明显感到自己的身体开始摇摇欲坠了。
　　那个中年男人在第三次招呼黄继武之前，已经起身来到了黄继武身边，他笑呵呵开口道：“你看我像坏人吗？我是看你冷得浑身发抖，是出于好心才叫你的。你要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那就算了。”
　　从外表看，那个中年男人，长得有点像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里面的孙道临，面相和善，不仅给人亲切感，同时还给人安全感，这一点至关紧要。因为黄继武从记事开始，他所看过的每一部电影当中的好人和坏人，都泾渭分明，都一目了然。比如赵丹、王心刚、孙道临等等等等；再比如陈强、陈述、葛存壮、方化等等等等，这种脸谱化在国产影片（包括所有视觉艺术）大行其道所带来的最直接的影响和后果，就是让黄继武这样的整整一代青少年“以貌取人”，用这种脸谱化了的“好人”或者“坏人”，当成自己评判识别“好人”或者“坏人”的固化了的参考标准，从而忽视和忽略对人性内在本质的探究与透析。黄继武当时就是凭借这种固化了的参考标准，最终对那个中年男人，那个无耻的不义之徒放松警惕的。竭言之，如果那个不义之徒长得像陈强、陈述、葛存壮、方化等等等等的其中随便哪一个，凭他黄继武爱憎分明立场坚定的可塑性人格特征，即使最终因为体力不支而瘫倒在水门汀上面，他也不会轻易跟他过去的。
　　然而非常不幸，黄继武最后像被施了魔法，或者说中了穴道似的，在那个中年人走回去，又转身折返回来，然后就那么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好了，跟我过去吧。”
　　黄继武就乖乖地跟了过去。
　　中年人身下铺的是一条脏兮兮的毛巾毯。但相比冰冷的水门汀地面，尤其对于赤着双脚，只穿一件短袖衬衫和一条单裤、并且早已经冷得瑟瑟发抖的黄继武来说，那无疑就是洞天福地了。
　　如果说，中年人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好了，跟我过去吧。”对于黄继武来说，像是被施了魔法，或者说中了穴道；那么他接下来先用一件衣服盖在黄继武身上，再拿一条毛巾之类的东西，专门将他赤裸的双脚裹起来这两个连贯动作，却让黄继武突然感到有一股暖流，从脚（底）心瞬间传输至全身，直至大脑，则就类似于“攻心”或者说攻克黄继武最后一道心理屏障的强大暖流了。因为在此之前，黄继武虽然听从了他的话，来到了他的身边，但他并没有立刻紧挨着他的想法，说到底，直到那一刻，他对他仍然没有完完全全放松警惕。
　　正因为如此，所以，事过几十年之后重新回顾这段经历，黄继武仍然觉得：固化了的脸谱化评判和识别“好人”“坏人”的标准，是他最终上当受骗的原因之一；真正让他彻底放松警惕，把他当作可以信赖、更甚至觉得他是雷锋一样的“好人”，才是最最根本，也是最最关键的核心要素。
　　那一刻，在那股强大暖流的温润抚慰之下，黄继武突然感觉鼻子有些发酸，有点想哭的感觉。在他来到人世十三个年头的所有记忆当中，这份看似简单甚至有些随意、有些漫不经心，但却特别暖心润肺、充满脉脉温情的动作，除了亲娘和爷爷曾经给过他之外，真的可以说是绝无仅有。而那个中年男人，偏偏又在这时候，像一个爷爷见到失散多年的孙子似的，恰到好处、水到渠成地伸出胳膊，一把将黄继武揽入了他的怀中。
　　到了这一步，黄继武的心理防线就全面彻底坍塌了。
　　“怎么一个人跑到南京来了？”
　　没有问你叫什么，也没有问你几岁，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你们本来就很熟悉，在此之前之所以互不相认，互不搭理，完全是因为某个小误会在作祟，现在误会消除了，相互之间自然也就没有隔阂，没有距离了。
　　……
　　黄继武却欲言又止，因为他突然有点哽咽，尤其感觉今天上午被打的身体部位在隐隐作痛。
　　“怎么不说话？还是信不过我？”
　　黄继武不假思索地摇摇头。那一刻，他的心里突然产生一种非常强烈的倾诉的渴望。他想告诉这个人，他的身世，他的成长经历，他今天为什么会从家中逃离出来，他下一步准备去向何方，等等等等，总之，他想把自己心里要说的一切，都对这个人说出来。可是，不知道是因为想说的话太多太多，反倒有一种一切不知从何说起的话语通道的堵塞，还是因为哽咽，因为想哭，反而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
　　“好吧，你是个聪明孩子。既然你什么都不想说，那就什么都不说算了。”
　　身下有毛巾毯垫着，身上有衣服盖着，感觉浑身暖意融融的黄继武，虽然有强烈的倾诉的渴望，但终究因为太劳累，太疲惫，太困倦，渐渐的，渐渐的，他就感觉眼睛有点睁不动了。
　　“你困了，是吗？”
　　黄继武点点头。
　　“那就睡吧。”
　　黄继武再次点点头。等到那个中年人点起一支烟，开始一口一口地慢慢吞云吐雾的时候，黄继武已经进入了他的充满酸甜苦辣咸的梦乡。
