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尾声)
作品名称:白芙蓉 作者:岚亮 发布时间:2020-06-17 09:19:19 字数:10922
五十一
韦生留给白芙蓉的印象很不靠谱,太油滑了。人们都说做生意人的头发是空芯的,韦生是否也是一棵外香内空的葱?
白芙蓉回到舟浦后,心情就不那么好,总是感觉心中不踏实。晚上,家方到蚕场找她商量合作办鞋帮加工厂,她也失去了兴致。此事还是她提头的。自从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乡亲们的劳动积极性空前高涨,地里的活计打理得比服侍坐月的产妇还要精到,家家户户的庄稼都长得像十八岁的囡儿惹人喜。只是舟浦田地少,一户人家就那么一亩三分地,不用几日就完事,还不够男人一个人干的。村里的女人们闲得荒,除了绕舌头,盘闲话就无所事事。白芙蓉脑活,遂跟家方商议:在村里办一家踏鞋帮的厂,既可让自个发家,又可使乡亲们致富。
家方出嫁后,一直呆在家里吃闲饭,正想寻门路找点事做做,一听白芙蓉的点子,立即响应。她很用心,很快就联系了东港一家制鞋的大公司,眼看她们就要成为鞋帮厂的老板娘,到手的金圆宝白芙蓉想放弃,急得家方像当年哭嫁一样嚎:“嫂呀嫂,事是你提头的,为了联系合作办厂的公司,我托公公差婆婆的,光东港就跑了十几趟,现在万事都已具备,你把东风撤走怎么行呢?”
白芙蓉的心思全吊在汪卫国身上,办鞋帮厂能赚钱不假,但要管理好、出效益,也是很费精力的。想想自己真的冇心思,就说:“你自己办吧,我还是做衣裳算了。”
家方说:“嫂呀嫂,我有几来路数你还不灵清?办厂缺了你,你叫我去哭。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全村的姐妹们想想,办了鞋绑厂,她们的出路就有了呀!”
白芙蓉认真地想了想,家方讲得确实不错,自己确实不能说话不算数,否则就成易复易反的小人了,她说:“好吧,咱们办,加工厂就办在蚕场,反正这里空着也冇啥用场。”
自此,白芙蓉不当裁缝了,成为远近闻名的小老板。舟浦的女人们也扬眉吐气了,再也不用低三下气地看着男人的脸色行事了。不要背井离乡,农忙时,帮一把男人干农活;农闲时,就到蚕场踏鞋绑,每月领一叠单百头回家,男人一看皆傻了眼:“咋挣这么多钱?今后的饭莱我来烧。”
真个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这就是我们的芙蓉嫂子,做人行事从不含糊。
那一年,金斑鸠调走了。金斑鸠在调离梅溪中学的前夜,特地到舟浦跟白芙蓉辞行。他是全县的名师,领导对他十分器重,早些年就要调他到县城的学校任教,他均婉言谢绝了。这次,他再也无法推托,县里的文件已正式下达,明天就要到南山中学去担任副校长了。说完了金斑鸠的事,话题就转到汪卫国,白芙蓉放心不下汪卫国,便对金斑鸠透露了心事。
金斑鸠宽慰白芙蓉道:“你放心吧,生意人要是不善谈不会吹还叫生意人吗?卫国和他是战友,什么是战友?同战壕共生死,这种友谊是最值得珍惜和信任的;再说卫国也是人中之龙,岂是那么好糊弄的,你就等着到时点钱吧!”
白芙蓉说:“经你一讲,我宽心多了。”
金斑鸠叹了口气,他想马上就要分别了,有些话也该对红颜知己讲讲,也算是善意的提醒吧!他说:“芙蓉,有些话在我心里藏很久了,做为朋友,真是不吐不快。”
白芙蓉说:“咱们之间,你还藏着掖着干啥,有话尽管说。”
金斑鸠低声问:“你和卫国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么多年了,怎么还不结婚?是你的问题还是卫国的问题?”
