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歌呤寻夫

　　4-1.一组历史空镜
　　进入东周列国时代，各路诸侯逐鹿中原，兵荒马乱，民不聊生。镜头摇过：戍边的将士、征战的疆场、奔驰的战车、逃难的民众、倒塌的房屋、荒芜的田野。
　　（待考：卫是秦朝最后统一的国度。公元前661年狄人伐卫，卫懿公被杀，亡国。本剧拟将时空浓缩，旨在表述《诗经》的起源和她的传承。）
　　
　　4-2.帝丘（古邑名，卫都）
　　新王登基大典。先王嫡子继位，新君受百官朝拜，场面宏大，极尽铺张。场外围观的庶民不是很多，却也纷繁杂乱，便有宫廷卫士赶过去维持秩序，其时对群众拳打脚踢。
　　登基礼毕，新王大宴宾客，山珍海味，高朋满座。为迎合时尚氛围，大乐正氓指挥乐工演奏《小雅-鹿鸣之什》——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将。
　　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
　　我有嘉宾，德音孔昭。
　　宫女合唱队以“佳肴调”翻唱原文——
　　野鹿呦呦叫，在野吃青苹。
　　相邀宾客到，弹瑟又吹笙。
　　吹笙鼓簧悦，礼品成筐送。
　　众位关爱我，指路多广阔。
　　野鹿呦呦叫，在外吃青蒿。
　　高贵的宾客，高尚声名好。
　　不期此歌唱来，新王龙颜大怒，对氓严加训斥：“我新君亲政，自当先声夺人，方得众望所归！岂能容你这靡靡之音，何来君威？狗奴才，误我大事，妄为乐正——本王贬你为庶民，给我戍边去，快滚吧！”
　　
　　4-3.帝丘乐府门外
　　卫人氓黯然退下，一班乐工目瞪口呆，唯盲乐师姬深表同情。老人摸摸索索，拉住卫人氓的手，老泪纵横。
　　乐师：岐山人呀，你很有才华，可历来伴君如虎。你本当一乐师，如何能充军打仗？
　　氓：老师不必担心，我自返回民间，一样可以唱歌。
　　乐师：（叹息）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氓：老师多保重，后会有期。还望告知我家采采，小子无颜面对妻儿……
　　卫人氓在军士的看押下，挥泪与盲乐师告辞；即改装甲胄，持戈随军出征，后不知所踪（此为伏笔，以叙后事。）
　　
　　4-4.帝丘大殿内
　　氓贬职后，新君还在咆哮：“今国事维艰，周边觊觎。本王要整饬吏治，重振国威——大司乐，给我重新唱来！”遂招来将士做“祀与戎”的国家公祭仪式。须臾间，场面上旌旗飘扬、战鼓擂响，可到场的多为老弱残兵，军械破旧，实难演绎出强势的阅兵整容。
　　一围观群众：哎哟，怎么会这个样子？
　　一残废老兵：将士在戍边，只能这样子。
　　盲乐师姬脸青面黑，领旨重新唱来，演奏《邶风-简兮》——
　　简兮简兮，方将万舞。
　　日之方中，在前上处。
　　硕人俣俣，公庭万舞。
　　有力如虎，执辔如组。
　　左手执龠，右手秉翟。
　　赫如渥赭，公言锡爵。
　　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
　　宫廷瞽矇歌队以“战歌调”翻唱原文——
　　鼓擂震天响，战斗要开场。
　　红日当空照，领队站前方。
　　健壮又英武，当众演万舞。
　　动作猛如虎，握缰似丝足。
　　左手龠管吹，右手翎毛挥。
　　满面像赭涂，连说快赐酒。
　　高低榛苓生，心念是谁人。
　　其实此歌唱来正当时候。君臣颜面生辉之际，只见数列骑兵飞马忽报：“大事不好！东夷进犯边关！南蛮强抢民女！西戎兵临城下！北狄人攻城啦……”新君闻讯大惊，跌下王座，复起喊叫：“强敌入侵，国势危亡！全军将士立马出征，保家卫国！全体乐工摇旗呐喊，鼓舞士气……”王是这么喊，可臣民兵勇都乱作一团，竞相逃窜。
