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南征北战

　　当太阳公公离地只有一竹竿高的时候，黄继武终于十分自豪地率先向他的小伙伴们宣告，他今天的任务已经顺利完成。这本来应该是一个值得庆祝的历史性时刻，但因为割草篮还空空如也，他已经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再进行自我陶醉，所以他只是简单扫了一眼小伙伴们的工程进度，再简单交代几句之后，就赶紧将自己裁、削好的驳壳枪（毛坯）放入割草篮的篮底，然后转身投入下一场更加紧张的刈草战斗之中。之所以说刈草战斗更加紧张，是因为秋冬之交的草木已经枯萎，放眼望去，田间地头早已经满目凋敝，一片荒芜。他家小白兔最爱吃的三叶草和狗尾草，自然早已不见踪影。他现在除了寻找——也只能寻找诸如麦冬（又名沿阶草、书带草、麦门冬，山麦冬），铁线莲、菖蒲叶等等之类的常绿草之外，再一个就是寻找人家遗留在田里的山芋腾（叶子）以及烂菜根烂菜邦等等，总之，只要是他家小白兔爱吃和能吃的东西，他统统都会收入篮中。
　　那时候，黄继武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快点，快点，再快点。因为他心里清楚，从吃过中饭出来到现在，已经将近整整一个下午了，如果今天到家的时候，刈草篮子不装得满满的，到时候不仅有可能会挨一顿打，更有可能会让他今天一下午所付出的心血和成果，顷刻之间毁于一旦。所以，他这时候真的是以一当十一往无前，他真的是全身心都豁出去——他真的是拼了。
　　凭借以往的经验，他知道，诸如麦冬啦，铁线莲啦、菖蒲叶啦等等之类的常绿草，多半都生长在高埂下面的背阴处，所以他此刻就专门向这些地方发起一次又一次的冲锋。这里被消灭了，就迅速转移战场，向另外一个目标前进。汗水湿透了全身，他也全然不顾——实际上他也顾不上了。他那时候心里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拼尽全力完成既定目标。
　　谢天谢地，太阳公公即将落山的时候，他的刈草篮子已经装得满满当当，今天的刈草任务已经圆满完成，他的心终于定了下来，同时也暗暗松了一口气——只有完成了每天的刈草任务，他才可以笃笃定定、放心大胆地回家，回家之后才可以免受一顿皮肉之苦。快到村口竹园的时候，他突然放慢了脚步。就这样直接回家，还是将篮底的那把乌难泥驳壳枪，先隐藏在竹林的某个地方？藏哪呢？这里那里，全部都是光秃秃的一片，藏哪都不安全更不保险，何况后面还有几个跟屁虫跟着，万一哪个告密，或者干脆乘人不备，据为己有，那才叫偷鸡不成蚀把米，那才真的叫一个亏心。与其那样鸡飞蛋打，还不如冒险直接带回家算了。
　　非常庆幸的是，黄继武进家门的时候，姑婆恰好送他爷爷的寄女女（干女儿）罗嘉娣出门，他正好乘此天赐良机，从她们身边擦肩而过，来到后屋，他赶紧将那把乌难泥驳壳枪从刈草篮子里取出来，然后极其迅速地将它藏到草堆下面。从跨进后屋那一刻开始，黄继武的动作连贯迅速，一气呵成。
　　当天晚上，邻村万家塘放映露天电影《平原游击队》。在征得姑婆同意之后，黄继武吃过晚饭，就早早地端着一张小板凳去了放映现场。因为当天下午和傍晚的情景始终萦绕、甚至像过电影一样不断在脑海回放，当然还因为这部影片黄继武之前已经看过几遍，所以当影片放映结束之后，他印象最深刻的，一是李向阳；二是李向阳手中的那把驳壳枪，三是敲梆子老头吆喝的那句“平安无事喽”。
　　那时候黄继武还不知道什么叫“选择性记忆”，他只知道这些内容都跟他息息相关，他想忘都忘不了。
　　当天晚上，的确平安无事。
　　第二天也还是平安无事。之所以说也还是平安无事，是因为黄继武这一天根本没有时间，更没有机会去碰他的宝贝乌难泥驳壳枪。这一天早上他刚刚走进学校大门，班主任就把他叫到办公室，他同学施惠芬随后也被叫了进去。班主任对他们俩人说，学校刚刚接到公社革委会发来的紧急通知，你们俩上次在公社大礼堂合演现代锡剧新唱的《老两口学毛选》，已经被选定为参加区文艺汇演的节目。
　　黄继武与施惠芬表演的这个节目，顾名思义，就是一对农村老夫妻，如何忙里偷闲，如何见缝插针，如何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学习“毛选”（《毛泽东选集》简称）的。具体剧情是这样的：老头子是“学毛选”标兵，为了充分体现“一人红不算红，全家红才光荣”的一种社会主义新风尚，老头子就对老太婆做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向她反复宣传学好用好《毛选》的重大现实意义和深远的历史意义。经过老头子的刻苦努力，老太婆的思想境界很快得到提高，最后发展到老两口你追我赶学毛选，并且活学活用，学用结合的新高潮。
