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梧桐树(2)
作品名称:年代与生存 作者:每文 发布时间:2020-06-15 08:42:42 字数:4516
我们读书的二仙桥小学原先是个庙宇,但和尚不知跑哪儿去了。教室有门没窗,光线很暗,在原来的神龛处挂了一块黑板;在先前和尚的打坐地,摆上桌子和板凳。教我们的老师就是吴晓春的父亲。吴老师教我们写字、算数,嘴角老有泡沫。晓春说那是“嘴屎”,大概是他继耳屎鼻屎的新名词。晓春说他爸每天都逼他练琴,不许玩,还长时间训人,也是挂满嘴屎。其实吴老师的课讲得不错,我尤喜欢上音乐课。吴老师不仅会拉小提琴,还是会用脚踏风琴的。时隔多年,老师教课的情景仍在我的眼前。这里是说,人的一生如常谚说的“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及至七老八十,唯小学老师不能忘。
在庙子小学,每到春天,教室的木板墙会飞出许多白蚁,搅了课堂,人就逃到外面去了。外面是一个不大的园,有一棵枇杷树。果实一年一熟采摘下来,老师只发给班上的优秀生。我得过一回,那是唱歌第一名时。三粒小枇杷,我差点连核也吞下去。枇杷树下垒着一个和尚讲禅的石台。有一回做大扫除,同学们从石台下抠出一柄铁剑来。那剑约一米长,锈迹斑斑,可能连鸡都杀不死。校园里确实有几只鸡,是一个老僧尼养下的。她可能是这儿唯一的宗教残余,就住在校内边角一间茅屋里。我去看过她,穿过树木阴森的小路,可见茅屋内总是点着一盏青油灯。那僧尼很瘦小,没有头发,脸色青灰,却也没有皱纹。她终日“哱哱”地敲木鱼,一副恬静安详、与世无争的样子。但若有人偷了鸡,她也会骂的。
“女和尚不杀生,但也要吃鸡蛋。”同桌女生说。
“不杀生?鸡蛋可孵出小鸡儿呀。”我不屑反驳。
同桌女生也是个小个儿,但有头发,焦黄,不是染的,是营养不良。记得开课那天,女生穿着一件蓝白色的碎花衣,略显卑微的坐在我身边。我问她叫什么,女生说她叫周家芹,因为妈妈生她在芹菜地里。我明白了,周家芹是来自铁路周边的农村户。她母亲是农民,但父亲是铁路职工,所以子女也进子弟校。这种情况在北郊货场很普遍。一般讲,工人子弟是有点轻贱农村同学的,可大家都饿得心慌,哪有心思分贵贱。何况同桌读书,一起咿哩哇啦,我才发觉好吃的都印在书里。一年级有篇《拔萝卜》的课文,这样写到:
拔萝卜,拔萝卜,老奶奶拉着小白兔。
拔呀拔,大萝卜,就是拔不起来。
老爷爷拉着老奶奶,拔呀拔,还是拔不起来……
“哪有这么大哦?”周家芹来自农村,当然知道萝卜能长多大。但是那年头,好多东西都被成年人夸张得很大了。南瓜像房子、猪比象还大、粮食可以亩产三万六千斤,地皮都撑破了。这样的神话谁敢不信,何况《人民日报》白纸黑字,连篇累牍;不信就没命了,信的也没命了,只是死法不同(饿毙或整死)。由此一来,民生从“浮夸”到浮肿,结果就无处不见饿殍了。现在说“三分天灾、七分人祸”有什么意思?天灾可以防范,人祸却一意孤行。其时什么都在吃,树皮、草根、观音土。吃得植物不复生,动物断了粮。据非官方统计,三年时间仅四川一省就饿死了八百万。这个数字未必准确,但若追赎罪责,恐怕连诉讼主体、客体都没有;即使加上河南、甘肃等省的非正常死亡,不过是更大点的数字而已。
小孩子得以幸存,实乃因为吃得很少。当时配给每人每天2两粮,因此饿死者多为青壮年。尽管如此,学生的操行一刻也不放松。到小学二年级,我在另一篇《寒号鸟》的课文里读到有一只没毛的鸟儿,每到半夜就在树上独唱:“哆罗罗,哆罗罗,寒风冷死我,明天就做窝……”可是第二天太阳出来,那秃毛鸟儿只顾玩耍,并不造窝,结果第三天晚上给冻死了。吴老师因此教诲学生:“同学们,你们不要贪图眼前快乐,要为明天做准备。”我却不懂了,那鸟儿没羽毛,怎么飞上树去唱歌的,眼前的快乐在哪呢?饭都吃不饱,又拿什么为明天做准备?我年幼无知,这些事儿到老来也没想明白。