　　
　　4-5.帝丘战场（傍晚）
　　各路贼兵攻城掠池，并没有遇到实质性的抵抗。卫人兵败如山倒，反倒是蛮夷戎狄为抢地盘，自相残杀。最后北狄人占了上风，攻入城区。贼寇见人就杀、是物就抢、遇女就掳。当其占领王宫，即将君臣杀绝，掳走所有宫女。
　　战地刀光血影，宫廷乐工仍在演奏，大司乐奋力击祝。（柷：中国古代打击乐器，方形，以木棒击奏。用于宫廷雅乐，表示乐曲开始。）
　　盲乐师姬击祝吟诵《大雅-灵台》，其声悲切，不啻为亡国的挽歌——
　　虡业维枞，贲鼓维镛。
　　於论鼓钟，於乐辟廱。
　　鼍鼓逢逢，蒙瞍奏公……
　　鼓瑟齐鸣，瞽矇歌队随声唱和《灵台》原文，音律严谨而悲壮——
　　钟架横板配，鼓钟都齐备。
　　钟鼓节奏美，离宫乐不归。
　　敲响皮鼓声，瞽师永不停……
　　盲歌手视死如归，直到被敌人逐个砍杀完；及至最后一个乐工倒下，手里还摇响几下鼗鼓的余音。（鼗táo，非常古老的中国乐器。长柄，鼓身两旁缀灵活小耳，执柄摇动时，两耳双面击鼓作响。）
　　贼寇纵火宫殿，烟火中传出幸存者的惨叫。
　　
　　4-6.淇水至山林（夜）
　　秋收时之月，普照横尸、堆积如山，血染淇河、哀鸿篇野……贼寇仍在四处烧杀抢掠，大木屋已被焚烧。采采抱着小儿，携俩婢女仓皇逃出，黄狗跟在身后。三女人东躲西藏，险象环生。其中一婢女行动迟缓，被贼兵掳去，惨遭强暴。
　　二女亡命脱逃，一路坎坷。在黄狗的引领下，她们往山林跑去，来到了当初卫人氓做樵夫时的地窝。窝内陈设如故，采采将孩子放在木床盖上兽皮，安抚惊恐的孩子入睡。
　　采采转身遥望城内的火光，隐约可闻那边出来的叫声。
　　婢女：女主人，我们就躲在这儿，贼人会找来么？
　　采采：这里没有人烟，他们不会来的。
　　
　　4-7.山林地窝（清晨）
　　城内火光已熄灭，亦无叫声传来。黄狗趴在坡上，一切迹象表明，她们躲过一劫。
　　婢女在洞口用吊锅煮食，将野菜烫舀进陶碗，递给主人。采采喂食孩子，小儿仅3岁，不吃、哭泣。
　　婢女：我们就一直躲在这儿么？
　　采采：这是我家良人的家。但愿他，会来这儿找我。
　　婢女：他要是老不来呢？
　　采采：现在贼兵退了，我这就去找他。
　　采采抱起孩子，携婢女下山，狗跟在后面。
　　
　　4-8.帝丘王宫
　　贼寇已退去。宫殿一片瓦砾，废墟上冒着余烟。黄狗在尸堆里搜寻主人，久无所获，仰天发出长啸。悲情之下，采采发现盲乐师姬未死，立刻将老者背到僻静处。救护中老者醒来，尚能言语。
　　采采：老师，你可看见我家良人？
　　乐师：此前，他已遭卫王免职充军。
　　采采：（垂泪）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乐师：卫国已亡，家园已失。你们还是逃难去吧。
　　采采：那你怎么办？
　　乐师：我已这把年纪，活够了……
　　采采：你一瞎眼老人，我得带上你。
　　采采搀扶起老人，婢女抱着小孩，朝山林走去。那狗仍在哀嚎，一路跟随。
　　
　　4-9.森林地窝（傍晚）
　　婢女在地穴口烧水、熬药。老乐师躺在木床上，采采为其清洗伤口、包扎。在洞穴外的土坡上，小孩四处乱爬，狗又把孩子叼回原处，保姆似的守住。暮色降临，无数萤火虫在林间飞舞，有蛇在草丛里爬行。
　　采采来到儿子身边，望着西边的夕阳，吟唱《召南-草虫》——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
　　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