　　在那个光怪陆离的梦中，黄继武先是跟金佰钰老师大吵了一架，紧接着，他又把范家塘的小伙伴们人前背后都喊作“矮冬瓜”的范焕荣狠狠地揍了一顿，等到范焕荣哭爹喊娘地跑远了之后，那个他心里“喜欢”得不得了的施慧芬，竟然举着他做过的那把乌难泥驳壳枪，提出要跟他一起合演《智取威虎山》里面的杨子荣与小常宝，并且许诺到时候一定送他一个非常漂亮的文具盒，然而眼看着文具盒快要到手的时候，却不料被讲话好打咯噔的徐建新一把抢了过去。就在他准备跟徐建新拼命的关键时刻，他的细八八突然出现了。他的细八八微笑着对他说，小武你不是喜欢打弹子的吗，偶古厂里有的就是，我现在就带你走。细八八说的是实话，她所在的那个厂叫建材253厂，厂里的弹子的的确确多得不得了，尤其在那个仓库里面，那弹子都是用麻袋装的。他有一次就跟他的小伙伴们翻她们厂的围墙进去偷过弹子。于是他就丢下徐建新跟他的细八八一起去了她们厂里，不消说，他这次是满载而归。他本来就是打弹子包括拍香烟壳（纸）的高手，是绝对的冠军，绝对的胜利者，这次有了如此充裕的储备，他就更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了。所以那天他几乎将同伴手中所有的弹子，所有的香烟壳，统统都赢了过来。当时他笑得那个开心，那个兴奋，简直无以复加。可是，就在他准备用这些战利品去换回被徐建新抢走的那个文具盒的时候，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还没有来得及让这些赢得的“战利品”发挥它们应有的作用，就因为被姑婆发觉，最后被她统统无情地扔进了他家东边的那条东涡河里……那么多的“战利品”就这样毁于一旦，叫黄继武怎么不肉痛，不难过？他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拼命抗争……
　　黄继武就是在这个时候睁开眼睛醒过来的。他醒过来之后才发现，这时候天已经大亮，售票大厅已经开始人流涌动，嘈杂不堪。再回顾自身，原先垫在身下的毛巾毯没有了，身上盖着的衣服没有了，那个长得像孙道临一样的中年男人不见了。
　　这是怎么回事？到这时候，黄继武还有点懵懵懂懂。他还觉得有点奇怪，昨晚对他简直就像爷爷一样和蔼可亲的人，怎么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就突然离他而去了呢？等到他用双手，将自己的裤腰带前前后后，翻来覆去连摸了无数遍，都没有摸到那个皮夹子的时候，他这才恍然大悟，他这才突然感觉天旋地转……
　　事情已经最清楚不过，那个长得像孙道临一样的中年男人，那个面相和善，给人亲切感，实际上却是一个无耻的不义之徒。他先是慢慢扫除和摧毁黄继武的警惕戒备心理，然后再进一步充分骗取黄继武的信任，最终趁着黄继武在他怀里熟睡之际，不费吹灰之力取走皮夹子，并且立刻溜之大吉。
　　那个面相和善，外表给人亲切感的中年男人，实际上就是一条披着羊皮的狼。
　　同时更是一个丧尽天良的畜生和恶魔。
　　面对这一切，黄继武简直呆若木鸡。
　　那一刻，黄继武痛不欲生，伤心欲绝，却又欲哭无泪。
　　从现在开始，黄继武就真的成为身无分文的叫花子了。
　　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不知道。
　　踉踉跄跄，摇摇晃晃走出售票大厅，黄继武感觉自己像一片树叶似的“飘”到了车站广场，之后又“飘”到了玄武湖岸边。回首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的红男绿女，再看眼前湖水滔滔，他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如果我生长在一个健康健全的家庭，我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吗？
　　如果我不是一个“偷来人生”，如果我不是一个“野种”，不，如果我的亲娘（奶奶）还活着，我会经常挨打受骂吗？
　　如果爷爷不贪图姑婆这个“免费”保姆，不把她当成黄家的“财神爷”，不时时处处让着她，我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吗？
　　如果我的姑婆跟我的亲娘一样，我会这样“犟头犟脑”吗？我做了错事，你不进行批评教育动手就打也就罢了；有时候我明明没有错，只是“回”了一句嘴，你就觉得冒犯了你，你就要不分青红皂白地给我一顿暴打？你回黄家究竟为了什么？你的出发点不是想帮助爷爷，一起来把我抚养长大，来好好培养我，让我将来成为一个有出息，一个“有用”的人吗？我们学校的老师跟你说过不止一遍，你家这个孩子很聪明，他不是没有“清头”（不懂事），他只是因为缺少母爱，缺少家庭温暖，所以你们应该多给他正面教育，多给他正面引导，多给他鼓励，多给他讲道理……老师的话你听进去一句了吗？你给我讲过道理吗？昨晚我“拉虚”是我不对，但你为什么非要我顶着被头去上学？你的心究竟是肉长的，还是人们常说的铁石心肠？
　　如果……如果……
　　如果没有这么多的“如果”，我会沦落到现在这步境地吗？
　　黄继武越想越伤心，越想越难过，最后忍不住竟嚎啕大哭起来。
　　可是，任凭黄继武哭得伤心欲绝，哭得肝肠寸断，除了玄武湖的湖水，借助风的作用，在波涛汹涌，在惊涛拍岸之外，没有任何回应，没有人来理会一个弃子，一个“偷来人生”孤苦无助的哭诉，更没有人会来给他一个充满同情的问候与安慰。因为他现在的这副模样，在任何人看来，都是一个地地道道彻头彻尾的叫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