放学后,同学们沿着铁路往家走。在阴霾的天空下,大地一片萧瑟。我们走过低矮的茅屋,走进荒芜的田间,刨薯根、剥树皮、捞田螺,就像现在收藏家“捡漏”那样。正当我们吃时,就有几个农村子弟围过来,对我们齐声叫喊:“贼娃子、偷粮食,吃了都要断肠子……”农民小孩朝我们扔土块、用长竹竿扫腿。晓春给扫到了,坐地大哭。绪勇揪住对方领头的一个猛打,打掉了他的门牙。其他人跑散了,有的把鞋都跑掉了。事发当晚,十几个农民围住工棚区,手举锄头扁担,高声呐喊:“赔鞋来!赔牙来!”那阵仗来势好凶,大有“揭竿而起”之势。绪勇的父亲,一个当兵出身的搬运工,不得已将儿子当众追打。绪勇拼命反抗,但斗不过父亲,终被绳子捆在树上,用皮带抽得鬼哭狼嚎。随后,赔偿了农民兄弟三块钱,外加两双旧鞋,了事。
事后,绪勇自诩他老爸早先当过侦察兵,是会擒拿格斗的拳师。绪勇还说他父亲当年曾经掐死了一个匪连长,并徒手挣断铁链子,在淇水河里憋了三天三夜。这些鬼话让伙伴们很神往,于是我们开始对练武功。绪勇的父亲就在旁边看,也教了孩子们几招。我们在拳师的也就是拳脚相交,打得鼻青脸肿,在地上滚来滚去,衣服脏的像叫花子;回家后,再被父母一顿臭骂和暴揍。那会儿习武,还没有上升到“国粹”的高度。我们在对打中,还自己发明了“饿狗扑食、鸡飞蛋打”等武术专有名词。这前一词是说,谁把谁压在身下了;后一句大概是说,谁把谁的卵子打痛了。
相比之下,吴晓春从不参与打架。他家有许多图书,我常去吴家看书,“水浒、西游、封神榜”都翻得稀烂,其中《古希腊神话》插图精美,《鞑但民间故事》令我爱不释手。中外图书翻阅下来,始知我们的英雄不问出处、多带匪气,各路神仙都高高在上,且不食人间烟火;而外来的诸神多有来历,也谈情说爱,甚至生儿育女、偷鸡摸狗。这里没有“比较文学”的意思,不过是说小孩子读书也喜欢有生活依据,并非硬要卖弄童趣的假作天真。当然国产图书也有好的,譬如连环画《李陵碑》里,说到杨老令公眼见儿子为国捐躯,不禁“老泪纵横……”这是我第一次深明事理的词儿,使我后来看见电视里的小姐们流泪,就怎么也想不出一个更好的形容词来。至于历来吹得天高的《红楼梦》可是没有读,书中讲的都是“公子搞小姐”的鸟事,实在与小孩无关,何况那时我连雀儿毛都没有长出来。
绪勇是不爱看什么书的,他更乐道的是爬火车偷吃的。北郊货场里有个调度中心,机车编组时,有一种没有车头的“溜车”靠惯性滑行,速度比较慢。绪勇顺着跑就爬上去。车箱里有什么可吃的,便弄破包装抠出食物来——反正总觉得是给“大家庭”的还债物资,不偷白不吃。当然行窃一旦被发现,那可是国际影响、牢狱之灾。有一回,绪勇偷了一瓶酒和几十颗枣,邀约同伴去荒坟里分享。我们把酒喝了,枣吃得一个不剩。人小不胜酒力,都瘫在地上,绪勇说:“我们来拜把子。”晓春掏出纸笔,各自写上名字,点火烧了。三人围做一圈,跪拜的次第是:绪勇、我、晓春(我们同龄,按月份排序。)那情景貌似“桃园三结义”,其实墓地发昏热,更谈不上金兰之交,一起打天下了。天近黄昏时,当了“老大”的绪勇觉得该做点什么。他提议大家来挖一座坟,说不定里边有金银财宝。
“要是挖出来个鬼来,怎么办?”我嘀咕。
“我倒担心,坟主会骂的。”晓春忧心忡忡。
“锤子的主呀!都是些荒坟。”老大不由分说,自去家中取来父亲的军用小铲,伙同兄弟干起来。我们选了一座大坟开挖,那应是葬于明清的古坟,倒了的墓碑上刻有“举人”字样。当时哪管这些,绪勇奋力扬铲、我使劲扳砖、晓春运土。我们直干到下半夜,才见到棺材。黑咕隆咚,我划燃火柴,但见棺内就一副枯骨,哪有什么金银财宝。绪勇操起铁铲一阵乱捣,枯骨成了碎片。捣乱中,突然窜出一条大蛇,其身肥硕、鳞光闪烁,却不怎么活动。绪勇打死了它,晓春捡来枯枝升起一堆小火。我们烤食蛇肉,经久不见油荤的年代,那滋味实在美极了。
