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梧桐树(1)
作品名称:年代与生存 作者:每文 发布时间:2020-06-15 08:03:15 字数:3650
我们三家门前各栽了一棵梧桐树。这些树,据称是父辈们早年种下的。如今树身疙儿疙瘩,都已经长得老粗,直比当今权贵的腰身还要粗很多。不恭维地说,即使砍到给他们做棺材也可以了。三棵大树屹立在那儿,盘根错节、枝繁叶茂。尤其硕大的树冠耸入云天,仿佛三面大旗,一有风吹就猎猎作响,好像暴风骤雨马上就要来了。
树近在家门。我常爬将上去,身轻如猴,即使爬到树梢,枝干也能承受。我可以将半个身体探出树冠,与枝叶一起摇曳。立于一树高,我看到了北郊工棚区的全景。时近黄昏,先前低低矮矮的蚁冢,现在形同一个个停尸棚,绝无炊烟。更远处的货场,又传来了搬运工的号子,声音疲软而低沉。最近两年,货场里只见装车,不再卸货。听工人说,那是拉去给人还债的物资,有猪肉、白面,还有水果和红糖。这怎么回事儿呢?大家都勒紧裤带,却要把吃的给人家——原来之前有个国际老大哥,曾无私的帮助小兄弟搞“大家庭”建设。大家庭后来搞得咋样了?大人干的好事,我一个小孩哪知道呢。总之现在是睦邻失和,家长之间不要好了,而子女们都饿得要死。
梧桐树下有一条小河,弯弯曲曲的从防腐厂那边流过来。防腐厂是专做铁轨枕木的,所以水里总有一股沥青味。但是若在艳阳天,浮油在水面漾开,五彩斑斓,如同朝霞掉进了河里。我想起正常年景,一到夏天,我们就在河边做“跳河”比赛,当然不是自杀;也就是助跑一跃,或跳到对岸,或跌进水里,顺势游泳起来。其实这条河很小,最窄处不足两米,拐弯处可能更深些。同游的玩伴中,晓春略有残疾的腿,蝌蚪似的摆动。绪勇骨骼粗大,下水就沉。我是会踩假水的,踩水至胸部,对绪勇说:“你看嘛,就这么深。”绪勇跳将下来,立刻淹得翻白眼。我看着暗喜,并不救,晓春遥晃着蝌蚪腿,好歹把他推上岸。绪勇趴在河边吐水,缓过劲来后又打出了我的鼻血。所以这样的玩水也不好玩,尤其沥青油粘糊在身上,得用青草擦好久才算干净了。
这地儿叫外北二仙桥,缘于一座单孔小石桥。石头桥栏刻有龙凤蛤蟆,大概是明清时的遗迹。听老一辈说,当初新桥建成,开桥之日有两个乞丐贸然过桥,便以“二仙”得名。人们还说那时水质清澈,尚可捕鱼。沿河住有鱼户,船头站满了鱼老哇。此地曾因“二仙鲢鱼”一度闻名,但是到我们跳河比赛时,河鱼是少见了,水里只剩下命贱的泥鳅和黄鳝,还有成群结队的“贼虾”在浑水里翻腾。那东西身体半透明,或是水蛆的衍生物,数量众多且游速极快,非常难捉。我们饥饿难耐,劳神费力地捞半天不过一小口,立即生吞了。贼虾出水就死,不及时吃就臭掉了。
现在是六一年的盛夏。河滩泛起热浪,芳草在淤泥里腐烂,空气很难闻。沿河有些树,枸树、槐树的皮已被人剥尽,枯枝败叶,眼看活不成了。只有桉树长势依然茂盛,那树实在难吃,或因其有毒,没人剥离树皮。桉树下有几个老年人在歇凉,也可能是在那儿等死。他们不时撩起眼帘,看看河里戏水的小孩。我听见有个老人喊:“娃娃些,找死呀!”