白芙蓉眼中马上就潮湿起来,她不知该如何开口。她对金斑鸠,心中一直怀有愧疚,她知道这个男人仍在心底默默地爱着她。金斑鸠至今仍然单身一人,她极力地劝过多次,说你该成家了,这样拖下去难不成要打一辈子光棍。但这个书呆子总是回应一句话,说他的心已经被人占据了,再也容不下别人,以后再说吧。金斑鸠也是谜一样的男人,可惜他俩是两条永远不可能相交的直线。但无论怎么说,她在心里一直感谢他。
出于对金斑鸠的绝对信任,她幽幽地说:“应该是他的问题。”
金斑鸠问:“是什么原因呢?”
白芙蓉叹道:“真的不知道为了啥,他是一个谜。”
金斑鸠沉默许久,对托腮凝眸幽思地白芙蓉说:“我很想祝福你,但离别之际还是要告诉你我真实的内心感觉,对你们的未来我不看好,你得有心理准备。”
白芙蓉无奈地说:“顺其自然吧,我从来不相信命运,但对他我认了;不管将来结果如何,我都不会后悔,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狗美上大学后也曾经问过她,说婶子你三次来到舟浦,到底是为了什么?她坦言,第一次是为幻想而来,第二次是因无奈而来,第三次是为一个人也是为自己而来。狗美说那人是卫国哥吗?她点头承认。
金斑鸠走了,离开的时候,他感慨万分地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你保重吧!”
五十二
半年以后,汪卫国像一只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地回到了舟浦。他冇兑现自己的诺言,也冇带来意外的惊喜,却给白芙蓉带来了一声晴空霹雳——工厂办砸了!
砸锅的原因很简单,韦生就是一个骗子。前些年,韦生办企业严重亏损,欠了一屁股债在东港混不下去了,才跑到偏远的南山来坑蒙拐骗。几批产品发出去以后,皆如石沉大海血本无归,韦生连人也突然在人间蒸发——跑了。汪卫国十分痛苦,说钱冇了他还好受点,令他最想不通的是,竟然同生共死的战友也会骗他。但还好,汪卫国不愧是在绿色军营锤炼过的人,意志毅然坚强,还未等白芙蓉过多安慰,他就非常沉着冷静地开始总结经验教训,谋划起下一步东山再起的设想。
汪卫国皱着眉头,踱着步子说:“妹子,这次我之所以失败,主要是我太相信人,让友谊蒙住了双眼。你不要担心,只要韦生一出现,我就去把本钱要回来。吃一堑长一智,以后我再也不相信任何人了。我得立足舟浦的土地,一步一个脚印地干事创业,现在国家的政策好,发财致富的机会有的是,要是不闯出一片新天地我倒叫你哥!”
白芙蓉本来是既怨恨,又担忧。自己辛苦了十几年的血汗钱,被韦生兵不血刃地卷走不难过心痛是假的,但她最担心的,还是怕汪卫国经不起打击,从此会萎靡不振人会垮掉,见他如此坚强也就放点心。她认为男人最宝贵的品格,就是顽强坚定,百折不挠,勇敢无畏,永不言败,就像在暴风雨中飞翔的海燕。一见风雨就躲逃在礁石之下的,是软弱胆小的海鸭和企鹅,她崇拜汪卫国这样的男人,也喜欢汪卫国这样的男人。
想不到的是,办厂失利后,汪卫国就性情大变,日不消停,夜无安宁,挖空心思寻门路,天天想着赚大钱。白芙蓉看不下去了,就说:“你钻到钱眼里去了,天天钱啊钱的,怎么会变成一身的铜臭味?”
汪卫国拉着一副苦瓜脸,吐出每句话都含着钱。他蹙着眉头说:“我需要钱!我很需要钱!”
白芙蓉一生气,“啪”的把办鞋帮厂挣来的钱砸在他的面前,气呼呼地说:“你钱呀钱,拿去吧!”
汪卫国见白芙蓉头跟他急眼,站起便走,边走边说:“妹子,你小瞧我?我不是吃软饭的。”
汪卫国开始先在村里承包了一座荒山,种植柑橘和杨梅。他在山上搭了一棚子,只身宿在山上,像三五九旅的战士在南泥塆开荒一色;亲自动手,日夜劳作,把自己整得胡子拉碴的像个野人。冬去春来,还真的被他弄出一座花果山来,几年下来去掉成本略有赢利。白芙蓉很是欣慰,汪卫国却一脸忧伤。
白芙蓉说:“已经很好了,你就踏踏实实地把水果基地经营好。”
汪卫国说:“这点小钱顶屁用!”