　　情节虽然很简单，但由于采用了那首脍炙人口的《逛新城》的表演形式，加上黄继武与施惠芬这两位小同学呆萌却“以小卖老”，并且噱头不断，引人发笑的表演，是这个节目成功的关键。班主任最后说，之所以一大早就把你们叫来说这个事，一是向你们表示祝贺；二是因为时间紧迫——一周之后，就要代表我们学校，同时更代表我们整个公社，去区里参加文艺汇演。所以从今天开始，你们的这个节目排练将由我们的校长亲自抓亲自管，等一会，校长还要组织召开专门会议，来研究布置你们的节目排练工作。我现在只是先给你们简单交代一下，希望你们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顺便再说一下，从今天开始，你们俩每天放学之后，必须留下来进行认真刻苦的节目排练。总而言之，希望你们在突出主题以及动作配合上面，再多下一点功夫，争取精益求精，好上加好。
　　这既是任务，更是荣誉。黄继武当然必须听从学校的安排。只是这样一来，黄继武就真的没有时间和机会去完成他心爱的乌难泥驳壳枪的削、刻工作了。黄继武急得猫爪挠心，却又无可奈何。
　　漫长的一个星期，终于在每天“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上课排练，排练上课当中结束了。到区里参加文艺汇演那么辉煌，那么激动人心的二天，也很快变成非常美好非常难忘的珍贵回忆了。又一个阳光灿烂的星期天来到了。重新回归正常生活轨道的黄继武，这下可以心无旁骛地从后屋的草堆下面，取出他那把藏匿了一个星期的乌难泥驳壳枪了。可是——可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在那个草堆下面翻来覆去、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地寻找他那把心爱的乌难泥驳壳枪，却怎么也找不到了。这是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就找不到了？难道它会长腿跑了？或者长翅膀飞了？
　　黄继武一下子蒙住了。
　　
　　从《平原游击队》到《地道战》到《地雷战》到《小兵张嘎》到《南征北战》到《渡江侦察记》到《永不消逝的电波》等等等等的打仗片，黄继武和他的小伙伴们看了一遍又一遍，无论是其中的抗日英雄，还是日本鬼子的小队长，包括汉奸翻译官，他们一个个都耳熟能详。不消说的，他们崇拜英雄，痛恨坏人。在他们的心目中，日本鬼子、汉奸翻译官、国民党反动派等等都是坏人。这是一道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可逾越的界线。也正因为如此，所以他们每次准备举行打仗游戏的时候，就会势所必然地遇到一个大难题，一个大麻烦：谁“当”坏人？谁愿意当？谁又肯当啊？当然没有人愿意当坏人。可是，没有人当“坏人”，这个打仗游戏就没法进行。怎么办呢？黄继武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首先问大家究竟想不想玩这个游戏？小伙伴们自然异口同声说想玩。那好，既然大家都想玩，那谁当坏人就用抓阄的办法来决定。“孩子王”一发话，小伙伴们自然纷纷响应。
　　于是就开始一边清点人数，一边裁纸片，再在裁好的纸片上面分别写上好人或者坏人，写好之后再搓成一个个小纸团，最后进行抓阄。抓到好人阄的，一个个都是龇牙咧嘴鼻涕呼喇嘻嘻哈哈前仰后合——乐得美不吱吱的。他们在“孩子王”兼“三军总司令”黄继武的一声吆喝之下，迅速站成一排。
　　抓到坏人阄的，同样也是龇牙咧嘴鼻涕喇呼的，但接下来却是叽叽歪歪东倒西歪了。为什么？不情愿，不高兴，不甘心呗。他们在黄继武的再三吆喝之下，才勉勉强强不情不愿地另外站成了一排。
　　一切准备就绪，“三军总司令”立刻宣布游戏规则：第一，点到为止，不许伤人；第二，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第三，好人无敌，坏人必败。
　　“三军总司令”的游戏规则宣布完毕之后，于是，一场好人与坏人的战斗正式开始。因为游戏规则明确规定了坏人必败，所以每次战斗乒乒乓乓打下来，最后必将以好人获胜而告终。如同红烧肉，大家都知道好吃，但天天吃，顿顿吃，久而久之就会吃腻，就会味同嚼蜡，何况并不是真正的红烧肉。这种打仗游戏也一样，每次都是冲啊杀啊，最后好人获胜坏人失败，没有一丝一毫悬念，更没有一点新鲜感，别说小伙伴们越来越提不起兴趣，就连黄继武自己也觉得十分乏味了。
　　他们真正决定改变游戏规则，是在看过电影《南征北战》之后。