我们的确在找死。昨夜大雨倾盆,河水猛涨。我们站在河边持续捞虾,忽见水面飘来一团毛发。晓春说是人,绪勇说是狗。两人正猜着,我游过去,提拎起毛发,原来是个溺水的小孩!他脸色橘青,好像死了,但肢体还软的。当其拖到岸上,绪勇说肯定死了,晓春说不如救一下。施救也不是做人工呼吸,而是采用附近农民“卧牛救溺”的土法。我拱起背,驮着小孩在地上爬。我狗似的沿河爬来爬去,同伴们一路挤压、拍打,溺水小孩开始吐水、咳嗽,然后出气了。看样子,那小孩不到5岁,获救后也不说声谢谢,摇摇晃晃地回家去了。事后并没有人来表扬,也许小孩没敢和家人说,也许他根本就是被家人丢进河里的!谁知道呢,我们也不觉得做了什么好事,儿戏罢了。
我们儿戏演完,夏日已尽,秋叶落满大地。秋景肃杀,在我看来,仿佛给地母披上了一件金黄色的尸衣。但是拨开河面落叶的裹尸布,可见淤泥里血丝状的沙虫,一簇簇的,宛如水里盛开的桃花。其实没那么好看,它们不过是变蚊子的幼虫。饶有兴趣时,我们将其做鱼饵,专钓泥鳅黄鳝。这事儿绪勇就霸道,一人支了三根竿,甚至同伴的垂钓所得,也都给他拿家去了。绪勇回头还说:“锤子,都有沥青味,吃了尽拉稀!”说话当时,绪勇捂着肚子窜进草丛里,随即“屁噗”声起,空气里弥漫出屎臭。那味道经久不散——及至九三年,我亲眼看见,有个放鸭人把一群鸭子赶下河。不料鸭儿们都脖子发软,头耷拉进水里,竟然全给淹死了!天生的水禽不会游泳,这不逆天么?它们当然是给恶臭熏死的。我还记得,那放鸭人打捞了半天死鸭子,哭得好伤心。
这事儿是说,生存环境历来因人而异。那时小河以西是一大片荒坟,杂草丛生。奶奶说荒坟里有鬼和蛇,不准小孩进去。她还说看见鬼要对它吐口水,看见蛇就倒着走。我顿生好奇,与玩伴充满深入进去。鬼和蛇都没见着,只看见无以计数的昆虫。我们开始抓虫子,这可不是小学生做生物标本,而是它们可以充饥。起因是这样:有一次我捉了一只蜻蜓,被咬住了手。我猛一抖,竟将它的头扯了下来,也许是蜻蜓脖子太细、头太过灵动。那虫子头还咬在我手上,绿莹莹的,就像我戴了一颗祖母绿宝石。绪勇看得眼馋,抢进嘴里一嚼,立刻流出憨口水,连声说:“好吃、好吃。”于是我们便尝试各类虫子,发现蚂蚁有点酸、蟋蟀有点腥、笋子虫有点苦,至于苍蝇蚊子就太小了,吃不饱也很难捉。
据生物学上说,昆虫大概是自然界里最饿不死的东西。无论环境多恶劣,蟑螂可三月不吃不死,草蛉只吃露水就能繁殖,而蜥蜴在原子弹爆炸后也照样存活。这里当然不是说,由此为人类开辟了一个新食源。而是说饿而食虫,总比“灾荒年代人吃人、太平盛世吃野味”闹出很多人间悲剧或瘟疫泛滥,要好得多吧。我们那时好食的有:蝗虫、蜻蜓、蚯蚓(川话分别称:纤担公、叮叮猫、蛐蟮儿。)其中蝗虫滋味最好,蜻蜓没什么肉,而蚯蚓最具食材性。此物先从土里掘出、洗净、剖成片在太阳下晒干。其口感脆香,很象现在“麦当劳”畅销的炸薯条。此外,草丛里人畜粪便到处都是,蜣螂就很多。那东西我们一般不吃,即使饿慌了也得烤熟了吃,不然就实在太臭了。总之所有这些杂碎,既已列为饿童的食谱,每当吃时,我们就胡诌儿歌:
纤担公,磕个头,你妈死在灶房头。