为了赚大钱,他到信用社贷款投资造水电站。水电站建在彩云江的一条支流上,他又亲临工地督战了整整两年。大坝建好了,水轮机也装好了,就等老天爷来几场雨,只盼大洋滚滚而来。
汪卫国到蚕场翘起二郎腿,呷着小酒,忘形地说:“妹子,我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台风,台风一响,黄金万两!”
可老天爷爷偏偏不长眼,连续个把月天空不飘一丝雨毛。白芙蓉替他着急,嚷道:“这老天爷怎么还不下雨?”
汪卫国心头很是淡定,他听白芙蓉不停地嘟嘟着,就笑白芙蓉的心理素质不行,他笑着说:“妹子,你伟大是伟大,但毕竟是女人,你瞧瞧我,任凭天高云淡,皆似闲庭信步。你还愁天空不落雨?你等着看吧,暴风雨就要来了!”
汪卫国的话还真灵,果真几日后,当人们正准备赏月过中秋的时候,一场大台风来了,雨也跟着来了。汪卫国遂得意地抖起了脚腿,那神态简直就是天空不是在下雨,而是在漫天的洒金子。望着瓢泼大雨,汪卫国仍嫌雨量不足,他张开双臂朝狂泻雨水的天空呼喊:
“雨呀,再下大点,再下长点!”
汪卫国的话再次应验。只是这暴雨下得太过分了,天塌般一口气不歇地整整持续了三日三夜,南山县遭遇了百年未遇的特大洪灾。山川田园城镇村庄皆成泽国,彩云江沿岸的乡镇被洪水洗劫一空,诗画般的村落全被滔天洪水淹没为伤心太平洋,汪卫国的水电站,被洪水冲得只剩一个水轮机头埋在岩石下泣而无声。
五十三
英雄好汉是决不会轻易言败的。水电站被打了水漂漂,汪卫国脑筋一转,又生法变把戏,说要与人合伙买钩机,在荒山上造田造地。白芙蓉被他搞得终日心神不定,甚是烦恼。好在汪海洋给她带来了安慰和希望。不知不觉中,汪海洋都十五岁了,长得十分英俊,学业成绩特好,很快就要升入高中。白芙蓉非常感谢舟浦的青山绿水,让她母子俩如同生活在桃花源里,让儿子在这个清纯的村庄里茁壮成长。
长夏七月,万物葳蕤。一日傍晚,白芙蓉到柳溪畔洗衣裳。每当走向这条芬芳的小河时,她就会心旷神怡。柳溪虽然不大,但很美丽。它从白云峰和红马山的丛林深处潺潺而出,溪水澄清透明,水底的鹅卵石、鱼虾、红沙尽收眼里,偶尔会有小鸟掠过水面,划破两岸草木的倒影。
这里是孩子们的乐园,春天到了,他们便到溪边采野花,捉迷藏;夏天到了,他们个个成了浪里白条,一到傍晚就跳到溪里游泳嬉戏,泅水追虾摸鱼,借机潜到岸边摘桃偷梨;到了秋天,重阳节一过,他们则在溪滩上釆一把狗尾巴草,沿着溪边的岩石去诱蟹,柳溪的溪蟹八只脚,壮实丰美,他们往往是在溪滩上用火烤了直接消化;冬天来临,当大雪开始飘落的时候,他们就会结伴来到溪畔,看雪花慢慢地把茅秆草压弯,溪水把棉絮般的白精灵化为烟笼,他们在弥漫的雪雾中堆雪人、打雪仗。
白芙蓉很享受到溪边洗衣的感觉,每次她都不急于给衣裤上肥皂,先找一块平洁的岩石坐下,脱掉鞋袜,把裸露的白脚丫伸到溪里;让清凉的微风轻拂她的头发,让永远长不大的石斑鱼儿亲吻她的脚趾,让哗哗的流水倾听她的心事,载走她满腹的心酸。
十几年过去了,她还在等待,等待一段地老天荒的爱情,等待遥远的幸福如同这柳溪的水,荡着清波从容而来。有人说,等待是一个人和时间恋爱,等待是等不来也甘愿的姿态;等待是将瞬间告别换为漫长释怀,等待是让洁净青春抖落光阴尘埃。最完美的等待是等到你说:不用等待,让我们现在出发。她和汪卫国已经出发了十几年,而她尚在等待。她不知道,何时汪卫国才会对她说:不要等待,现在我们就到云天一起飞翔。
白芙蓉正在出神时,汪卫国穿着蓝背心来了。他在她对面的石头上坐下,把衬衫搭在肩上,把右肘支在膝盖上,手掌撑着下巴,样子甚是轻松,脸上充满喜悦地说:“我准备搞个大动作,办养殖场。”
“养殖场?养啥?”
