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中年男人

　　到了。真的到了。
　　真的亲眼见到你了，雄伟壮观的南京长江大桥。
　　虽然在毛毛细雨中赤着双脚，虽然让人从外表看着有点像小叫花子，但此刻走上引桥的黄继武，已经心潮澎湃，已经情不自禁地唱起了有线广播天天播放的那首歌曲《巍巍钟山迎朝阳》——
　　“巍巍钟山迎朝阳，万里长江添新装。
　　毛主席亲手绘蓝图，工人阶级把奇迹创，把奇迹创。
　　自力更生，奋发图强，反帝反修斗志昂扬。
　　自力更生，奋发图强，反帝反修斗志昂扬。
　　江心托起擎天柱，金桥飞架过大江。
　　江心托起擎天柱，金桥飞架过大江。
　　天堑变通途，天堑变通途，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捷报传四方。
　　天堑变通途，天堑变通途，毛泽东思想永远放光芒。”
　　
　　自从1969年1月1日南京长江大桥正式通车以来，因为有线广播天天报道与大桥相关的新闻，同时天天播放那首《巍巍钟山迎朝阳》的歌曲，那歌词黄继武早已经背得滚瓜烂熟；更因为同年9月21日，全国人民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又视察了南京长江大桥。所以，对于特别喜欢、也特别善于接受新鲜事物的黄继武来说，南京长江大桥就跟北京天安门一样，从此成了他最想念，最心驰神往的地方。
　　北京太遥远，他暂时还去不了，但南京，他今天来了。
　　一路来到桥头堡，抬头仰望那永远迎风飘扬的三面红旗，黄继武情不自禁地庄严驻足站立，行举手礼，并再次情不自禁地唱起了《巍巍钟山迎朝阳》，唱完之后，他觉得仍然意犹未尽，于是就又接着唱起了《歌唱祖国》这首歌——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
　　胜利歌声多么响亮，
　　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
　　从今走向繁荣富强……”
　　走过桥头堡继续往前，黄继武时常驻足停留，或眺望或俯视那滚滚东流的长江水，心里既豪情万丈，又有点小小忧伤。如果昨晚没有“拉虚”（尿床）；如果今朝上午没有惨遭姑婆毒打；如果在常州火车站直接买到镇江的车票，然后在镇江下车，转去那个叫新丰的农场，那此刻又会是怎样的情景？
　　这个活泼好动，爱冲动，好感情用事，爱思考，好较真，爱哭爱笑，又特别多愁善感的少年黄继武，此刻的心情突然显得极其复杂。
　　还往前走吗？
　　走。好不容易来一趟，不从头到尾走一遍，看一遍，岂不可惜了？
　　于是继续前行。
　　长江大桥公路桥为正桥，加上南北引桥，总长度为4589米。黄继武从桥南的下关引桥入口开始，一直走到北桥头堡，然后再折返回来，他不知道他中间一共走了多少里路，更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他只知道他来南京，来亲自将他心仪已久的长江大桥来回走上一遍，来一饱眼福，他的愿望就已经实现，他已经心满意足，并且感觉不虚此行了。
　　大桥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特别多。黄继武从他们发出的各种不同的口音得出结论，他们肯定与自己一样，也是专程来参观欣赏这雄伟壮观的南京长江大桥的。
　　他在行走过程中，一路激情，一路嗨歌，为此经常引来行人诧异的目光，有的人甚至干脆对他指指点点，把他当成另一种“风景”。生性敏感的他，早已经猜到这无数投向自己怪异的目光所为何来，他们肯定既好奇又诧异：明明就是一个赤脚大仙，一个叫花子，却还这么兴奋，还一路歌声飞扬，这不是真正的穷开心又是什么？黄继武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尤其当他望着许多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少男少女，在他们的父母的搀扶或者陪伴之下，从他眼前经过的时候，他不免有些艳羡，有些嫉妒，心里不免有点发酸，有点隐隐作痛。
　　一个孩子的真正幸福是什么？是天天锦衣玉食之下的形单影只，忍受孤独寂寞的煎熬与折磨？还是这种在父母呵护之下、虽然天天粗茶淡饭、有时候甚至可能吃了上顿没下顿，但却能始终相守与相伴的快乐？
　　想到这一点，这个十分叛逆又非常多愁善感的少年，不禁悲从中来。除了形单影只，除了一身穿的都是土布衣裳，除了打骂，除了——不错，他13岁了，晚上还“拉虚”，确确实实是他的错，是该打该罚。但世界上还有第二个做长辈的，会强迫自己的孩子顶着画满“地图”的被头去学校丢人现眼的吗？什么叫“身在福中不知福”？难道连起码的面皮，起码的尊严都不给，这就叫幸福？
　　黄继武再次回到南京火车站的时候，已经是晚上7、8点钟左右。看长江大桥的心愿已了，接下来就应该考虑正事，就应该想着如何尽快奔赴那个新丰农场了。售票大厅里一如既往地人来人往。来到售票窗口，黄继武照例踮起脚尖，用双手紧紧巴住窗台，努力将自己的头伸向窗口，然后开口问：“有没有到新丰的车票？”
　　“哪里？新丰？没有。”
　　“是今晚没有，还是没有这个站？”
　　“没有就是没有，你哪来这么多废话？”
　　黄继武还想再问点有参考价值的线索什么的，但窗口里面的人显然已经有点不耐烦了：“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没有就是没有。”
