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1节

　　申吉威被开除公职、留社察看一年后，情绪更加低落消沉。深感此生无望，便整日混沌逍遥。
　　一日，他去找旧友叙旧，期冀能从那里得到些许慰藉。
　　俩人一见面旧友就说，多日不见，得好好喝几盅。申吉威立马应道：我就是来寻你喝酒的。于是旧友摆起酒盅，端出一盘花生米，一盘瓜子，还有一盘干牛肉。申吉威说，好东西，好久没有这样了，今日为弟情绪不佳，特来与兄长消愁，蒙兄台不弃，请为解疑释惑。
　　旧友说，贤弟衣食无忧，聪颖有加，何愁之有，何惑之解？来，我俩今日先不说别的，以干酒为上。
　　旧友说着，举起酒盅与申吉威碰了一下，一口干了。申吉威跟着也一饮而尽。这样连喝了三盅，方才放下酒盅吃花生米。申吉威抓了一把花生米，将三粒饱满壮实的塞进口中，边嚼边说：兄台，现今的世态，我真是无法形容：官场腐败，人心不古，世风不正，道德沦丧，笑贫不笑娼，几到无可救药之境地。真是令我无言！我看不到前途，也别无良策。请兄台赐教！
　　伙计，不要怪世道，也不要说人心不古。有道是：车到山前必有路，世道轮回自有辙，不是你我无大志，潜龙须隐待用时。
　　旧友这番话让申吉威似懂非懂：“潜龙是什么？是人还是神？是真龙天子，还是……？”
　　“都不是，”旧友说，“你这些观念都已过时，都不合世界潮流。我看你还沉浸在旧的观念里，真龙天子，那都是封建残余观念，也是不切实际的。说句实话，任何时候都如此，既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叫做好坏同器，冰炭同炉。也许正如英国文学家狄更斯所言：‘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这是一个智慧的年代，这是一个愚蠢的年代；这是一个信任的时期，这是一个怀疑的时期。这是一个光明的季节，这是一个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人们面前应有尽有，人们面前一无所有；人们正踏上天堂之路，人们正走向地狱之门。’我觉得这正是合符目前现状的准确描述。有些人正在腐烂，有些人正经受炼狱之火，只有经受了炼狱的考验后才可能走向天堂。也许你现在正经历这样一个过程。所以内心很痛苦。”
　　申吉威说，“是的，我确实很痛苦，很痛苦，我看不到希望。”
　　“希望总是有的，鲁迅不是说过吗？希望正如地上的路。地上本无路，但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我看你太纯洁。太纯洁实际上并非好事，容易走向偏激。你要重新培植自己的土壤。有了好的土壤，才会生出好庄稼。”
　　“你尽说一些大道理，总对前途信心满满。可我觉得你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画饼充饥。”
　　旧友就笑：“也许你说得不错。但任事情都不能看死，看死了就是对自己下逐客令，将自己往另一个世界逼。这样，你就会越来越消沉。抨击阴暗是对的，对社会有一种批判精神也不错，但人来到世上总是为美好而来，总希望日子过得美满幸福，所以人应该努力去为实现自己的这些目标而奋斗，而不应过分消沉。”
　　“这个我也清楚，可我做不到，不说别的，看到我们报社的那些人说的一套，做的又是另一套，我心里就气愤。不瞒你说，我现在被开除公职了。”
　　“啊？”旧友一听，颇为震惊，说，“倒是为何？”
　　“我赌博了。”
　　“你自己说世风不正，可你又跟着干不正的事，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申吉威一脸惭颜，无话可说。
　　“既然如此，就尊重事实。来，喝酒！”于是俩人接着喝。申吉威有些醉意了，他心里在想许多事，好像现实与他格格不入，看一切都不顺眼。他说，有时我真想死了算了，这样活到世上没多大意义。不能按自己的意愿办事，每天如行尸走肉一般，只是吃了睡睡了吃，和猪狗有多大区别？
　　你这人怎么变成这样了？先前好像不是这样的嘛。看来，开除公职对你的打击挺大的。旧友说，人大都如此，年轻时候喜欢愤世嫉俗，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有一点思想的就总想追问活着的意义。追问无果时就觉得世界的存在毫无价值，人的存在毫无价值。完全抱一种虚无主义的态度。待熬过了青年期，到老了时却觉得世界很美好，活着很美好，总想多活几年。就觉得年青时的想法太幼稚。你不看那些老年人什么都不想，就只想活得健康，活得有意思，多活几年。你看他们天天坚持锻炼，心态比年轻人还好，还积极。
　　申吉威带着醉态笑说，那又有多大意思？不过是在世上多活几年！