　　黄继武的战略设想和战略计划是这样的：首先，这次战斗必须学习电影《南征北战》的打法；其次，这次抓阄不分好人和坏人，而是分出两支队伍；第三，将东扬圩塘作为大本营，而将对面通江河西岸的那个冯家墩的一侧当做风凰山摩天岭。哪一支队伍先冲上去，哪一支队伍就成为解放军某师一团一营，为首的便是高营长。另外的那一支队伍，不消说的，那就是敌张军长所带领的部队了。
　　黄继武的这一战略设想和战略计划一提出来，就立刻得到全体小伙伴们的一致叫好和一致拥护。就连平时很少参与各种游戏的林志忠、包括年龄比黄继武大一二岁、甚至三四岁的大小佬，也都积极响应，纷纷表示愿意参加这次战斗。按照已经确定下来的参加人数，如果不出现意外——也就是说，如果这场战斗能够如期打响，那这将是范家塘有史以来，参战人数最多，规模最大的一场战役。
　　黄继武和他的小伙伴们对此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充满期待。
　　那是风和日暖、杨柳依依的阳春三月。那是桃花盛开，万物复苏并重新焕发勃勃生机的季节。除了田野里随风舞动的绿油油的麦苗，这里那里，到处都是树木拔节，小草萌芽，蜂飞蝶舞的春之景象。就连那条常年川流不息的通江河，似乎也在为这幅美妙的春之景象低吟浅唱。
　　那个星期天的下午，黄继武和他的小伙伴们，每个人都拎着一只刈（割草）篮子——这是他们能够顺利出门的一个行之有效的通行证——早早来到了他们预设的大本营东扬圩塘。战斗正式打响之前，他们还有许多准备工作要做。比如裁纸片，比如在纸片上写一队二队；再比如战斗武器——木棍木棒；还必须在几条路口插小旗杆——这是向风凰山摩天岭发起冲锋的行军线路，冲到风凰山摩天岭前面的那片开阔地之前，任何人都不允许擅自抄近路，更不允许踩踏麦田，一旦发现，立即取消参战资格，这是任何人都不能逾越的红线。
　　再说被黄继武当成风凰山摩天岭的冯家墩，因为遭遇“三年自然灾害”的浩劫和洗礼，昔日茂密的林木被砍伐精光，原来的格局也早已经荡然无存，人们甚至在许多地段上面进行开荒种粮种菜，真正的今非昔比了。
　　参加战斗的人员已经陆陆续续都到齐了，黄继武和他的小伙伴们的准备工作也已经基本完成了。这时候，不知道是谁向外透露了消息，与范家塘相邻的万家塘施家塘两个村子里的许多孩子们，也都纷纷前来观战，来为他们助威呐喊了。一时间，整个东扬圩塘的河岸和田埂上，到处都是龇牙咧嘴鼻涕喇呼的男小佬和女小佬们。这样庞大而且有点蔚为壮观的场面，是黄继武始料未及的。
　　黄继武的心儿开始怦怦乱跳起来了。他很激动也很兴奋。但他更紧张——甚至紧张得都有点惴惴不安了。他崇拜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和元帅；他在范家塘所有小伙伴们当中，也的的确确早就是名副其实的“三军总司令”了。然而，一下子聚集了这么多人，场面一下子变得如此声势浩大，对于他来说，这毕竟还是开天辟地的第一次，他紧张得额头和手心都开始冒汗了。他不由得暗暗给自己鼓劲加油，并且一次又一次地对自己说，今天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在经过这样的一番自我安抚之后，黄继武仿佛觉得自己一下子增添了无穷的勇气和力量，获取成功的信心似乎也变得更加坚定了起来。
　　这时候，他的“哼哈二将”——跟他同龄的林仁根，与比他小一二岁的郭海平——蹦蹦跳跳来到了他面前。一个报告说，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另一个则急火火地问，是啊，大家都在等着你一声令下了，你怎么还不宣布开始？
　　黄继武咧开嘴巴一笑。此刻的他已经踌躇满志。正当他准备宣布战斗开始的时候，却蓦然瞥见队伍当中有好几个比他大三四岁、甚至五六岁的大哥哥，正在那里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并且指指点点。黄继武不由微微皱起了眉头，心头更是掠过一丝不快：他们在那里指手画脚叽叽咕咕说什么呢？之前不是明明说好，凡是愿意来参加今天这场活动的人员，都必须“一切行动听指挥”的吗？但此刻不是讲道理，更不是怄气的时候。为了确保这次战役的顺利展开，黄继武小脑袋瓜子转了几转，最后灵光一闪，心想还是主动过去征求一下他们的意见为好。于是便迅速走到他们身边。经过询问才知道，原来他们几个担心，今天来这么多人，到时候万一乱起来，大家跟赶鸭子似的冲向麦田，那就不好看相，更收不了场了。黄继武觉得这话有道理，当即表示，等一下他会特别提醒大家注意，请几位大哥哥放心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