“养猪。”
“你准备把养殖场办在哪?”
“就咱们村里的水碓厂。”
“村里同意吗?”
“这有什么不同意的,事在人为。”
“你是找我商量?还是来宣布你的决定的?”
“我不是正找你商量吗?”
“好,既然是找我商量,我明确告诉你,我坚决反对!”
“你为何要反对?你道理何在?”
“我很担忧,一旦你挑起这个头,村人们势必效仿,到时舟浦会成啥?全是猪尿味,让人怎能安生,你能心安?”
“你想得真多,再说我如不办,别人就不办啦!”
“你真的要办,也不能办在水碓厂呀,你叫溪里的鱼虾怎么活?”
“你当自己是观音?还鱼呀虾的。”
为办养殖场的事,白芙蓉与汪卫国产生了重大的分歧。最后,她们在溪边大吵了一架,俩人各据己理,互不相让。白芙蓉拿出杀手锏,她泪水盈盈地跟汪卫国说:“哥,这事假如你一意孤行不听我劝,我就跟你绝断关系。”
汪卫国铁定了心,毫不退步,话说得比白芙蓉更绝情,冷冰冰的含着刺,戳得白芙蓉心儿欲碎:“我任何事都听你的,你就不能听我一回?此事冇商量,你爱咋的就咋的,我还怕你不成!”
白芙蓉看看自己摆不定,就去找耀宗公。耀宗公说,汪卫国这是勤劳致富闯新路,上头都要把他树为典型了,你可不能拖后腿。
白芙蓉又去找老狸头,老狸头眯着眼晴说:“我老了,你们年轻人的事,你们自己去决定吧。”
白芙蓉迷茫了,满心踯躅。但她仍存一丝侥幸,她希望汪卫国能回头。然而,美好对她永远是那么的遥远。半年后,汪卫囯的养殖场伴随着一大批母猪的入栏,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隆重开张,县镇的一大班头头脑脑还莅临现场剪彩致词,汪卫囯成为南山有名的专业大户和养猪状元。不到一年,舟浦的每个角落,处处都是砌着红砖盖着油毛毡的猪舍。舍南舍北皆猪叫,不见白鹭日日来。两年过去,芬芳透明的柳溪变成了一条发臭的乌流,鱼虾绝种了,庄稼焉了,整个村庄弥漫在醺天的猪尿味中。
白芙蓉带着汪海洋走了。她跟阿翠婶说,自己离开芙蓉村已十几年了,海洋长得这么大,都冇带他见过外公外婆,她也该回老家看看了。
临行时,汪卫国亲自驾着两头尖的桑塔纳送白芙蓉至县城。一路上,白芙蓉木无表情,一声不吭。
汪卫国沉不住气,问道:“你还回来吗?”
白芙蓉没好脸地说:“你还在意我回不回来?”