第二天上学,我和女生说起掘坟吃蛇的乐事,家芹听了很不高兴:“农民本来就比工人穷,你们还挖人祖坟,害得后人不能捡金。”她说的捡金,即指把尸骨捡进坛子,可保佑后世发家。我保证再不干那坏事了,所以认错,是因为这个农村女生,常会带点花生胡豆来上课,当然也给我吃点。这可是很要命的事儿。那阵子,我们班有30几个学生,偶有缺课的,一打听说是饿死了,或者逃荒去了。
我去她过家。农村女生住在铁路边的一间大草房里,有她的哥姐五六个,家芹是幺女。我去的时候,家芹母亲伸出枯槁的手,拉住我问父亲干啥的,母亲还在吗?我一边答话,一边到处看:硕大的灶台布满灰尘、蛛网,一家人都躺坐在干谷草里。他们满脸菜色,都肿得发亮。我没见周家的父亲,家芹说她爸去年就死了。女生把我领到一个木板床前,揭起草席,下面藏有一些干缩的红苕和芋头。我立刻吃起来,陈年老食嚼得牙疼。家芹说这些吃食,都是去年秋天保存的,今年可是没有了。我问她:“你哥姐不会偷吗?”女生转眼看着家人,摇摇头没说话。
周家芹不爱说话,也很胆小。有一回,绪勇把一只螳螂放在女孩头上,骇得她一动不动,渐渐要哭。我拿下虫子在地上踩得稀烂,绪勇照旧打出我的鼻血。女同学用纸给我揩鼻血,我挡开了,飞快地跑出教室。当晚,我梦见了女生,靠自己很近,都能闻到她头发里有皂角子的气味。醒来后,我有一种很舒适的感觉,就是那种酥懒的朦胧意识。从此,只要远远看见蓝白色的碎花衣,我就止不住心跳。我觉得她比别的女生更好看,好看在哪儿我也说不清。也许是她两眼大而无神,但眉毛黢黑细长,就像用毛笔画上去似的。这女生从不傻笑,偶有说话语气也很轻微。我对她似有一种异性间的亲密感,越发的深邃了。
有那么一天,我丢了父亲让我理发的五毛钱(比今天的50元都大。)巨款没了,我不敢回家。家芹让我躲进她家屋后的竹林里。到晚上,女孩拿来一个生红苕。我啃着红薯,感觉很紧张;倒不是害怕我父亲会找来,而是与一个女生独处,我还是头一回。当时月色朦胧,我俩挨得很近,又闻到她头上皂角味。我突然抓住她的手,她一哆嗦并没有抽回。我们相视无语,然后都笑了。所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大抵如斯。其时我也就八九岁,可能有点早熟。也许是受吃虫子的影响,毕竟昆虫较之人的寿命,实在太短促了。
后来于无人处,我发现胯下的“小鸟”常会无缘无故地发直。我担心身体出毛病了,惴惴地问绪勇,他嚷道:“锤子的病,你去听听,那些搬运工怎么唱的。”为证伪卵子有病,我又去倾听了一回劳动号子。场景还是那样,工人转车卸货,沉重的货物压在滚筒上,缓慢移动。他们汗流浃背、前拉后撬,还是一人领唱,众人齐吼——
哎呀妈一根筋吔,绷起来呀!
前边有个坡儿,爬上去嘛。
坡上长着草哟,黑油油的;
哎呀妈一根棒吔,翘起来呀!
坡下有个洞儿,杵进去嘛。
洞儿水很深哟,湿臜臜的……
转车卸货,伴唱劳作,一如既往。这回听来我感觉是一首真正的歌了,也始知自己的雀儿没毛病,只是羽翼未丰,就想先飞。现在倡导儿童的性教育,可那会儿我就是听惯了劳动号子,懵懂着生命的愉悦和困惑。据说,爱因斯坦儿时得一指南针,后来当了科学家;李白小时见一老妪磨杵,励志成了一代诗仙。我们呢,挨饿、吃虫、打架、扒火车,有点野,但并不蠢。我把“卵事”说给吴晓春,他听了说:“求莫名堂。”
1966年夏,一场群众运动开始了。事发当晚,我正爬在梧桐树上。透过苍翠的阔叶,我看见天空黑压压的一大片。那可不是什么好鸟,它们白天倒悬于屋檐或洞穴,总在天麻子黑出动,是一种川蜀人称“檐耗儿”的鬼东西。此物在中华大地闹得乌烟瘴气又叱咤风云,但是对当时的我们来说,形同一场儿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