丁丁猫,飞得高,吃了你就发高烧。
曲鳝儿,钻泥巴,头尾不分有嘴巴。
屎壳郎,做道场,吃了你就哭一场……
类似的童谣,在人类饥馑的黄昏,谱写着我国最早“舌尖上”的艺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那年头,几亿人搞饭吃,搞到头来又增加几个亿,如今便以一个伟大的“吃货族”屹立于世界之林了。食物既有传统的的“八大菜系、满汉全席”享誉中外,更有现代的“美食家们、好吃嘴们”津津乐道。然而饮食的追根溯源,其实都是饿出来的呀!从先前的饥不择食、饿殍遍地,到后来的公款吃喝、餐桌浪费——真可以说:“吃得越好,拉出的越臭。”这里的臭,并非特指排泄物,而是在于美食消化后“屁噗”出来的思想和文化。
我家奶奶从不干预小孩乱吃,反而说:“鸡啄虫,狗吃屎,都能活。”我想她是说,人就是习惯的动物,时间一长什么都能忍受。只有时,我捉了草蛉、豆娘之类的娇小物种,没法吃的,便用线套了送给弟妹当玩具,拖玩几天。我也领着弟妹干这勾当,却差点要了大妹的命。那天外出抓虫,有个粪池的表面给太阳晒干了。天英误以为是盖子,一步踏上去,掉进粪池。我立扑过去,把大妹捞起来。这事儿有个后遗症,以后我的智商就很差,而大妹的情商几乎等于零,可能就是当年给“粪呛了”的缘故。以后我便不再和弟妹玩了,觉得他们简直就是我谋食的累赘。比较可靠的,还是伙同绪勇、晓春攻击野蜂窝。在铁路边矿渣堆的缝隙间,多半悬有拳头大小的野蜂窝。我们先是远远的用矿渣抛击,直到野蜂逃光才靠近蜂巢。我们抠食蜂蜜,手上嘴里的蜜味常把野蜂招回,蛰得人鼻青脸肿。家长见了,我和绪勇少不了挨打,而晓春只是挨骂,因为他爸在教书,是个文化人。
那时候,我的性情就有些怪,喜欢独处,尤其憎恶成年人;但眼见的世界如此辽阔,我除了躺在树上看天,更喜欢在屋顶上疯跑。我可以轻而易举地从树稍爬到房顶、跳上车皮、再攀上高高的行车、塔吊,全程脚不沾地,行动敏捷如猴。在整个北郊货场,库房都连成一片,我可以从二仙桥跑到八里庄。受伤是难免的,有一次我从长满青苔的房顶滑下来,腿上被划开了个大口子。妈妈又气又骂,送我去诊所。老中医正调配膏药时,我的血却自行止住了。老中医很惊愕,我妈说:“恐怕他连痛也不晓得。”遂拉起我就走,不用治伤了,医生很不高兴说:“这娃的凝血功能不正常。”
其实我是感觉痛的,只是不想做出苦相来讨打。至于说凝血功能,可能是吃多了虫子的缘故吧?这就滋长了我一种坏脾气:好以自残与人打赌,最常见的是割破自己,看谁最不怕流血。那天我们比赛了,周围有好多人看。我一刀扎向小腿,绪勇也给自己的胳膊来一刀。晓春骇得连刀都不敢接,瘸着腿要逃开。我早已凝血,死血像一条黑蚯蚓黏在脚杆上。绪勇却脸色发灰,竟一头晕倒在地上。醒来后他不服输,说是饿昏的,这也是大实话。围观的人说:“这俩傻瓜,本来没吃的还放血!”这事儿我居然没有挨打,奶奶还称赞:“男娃儿,就该这样。”就该怎样?及至上小学,我仍然糊涂得像一条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