汪卫国红着脸说:“永远在意,等我赚到钱了,我就来找你。”
果真如此。三年后,正当汪卫国的养殖场处在红火时,他离开了舟浦,一去就是四年。有人问阿翠婶,听说汪卫国和白芙蓉在一起,是不是真的?阿翠婶点头说:“是的,她俩结婚了,还在白芙蓉老家办了一家服装厂,她们每年都给我寄钱。”
五十四
白芙蓉第四次回到舟浦,已经三十九岁。
此时,已是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舟浦的景象跟原来发生了历史性的变化。家家户户都吃上了白米饭,男男女女都穿上了贴着牌子的衣裳;还有很多人家在黄豆岭的公路边,盖起了像火柴盒一样的新洋旁,村庄里一天到头都喧嚣着电视机和收录机的声音。
与此同时,舟浦的生态环境也发生了急剧变化,成为了一个令人闻而却步的污染村。未到村庄,远远的就有一股浓烈的猪粪气扑鼻而来。那气体如同一团淡褐色的毒雾,终日缭绕在村子的上空,散发出浓浓的氨水味。进入村庄,触目的除了房子就是猪舍,村道上,沾满了猪粪的痕迹。柳溪的水如被灌入了千万桶的墨汁,混浊浊地飘着黄色的水泡子,滚着臭浪奔向彩云江。人的手脚只要一沾上水,全身就会发痒起疙瘩。随之,各种本在舟浦绝迹的疾病,也像苍蝇蚊子一样,嗡嗡嗡地飞了出来。
舟浦六大头,像被拔菜头般拔走了一半,只剩下了三个头。第一个谢世的,是染布店的老缸头。染布店熄火后,老缺头把染缸改成了猪食缸。他患了一种病,舟浦人叫抽丝淡喇,老咳嗽。嗽不出痰,专吐乌血,终于有一天转不过气,蜷着身子抽搐了一阵,“呜”地一声,狰狞地走了。
第二个是老蒙头。老蒙头是汪卫国养猪场的饲养员,他死在猪圈上。死相很惨,人们发现他的时候,尸体已在流黄水,蚊蝇滋生,常人难近。
第三个是老威头,得了一种烂脚爪病,两烂仨烂人就烂死了。
耀宗公还活着。他无上无下,离开了舟浦,年纪大了,被政府安排到梅溪镇养老中心享受集中供养,还当上了中心的党支书,逍遥着。耀康公仍然健在,不过每日出门,不管晴天落雨,他都撑把雨伞,戴着白口罩,怪异得有点滑稽。
清流水碓,绿色稻田,飘香果蔬,皆成了往日的梦境。舟浦的养殖业,鼓了一代人的腰包,却葬送了子孙们快乐成长的童话世界。按舟浦七狗的话说,真是受不了那种漫天的猪尿味,他们宁愿回到从前去啃蕃薯丝,也不愿看到现在令人生厌的舟浦。
白芙蓉在回来之前,就已电告阿翠婶和老狸头此次归来的原委。这是让任何人都无法接受一个结果——汪卫国死了!死在白芙蓉的老家芙蓉村,年仅四十五岁。
如同白芙蓉第一次来到一样,舟浦又炸了窝。
九都婶悲痛欲绝。别说是九都婶,就是杨老令婆在世,也会挺不住:可怜的儿子啊,年纪轻轻就做了门外鬼,让白发人送黑发人哪!三国八方被悲伤冲昏了头脑,他们议定:只要白芙蓉敢送汪卫国回家,就把她沉到茅坑底下去,以解心头之恨!老狸头仿佛是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了头,应该说是一下就失去了心肝:可恼啊!呀呀呀!这是要老子的老命筋哪!
他们疯了,把一切的罪过又划归到白芙蓉的头上。老狸头“嘭”地一声摔断了陪了他大辈子的竹烟筒,牙齿咬得咯崩响,他像老狼泣厉道:“你们听着,叫她偿命!”
那是一个夏日的下午,骄阳似火,只是少了知了声声,见鬼的是这些年舟浦连知了也不见了。老狸头一家老少齐聚在柳溪大院,他们在等待白芙蓉的到来。他们个个喋喋不休,义愤填膺,摩拳擦掌,只等老狸头咳嗽一声,即把白芙蓉打下地狱。路廊舰上挤满了人,他们在淡笑风生,他们在猜测观望,他们在耐心等待,等待着一场好戏在上演。人啊!就是这样的悲哀,他们几乎把白芙蓉所有的好处都遗忘了,现在充斥脑洞的全是不堪的记忆。
终于,白芙蓉来了。她穿着一身白衣,缠着一扎黑纱,丧着一张泪痕斑斑的脸,捧着汪卫国的骨灰,踏着沉重的脚步,走进了柳溪别院。她面对满堂的怒目,全都视而不见,如入无人之境。她在老狸头和九都婶的跟前跪下,阿翠婶在一旁紧依着她,就像一只母鸡在护着面临猫狸攻击的小鸡仔。白芙蓉脸上淌着泪,冲着老狸头叫了声爸,接着交给老狸头一个信封。
老狸头瞪着眼睛接过信,用冷刀似的眼神看着信,看着看着,他的身体就不断地在发颤,眼睛几乎睁出了血,突然四肢一阵抽搐,叫了一句“赶快把芙蓉扶起来”,人就直挺挺地就昏倒在椅子上。
信是由汪卫国亲笔书写的,信上写道:
“父母大人和诸位兄弟姐妹,恕卫国不孝,我身患绝症要与你们永别了。弥留之际,有一事需特地声明,我是一个严重的残疾病人,从退伍起就丧失生儿育女的功能。我曾四处求医,无奈皆没见好。芙蓉是我一生所爱,遗憾的是我和她虽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她一生坎坷,我把她害惨了,来生终做牛马,亦无法报答。万望父母大人和众兄妹,对她多加怜爱,不孝卫国在泉下将不胜感念!汪卫国绝笔。”
满屋的愤怨顿时化作了倾盆雨,众人不哭汪卫国,却一致地哭起了白芙蓉来。阿翠婶与九都婶抱住一团,惨叫道:“我的囡啊!你的命怎么会这么苦呀!”