　　新丰与镇江近，先到镇江再说吧。可是，到镇江已经很晚，到了镇江也到不了新丰，这跟留在南京有什么区别？
　　黄继武只得悻悻然离开了售票窗口。
　　但他还是有点不甘心。记得爷爷曾经说过，路在鼻子底下。对于你没有去过，你不熟悉和不知道的地方，你得学会张开嘴巴问人。所以他现在开始逢人就问。可是，他问遍售票大厅所有来来往往的行人，得到的回答竟然都是一个不知道。
　　会不会是当初自己听错了？
　　不会。那时候范志仁姐姐范志琴跟大亲娘（奶奶），还有跟八八（姑姑）罗嘉娣的几次对话，他每次都听得清清楚楚，怎么会有错？
　　那这个新丰农场究竟在哪里？
　　肚子怎么突然咕噜咕噜叫起来了？噢对了，自从去长江大桥之前吃了一碗阳春面之外，到现在又是滴水未进。不如趁着去饭店买吃的时候，顺便再跟着一块打听打听，说不定那里面就有人知道呢。这样想过，黄继武就走出售票大厅，找到下午在那里吃阳春面的那家车站饭店。
　　结果再次让黄继武失望了。
　　赤脚走在举目无亲的南京火车站广场上面，一筹莫展的少年黄继武，第一次真真切切地体会和感受到什么叫孤苦无助，什么叫形单影只，什么叫孤苦伶仃了。有一刹那间，他甚至开始质问自己：这样逃离范家塘究竟是对还是错？究竟应该还是不应该？但他很快就做出了肯定的回答：与其天天过着挨打受骂的日子，做没有娘的孩子，不如下定决心排除万难去找到自己的生身母亲。既然目标是如此明确，你又怎么能够遇到一点困难，就畏惧，就泄气，就退缩，就怀疑？想想少年英雄高玉宝，不，想想《童年》里的那个阿廖沙，你就应该坚定信心，你就应该勇往直前，你就应该百折不挠，你就应该为自己加油。
　　这样一想，再摸摸别在裤腰带上的皮夹子，黄继武似乎一下子就缓过神来，心里似乎一下子就有了底气，勇往直前的决心也更加坚定了。
　　一个问题解决了，另外一个问题又来了：今晚何处安身？
　　此刻，天虽已经放晴，地面也干了，但秋夜的寒气，却越来越重了。赤脚走在水泥路上，已经明显感觉有点受不了了。这样下去，身体恐怕会吃不消的，记得伟大领袖毛主席好像曾经说过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寻母之路才刚刚开始，如果没有好身体，岂不是要前功尽弃？还是咬咬牙，去那家日夜商店买一双鞋子穿上吧。可皮夹子里只有十来块钱了，而且现在是花一分就少一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啊。
　　想来想去，毋宁说，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还是毛主席的教导占据了绝对领导地位，于是他毫不犹豫地走进了那家日夜商店。然而非常遗憾，那家日夜商店没有鞋子卖。他为此感到既有点失落又有点欣慰。失落是因为他得继续赤脚受寒；欣慰是因为这样一来，他可以省去一笔不小的开支了。
　　离开那家日夜商店之后，黄继武径直走向车站候车大厅。那里不仅有一排排的长椅可坐甚至可躺，而且还比空空荡荡的售票大厅明显暖和，那里应该是无家可归之人最好的夜宿场所。然而非常遗憾，入夜以后的南京火车站的候车大厅，必须凭有效车票才可以进入。没有有效车票的黄继武，被挡在了候车大厅的入口处之外。
　　无可奈何的黄继武，只得悻悻然来到了售票大厅。
　　奔走了一天，此刻的黄继武已经非常疲惫，同时也非常困倦。当他不由自主地瘫下身子，一屁股坐到地上的刹那间，因为水门汀（苏锡常包括上海方言，多指水刷石地面——一种人造石料）地面太凉，他竟然条件反射般猛地打了一个激灵。也正是因为这个激灵，他的脑子才突然灵光一闪：既然确定那个新丰农场在镇江附近，何不现在就买一张到镇江的火车票？有了车票，就可以进候车大厅，就不用坐在这水门汀上面活受罪。这样一想，他立刻站起来，快步奔向那最后一个还开着的售票窗口。可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离那窗口还有一步之遥的瞬间，随着耳边突然传来“啪嗒”一声响的同时，那扇前一秒钟之前还向他照射希望之光的售票窗口，这时候却无情地关闭了。
　　早一点，哪怕早一秒想起来，也不会是现在这种结果。可惜，世上没有卖“早知道”的药，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没有用，也都已经晚了。
　　最后的一线希望破灭了，呵欠连连的黄继武只能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地在这空空荡荡并且寒气袭人的售票大厅慢慢熬到天亮了。
　　之所以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是因为他现在的体力已经严重透支，他已经明显感到站立不稳了；可要是坐下来，这水门汀地面的寒气却又让他不寒而栗。
　　那个陌生的中年男人，那个最终让黄继武变得身无分文的不义之徒，就是在这个时候主动跟黄继武打招呼的。
　　黄继武对那个陌生的中年男人，那个无耻的不义之徒，最初是抱有戒心的。这不仅缘于他从小到大经常听亲娘爷爷告诫“不要随便跟陌生人答（搭）话”；同时还缘于那个他耳熟能详的“大灰狼吃掉外婆，最后再吃掉三个外甥女”的《狼外婆》的民间故事。也就是说，因为从小接受过这方面的教育，所以，对于陌生人，他一般都会保持最起码、最基本的警惕、警觉和警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