　　你所要的意思到底是什么？怎么才叫有意思？旧友问。申吉威一时答不上来。确实，他也没想过，或者说没想明白，自己追求的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生存状态，一种怎样的生活方式？旧友于是说，你看我问你这么一个问题，你自己都没搞清楚，这就难怪你要厌世了。其实，人不必要过分的追求什么生存的意义，只要做自己想做的事，并且把它做成了，那就是意义。譬如农民种菜种好了，粮食丰收了，这就很有意义，很有意思。钓鱼者每天钓到了鱼，心里便有成就感，他便觉得很有意义。你呢，搞校对，把校对搞好了，不出差错，就是有意义，你的生活便很有意思了。
　　我如今干了这么多年，没感到多大意思，更寻不出什么意义。申吉威截住旧友的话，反驳道。
　　那是因为你心不在焉，不满足这个工作。但你又干不出别的事情，或者说不想干别的事情。这是你的症结所在。你究竟想干什么？搞编辑行吗？当总编辑行吗？
　　我也没有想过去当编辑、总编辑，我就是对现在这种搞法看不惯，腐败猖獗，假话连篇，假冒伪劣满世界都是，令人恶心！
　　这与你活着有多大关系？
　　太有关系了。你想，我每天吃的穿的用的，听到的看到的，都不是本来的样子。如果我长期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会连我自己都不是我自己了。连我自己都不是自己，那这个世界不是太虚伪、太可怕了吗？我需要一个真实的世界。我想，只有回归本真，人才有意义。
　　旧友哈哈大笑起来，你太较真了，难怪你这样痛苦。
　　我不想痛苦，可现实逼得我痛苦。我在痛苦的现实里这样生活，不如在真实的世界里死去，那样我的灵魂才会安宁。
　　你在讲酒话。老弟，你喝多了！旧友笑道。
　　只有喝酒才是快乐的事。申吉威说。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忧者乐酒。
　　对，对极了。你真是我的知音，申吉威说，好一个“忧者乐酒”。我就是一个忧者，我就喜欢这酒。来，喝，今天的酒钱由我出。
　　旧友听了，哈哈大笑，贤弟也跟我计较这酒钱了？
　　不，不，不是计较，是觉得你说出了我心里的话，真正实现了心灵的沟通。只有在你这里，我才似乎感到了我的意义。
　　老弟总要追求什么意义。其实人就是为活着而活着，这样来得更实在，更真切。不然，怎么也想不出什么深刻的意义。人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要来？来了为何要这样争来争去？难道人来到世上真就是为了利益？真就是让自己在世上留一个名？我有时觉得这是一个怪圈，任你怎么追问也找不到满意的答案。就像上帝究竟存不存在一样，永远也找不到结论。所以，世世代代的人追问人生的意义，追问人是怎么来的，上帝存不存在，最终都只是徒劳。最好的答案就是人为活着而来，为生存而来。这样可以省去许多烦恼，可以使生活简单。惟有如此，人才能快乐。所以那些老年人天天坚持锻炼，什么也不想，只求身体健康，即便要死也要简单地死去，快捷地死去。我觉得这是最好的人生。
　　可我还没有老，那些本不愿意想的事它们自己总跑进我脑海里来，一想就烦人。
　　旧友笑了。
　　你笑什么？
　　没办法，这就是人，人生着这个大脑本就是用来思考的。没什么办法。这大概就是许多人去当和尚，一门心思念经的缘由。——你愿意当和尚吗？
　　没想过，暂时不会去。
　　即使你去，我看你也当不成，或者只是一个花和尚。
　　未见得吧，未必我就是这样的人？申吉威赶忙否定，我只是没考虑，如果真要去了，我一定会做一个好和尚，一心一意念经撞钟。
　　也许吧。来，喝酒。俩人碰了一下，又喝了一大口。申吉威还不过瘾，好像要喝干盅子。
　　我看你不如来个坂上走丸——
　　你什么意思？嫌我慢吞吞？
　　好，那我就再干它一杯。申吉威又要将酒盅满上。旧友按住他的手，将酒盅夺了过来，劝道：老弟还是悠着点，你今天切不可醉死在我这儿，要不然，我不好交差。
　　申吉威睁着红红的眼睛，迷迷糊糊地看着旧友，口齿不清地问：“你，你，你不相、相信我、我，是、是吧？我、我还没、没、没有到那一步！”他说这话时，眼睛闭着，像要睡了。旧友欲将他扶起，他已打起了鼾。旧友怎么弄也弄不醒他，只听他鼾声如雷，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
　　这样也好。旧友说着，自己在一旁的沙发上躺下，也睡去了。
　　约摸半个小时后，房间里传出了哭声。旧友闻声而起，见申吉威躺在地上，两眼泪汪汪，哭得如一个孩儿。旧友忙问其故，他却只是哭，也不说话。
　　原来，申吉威入睡一会后，便做起了梦，梦见他先父对他说，儿子，你老这样不行啊，让父亲担心啊。先父说着，就在他头上抚摩着，抚着抚着，申吉威感到自己对不起父亲，便跪在地上，放声哭了。这一哭就哭出声来，竟无法自抑。旧友看在眼里，伤及心头，不禁为之伤感起来，真是：
　　醉意伤情感梦中，
　　身如梦境世如空。
　　三分迷惘三分醒，
　　还有三分孰与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