　　未见君子，忧心惙惙。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
　　未见君子，我心伤悲。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
　　女人冥想得思念中，传来卫人氓的歌声（画外音）——
　　虫鸣四野，蚱蜢蹦跳，未见良人，忧心如焚。
　　若能见他，两情相悦，愿我心想事成。
　　登上南山，采摘蕨菜，未见良人，凄切悲愤。
　　若能见他，两相依偎，解我心中郁闷。
　　登上南山，采摘薇草，不见亲人，烦恼惆怅。
　　如能见他，两相恩爱，消我心中愁绪。
　　采采唱罢，抱起儿子，泪如雨下。婢女过来安慰她。
　　婢女：你不要太过伤心。老琴师说，我家主人已去充军，一定在什么地方。
　　采采：我要去找他，无论天涯海角。
　　婢女：那老盲人琴师怎么办？
　　采采：不能抛下老人。等将息好了就带上他，一起去寻找我的卫人氓。（抚摸狗）狗狗呀，你的主人如今在哪儿，你知道吗？
　　狗朝着一个方向发出悲鸣。那儿好像是东方，天边有一线殷红……（画面淡出。）
　　
　　4-10.流亡路上
　　荒芜的田庄、凄凉的平原。一行四人映入画面：盲乐师斜挎七弦古琴，用一根棍连着采采；那小孩约4岁了，由婢女牵住蹒跚而行。他们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看情形已经流亡多时了，都显得疲惫不堪。
　　黄狗跑在前面，把他们领进一个城池。城墙上刻有“阖闾郡”字样。采采念出字音（hélǘ），盲乐师嘀咕：“呵，吴王僚。可见这里，还是姬姓国的领地……”
　　他们进入城内，所见房屋破败、残垣断壁，一派战火后的余烬。人们在掩埋尸体，到处是坟头、旗幡和哭声。沿街搭满了简易的灵棚，丧主披麻戴孝，哭哭啼啼。
　　盲乐师席地而坐，抚琴吟诵《邶风-绿衣》，嗓音嘶哑——
　　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綌兮，凄其以风。
　　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采采随声唱和《绿衣》原词，唱声悲凉——
　　心忧伤啊心优伤，忧伤何时才停止。
　　我心思念已亡人，使我不要有过失！
　　细葛布啊粗葛布，寒风吹拂凉凄凄。
　　我心思念已亡人，你仍牢牢系我心！
　　他们的歌声引起共鸣，哀声四起。有人拿出一点食物给唱歌人，孩子大口吃下。很多人跪在乐师面前，拜求去亡人灵前致哀。有一贵妇人哭泣得特别厉害，几近昏厥。
　　贵妇：（声泪俱下）他们杀死了我家男人，丧妇痛不欲生。恳求大乐师前往墓地，至我家亡人灵前，吟唱最后的哀歌。
　　盲乐师应允，收拾道具随妇人朝郊外走去。
　　
　　4-11.城郊坟坑
　　坑内有一男尸，裹尸布为绿色，内衣黄色，尸枕有带金穗的四角。尸坑旁边跪着逝者的女人，暗自垂泪。盲乐师姬在婢女搀扶下，来到坟坑前坐下，抚琴吟诵《唐风-葛生》的悼亡诗——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采采随声唱和《葛生》的安魂曲，后两句反复吟唱——
　　葛藤绕荆树，蔹草蔓山野。良人埋此，谁与你同。
　　葛藤缠枣树，蔹草遍坟地。夫君葬此，唯你独眠。
　　枕头角光灿，锦被还簇新。入土为安，直到永远。
　　夏难熬、冬难捱，百年身后，同归于此！
　　夏难熬、冬难捱，百年身后，同居一室……
　　
　　4-12.城区至郊外（雨夜）