阿翠婶才哭叫了一声,人就厥了过去。
五十五
深夜,白芙蓉走上了松树冈。
她的灵魂已经飞向了遥远的冰峰,整个人已经麻木。她的知音金斑鸠曾经预言,她与汪卫国的未来会十分暗淡,但如此悲惨残忍的结局,她是连做梦也想不到的。
她十八岁来到舟浦,十九岁与汪卫国相恋,她整整等待了汪卫国二十年。这是怎样的二十年哪,岂是用花季和美丽就能概括?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等待呀!思悠悠,恨悠悠,吴山点点愁。真的是叫君盈泪,妾盈泪,罗带同心结未成,谁知离别情哪!汪卫国之谜最终被她揭开了,但谜底竟是那样的不堪和绝望。她回到芙蓉村的第三年,汪卫国便回到了她的身旁。此时,他的身家已达百万,养殖场的确让他赚了大钱。他几乎是跟她仅报个到,就只身到上海北京看病去了。他说,把自己的心病治好,就和她天长地久地在芙蓉村过一辈子。
白芙蓉是在整理行李的时候,偶然发现他的残疾症的,结合多年的相处交往,她大致知晓了他的病因,但她不敢捅破,她也不忍心捅破。汪卫国看病回来后,状态就极其低迷,除了喝酒就是发呆。有一天,他终于熬不住了,就抱头大哭,这也是白芙蓉唯一一次见到他哭。那哭声如同大山崩塌,江河横流,地老天荒。哭罢,他跟白芙蓉说,他时刻都想把她全身吞下,藏在心里好好地痛她爱她,可自己却是一个废人。
当年,汪卫国在部队当兵的时候,我们的国家与一个邻居,为了争夺一座小岛的主权爆发了战争,他所在的部队天天都在实兵演练,随时准备开赴战场。在一次训练中,他为了保护战友,一块弹片不幸飞进了他的命根,医治无效就失去了一个男人的尊严。退伍的时候,部队要给他安排工作,他拒绝了,他害怕别人叫他太监,他期待将来随着科技的进步,能让他恢复男儿的本性。他知道,这需要花很多钱,所以他很想赚钱。现在,他有钱了,也找全国最大的医院最权威的专家看了,诊断结果是为时已晚不可救药。
白芙蓉听罢真相,才晓千里佳期一夕休,当场就崩溃了。第二天,汪卫国就收拾起行李,准备永远地离开她。白芙蓉拦住了汪卫国,微笑着说:“走,咱们登记去。”
“登什么记呀?”
“登记结婚呀!”