　　风雨交加，一群戍边将士走过。情景类似“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前有十几乘战车，后面跟着长队的残兵败将。
　　头领身着铠甲，屹立战车高唱《邶风-式微》，声音悲愤——
　　式微式微，胡不归？
　　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故不归？
　　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士兵破衣烂衫，举矛复唱《式微》的民调，声音凄凉——
　　暮色天将黑，为何不能把家回？
　　为了官家事，怎会顶风又饮露。
　　暮色天昏暗，缘何有家也难回。
　　满身尽污泥，为国为家还为谁？
　　士兵们燃起篝火，吃干粮、喝酒。好些百姓闻声过来，打听亲人下落或送点吃的给士兵。采采也在其中打听自己的丈夫，可被问者大多摇头。采采深感失望，在盲乐师姬的瑶琴伴奏下，悲声吟唱《小雅-杕杜》——
　　有杕之杜，有睆其实。
　　王事靡盬，继嗣我日。
　　日月阳止，女心伤止，征夫遑止。
　　有杕之杜，其叶萋萋。
　　王事靡盬，我心伤悲。
　　卉木萋止，女心悲止，征夫归止！
　　众百姓围住出征将士合唱《小雅-杕杜》的民调——
　　一株棠梨生路旁，果实累累挂枝上。
　　国家战事无休止，服役日子又延长。
　　光阴已临十月底，女子心里多悲伤，征人有空应还乡。
　　一株棠梨生路旁，叶子繁茂茁壮长。
　　国家战事无休止，我的心里多哀伤。
　　野草树木又葱绿，女子心里多忧伤，望那征人早还乡。
　　采采的歌声引起了一个将领的注意，上前说话。
　　将领：你的丈夫，之前是个乐师充军，恐怕早就死在战场了。
　　采采：我的良人就是死了，我也要把他的尸骨弄回家乡去掩埋。
　　将领：（讪笑）良人？我看你有几分姿色，不如随我算了。
　　采采：你还是个领兵的将军，说话好没道理。
　　将领：我是好意。眼下兵慌马乱，弱女如何生存？你别不知好歹。
　　采采：（怒斥）我自有夫君，难道你没妻儿？我岂能随你！
　　将军恼羞成怒，叫士兵把采采押进了军营里。婢女和盲乐师闻讯赶来规劝，均被士兵推倒在地，叫嚣：“老子在前方卖命，收的女人算什么？困了睡觉，饿了充作军粮！”周围群众也是敢怒不敢言。
　　
　　4-13.军营帐篷（雨夜）
　　眼看将军要动粗，采采奋力挣脱，愤声唱《召南-行露》——
　　厌浥行露，岂不夙夜？
　　谓行多露。谁谓雀无角？
　　何以穿我屋？谁谓女无家？
　　何以速我狱？虽速我狱，
　　室家不足！谁谓鼠无牙？
　　何以穿我墉？谁谓女无家？
　　何以速我讼？虽速我讼，亦不女从……
　　帐篷外面传来百姓唱和《行露》的民调，——
　　路上露水湿漉漉，难道不想早赶路？
　　只怕路上露水多。谁说鸟雀没有嘴？
　　怎么啄穿我的屋？难道你还没成家？
　　凭啥押我进帐篷？就算你把我扣押，
　　要想成家理不足。谁说老鼠没有牙？
　　怎么穿透我的墙？难道你没有妻儿？
　　凭啥强抢民女我？就算你是大将军，我也决不顺从你……
　　帐外的歌声反复吟唱，响彻夜空。歌声搞得将军兴趣全无，只好放人了事。盲乐师和婢女救出采采，都为采采不曾受辱而感到万幸。
　　乐师：成王败寇，持强凌弱，百姓遭殃……
　　婢女：采采呀，多亏这首歌，救了你。
　　采采：我家良人曾说过，好歌就该大家唱，坏事或不敢太猖狂。
　　乐师：是啊，好歌大家唱，坏人难当道。我们还是离开这儿吧。
　　采采抱着孩子，婢女牵着盲乐师，一行人离去。黄狗与夜色跟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