“我认输了,我再不能拖累你了。”
白芙蓉搂着汪卫国说:“我最美好的年华都给你了,现在我要老去,你想抛下我,你别想,这一辈子你永远都是我的人。看在相爱这么多年的份上,你总得给我一个名份吧。”
汪卫国沮丧着脸说:“我已经很自私很卑鄙,再害你,我真的不是人了。”
白芙蓉掐了一下汪卫国的屁股,厉声喝道:“你走个试试,除非你不嫌为我收尸。”
于是她们结婚了。婚后,白芙蓉使尽浑身解数,总想让汪卫国重回春天。但一切都是徒劳,汪卫国陷入了极度痛苦的深渊。终于,他积郁成疾,患上了不治之症。临危前,他突然回光返照,叫白芙蓉给他清洗身体。白芙蓉惊奇地发现,汪卫国久已枯萎的生命之根,竟然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奇迹般地勃发了生机。汪卫国笑了,他声如游丝地说:“妹子,我现在又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了,今生已经错过,愿我们来世早日重逢。”
说罢,汪卫国就脸带微笑在白芙蓉的怀里永远地睡去……
汪卫国出殡后,我们舟浦七狗返回了各自的工作岗位。临别时,白芙蓉跟我们保证过,一定会保重自己,乐观坦然地面对人生,结果事出愿违。
那天晚上,白芙蓉先到柳溪别院,把一本存有五十万元的存折交给老狸头,说这是汪卫国几年来和她办厂应得的回报。白芙蓉回到草鞋店,同样交给阿翠婶一本同额的存折,说明天她就要走了,希望阿翠婶能晚年幸福,能记住她这个囡
夜深人静的时候,白芙蓉悄悄地离开了草鞋店。那夜,天上有月亮,地上一片惨白。她孤独一人走上松树冈,松树冈上一片凄凉,唯有滚滚的松涛仍在吟唱着仙曲天音。一路上,她冇流泪,她的泪水皆化作了滔滔的柳溪水,载着她满满的哀愁流向远方。
她的内心有纠结,有矛盾,有痛苦,有很多的不舍,但她还是坚定地走上松树冈。她想起了第一次来到草鞋店,想起了那一片美丽的桑林,想起了那个欢歌和悲号交织的晚上,想起了与亲爱的人儿一起经受无过的屈辱和伤害,想起了与七浦七狗度过的欢乐时光,她还想起了阿翠婶对她反复叮咛的魔鬼之花……
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人们在白鹤寺找到了白芙蓉,她已成为一个永远的睡美人。她依靠在白鹤寺的山门前,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盖着一件绿色的军大衣,月亮般的脸庞洒满泪痕,嘴角上还哘着几朵血红的花。
白芙蓉死后,阿翠婶的神智就进入混乱状态,她一直守在白芙蓉的灵前,嘴里絮叨不停,任何人劝说皆不理睬。第二天凌晨,阿翠婶在白芙蓉灵前驾鹤西去。
阿翠婶死了,一口厚板棺木往祖坟里一塞便可了事,但白芙蓉的后事就遇到了麻烦。草鞋佬坚持白芙蓉应该和汪光荣埋在一起,而老狸头则执意让白芙蓉和汪卫国同穴。最后,还是狗美狗丽做主,提出了一个让大家折服的方案。狗美说,嫂子一生向往大海,她是大海的女儿,她一定渴望来生能在大海里生活,我们就遂了嫂子的心愿吧。
在一个明朗的日子,我们舟浦七狗和汪海洋一起,把白芙蓉的骨灰护送至东海一个春暖花开的小岛。我们一大早就伫立在波涛汹涌的礁岩上。我们噙着泪,集体为白芙蓉吟唱了一首大海的歌谣:小时候,妈妈对我讲,大海就是我故乡,海边出生,海里成长。
当旭日从浪花丛中冉冉升起的时候,我们把白芙蓉的骨灰,撒向了在旭光中波光粼粼的海面。大海上,无数的海鸥在展翅飞翔。渐渐地,碧浪翻卷之间,浮现出了白芙蓉的形象,她微笑着不断地向我们招手。
尾声
上世纪九十年代,光荣退休的秧地鸭回到石鼔台。回来不久,他嫌老房子太陈旧便鼓动邻里拆旧建新,因众人意见不一作罢。几日后,石鼓台突发大火,三面屋全毁,随之就被一幢火柴盒似的钢筋水泥房取代。
进入新世纪,一个叫普贤的得道高僧修复重建了荒芜多年的白鹤寺,舟浦上空又响起了晨钟暮鼓的清音。普贤和尚见石鼓台那一对大石鼓被抛在一角垒叠废品,便花二千元把它们抬到白鹤寺当古藏供之。
新纪元过去五年,南山出现了一处群山变千岛,大江化平湖的景致,东港市彩云江水利枢纽工程竣工。该工程的水库坐落在南山境内,人曰彩云湖。南山全境遂成为东港市的生态屏障和水源地。为了确保东港五百万人口的饮水安全,南山县开展了声势浩大的养殖业专项整治攻坚行动。几日间,舟浦的大小猪舍在隆隆的机具声中全部打回原形,再也不闻舍南舍北猪叫声。
一日,县里的一班官员在镇村干部的陪同下到舟浦调研转产转业工作。他们从白云岭头下车,徒步沿着山岭村道,比当年白芙蓉还深入地把舟浦走了个遍。领队的是一个姓黄的女官,一路上只看只问,到蚕场召开座谈会时,摘下眼镜发表重要讲话,一开口就语出惊人:“舟浦风光,全国罕见。白云古道,既能赏枫又可健身;南浦北舟之古民居,古朴宏丽,保存完好,纵观东江全省乃至整个长三角地区,也难见另有古村落与之匹敌;何况另有圣旨门白鹤寺等诸多名胜古迹锦上添花,彰显历史和文化底蕴。故此,下步舟浦转产转业和发展的战略重点是,乃立足当地优势大力发展乡村旅游也!”
领导一拍板,下面就立即行动抓落实。时任村支书汪明灵脑子活,特地发出邀请召集包括我们舟浦七狗在内的村贤名流召开群英会,共谋振兴家乡大计。
此时,我们皆已年近半百,可谓个个事业有成。狗美身居东港某局一把手,狗丽已成东江大学土木系教授,狗海为南山某部门的总工,狗伟在东江某行政机关挤身要职,狗平美院毕业后一直从事文化工作,狗军转业回乡遂下海创业现为某知名房地产公司老总,狗亮凭几篇豆腐干文章起步在南山文化馆当创作员。群英会上决定,为了把舟浦打造成独具特色的美丽家园,由狗丽负责具体的规划设计,其它人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各显神通。狗丽的设计广求多方意见,走古朴清纯自然之风,舟浦略加修饰完善,就回归到从前的从前。
几年过去,柳溪的水又清了,溪中又看到了鱼虾的身影,水碓厂的水车又开始旋转出“吱吱哑哑”的声音。一行白鹭从青天上又飞到柳溪歇足,一群来自城市乡村的童稚又欢叫着“白鹭飞”的童谣。枫叶红了的时候,白云岭上游人如织。舟浦成了城里人梦想的世外桃源。三进屋、柳溪别院、大洋房、四面屋,每天人满为患;红米、蕃茹、稻鱼、田螺、豆腐、干菜成了客人桌上的美食。经常,舟浦还会出现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她们不知疲倦地行走在舟浦的每一个角落,不停竖着大拇指与人们“哈啰哈啰”地打招呼。舟浦一改传统劳累艰辛的生活,过上了休闲舒适的日子。
只有石鼓台冷冷清清,无人问津。石鼓台人遂来了一次全面的返古,在屋墙上贴一层鹅卵石,在阳台上添置了许多木制的栏栏栅栅,又缠上五颜六色的塑料花,并从白鹤寺抬回那两只大石鼓摆在显赫处。这两只石鼓光抬工就花了二千元。生意略有好转,但仍然清淡。石鼓台人只能暗自神伤,埋怨那一场不明原因的大火断送了他们的财路。
又是一年清明,我们舟浦七狗聚集在故乡。每年清明,我们不需任何的招呼联络,都会放下一切从天南海北赶回舟浦。我们回家,不仅仅是为了祭祖,更主要的是为了叩拜我们心中的女神。
白芙蓉没有坟墓,她永久的故乡在大海。因此,祭奠白芙蓉,我们都去白鹤寺。这时,松树冈上多了一道风景,在离白鹤寺不远处,矗立着一座石亭。亭高八米,八柱八角,石亭中央,屹立着一尊女子雕像。亭楹上由舟浦百岁名宿耀康公亲书三个大字:芙蓉亭。这个石亭是由我们舟浦七狗捐建的,设计者是狗丽。我们像往年那样,七人站成一排横队,先给雕像献上洁白的鲜花,然后齐刷刷跪地伏拜三响头,站起后便唱起了那首令我们难以忘怀的歌:
手拿碟儿敲起来,
小曲好唱口难开,
声声唱不尽人间的苦,
先生老总听开怀……
在悠悠的歌声中,我们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光,又看到了白芙蓉,又看到了透明的少年舟浦。
但是,我们知道,昨天毕竟过去。
有许多事,是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