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委屈求全
作品名称:红尘花雨 作者:寒塘瘦石 发布时间:2020-06-13 18:00:09 字数:4783
回到家里,你让我将飞天茅台送给老爸,把打包的菜交给老妈,我照着你的话做了。两位老人家以为我在外面跟朋友玩奢侈,把我好一顿训斥。这不能怪他们二老,连生活费有时都不能按月支付,却在外面大吃大喝,哪里像个过日子的人。直到我做了解释,他们才不吭声了。我的心里很清楚,两位老人是在为我担忧。一大家子人围着一张桌子吃饭,没有不磕磕绊绊的。尤其那个搅屎棍子,无风也掀三尺浪。逮着碴儿就说风来雨,闹得一大家子人不得安生。父母煞费苦心地维系着局面,生怕我跟鲍建晟发生冲突。其实,我又何曾不担心伤了手足之情?无奈咱们的翅膀老也硬不起来,想飞也飞不出去。
当我把五千块钱递到你的手里,你将双手握在胸前,微闭着双目念了一声“哈利路亚”。我不禁一愣,我的美人菩萨什么时候皈依基督啦?
回想起小时候,有一次我去你家玩,看到一本黑白版式的连环画册,其中有一幅画面,我至今还依稀记得。一位头顶罩着光环的外国大胡子,身穿直垂脚面的长袍,从海面上轻盈地走来。我问你那人是谁,你说他是耶和华的儿子,人类的教世主----耶稣基督。你又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巧精致的古铜十字架,指着钉在十字架上的人说:“诺,就是他!”我那时很不理解,既然是救世主,那一定神通广大,为什么还会被人钉在了十字架上呢?你怔怔地瞅着我,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记得还有一回,你拉着我去泰安道与浙江路交口的基督教安里甘堂。那是一座完全由砖木结构建成的老教堂,钟楼耸立,尖券门窗,具有典型的哥特式建筑风格。教堂内深邃而神秘的结构,仿佛深藏着人世间的沧桑往事。梦幻般的光影投在石柱和墙壁上,不知隐秘了多少忧伤而悲悯的时光流转。那天是礼拜日,几位慈祥的老人热情地接待着咱们两个。薄薄的白色圣丹含在嘴里面,好甜好凉。尤其是传教士讲道《启示录》,浑厚的男中音特富有磁性。听他唱颂着“然而有一件事我要责备你,就是你把起初的爱心离弃了”,那舒心悦耳的旋律,至今还萦绕在我的脑海里。
尽管如此,但我知道你并不是基督教徒,更没有接受过洗礼。那末,你为什么会那样虔诚地用希伯来语赞美耶和华呢?你听罢莞尔一笑,双手合什,又微闭着眼睛念了一声“南无阿弥陀佛”。瞧你那副萌萌的乖样儿,我情不自禁地笑了。记得“文革”那会儿,当谁得到一个特别喜爱的物件儿时,也会由衷地喊上一声“毛主席万岁”。这是人们的信仰,还是时代的风尚?你笑着说:“天下最愚蠢的就是知识分子,老爱问个‘为什么’!”
菩萨姐姐,你说得没错儿。我谈不上是个知识分子,但却沾染上了知识分子的陋习,凡事总喜欢刨根问底。我拿回来五千块钱,你不感谢黑铁旦,却要“哈利路亚”和“南无阿弥陀佛”,我也是醉了!你笑盈盈地说道:“黑铁旦雪中送炭,谢是要谢的,但你总不能喊他‘黑铁旦万岁’吧?你瞧他那个熊样儿,斗大的字认识不了两笊篱,竟然牵住了作家的牛鼻子,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这你还真的别抬杠。当今是“写书的不如出书的,出书的不如卖书的”。死抱着“成名成家”思想的写书匠,老以为自己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却不知道在这个“一切向钱看”的现实社会里,浮躁的人们已经失去了对文学的尊敬和崇尚,谁还待见徒有其名的作家呀?你伸手一把揪住了我的耳朵说:“真的吗?你说得是真的吗?作家都没人待见了,我怎么不知道?”我笑着说:“要是叫你知道了,你还不后悔当初不该嫁错了郎?”你故意长叹一声说:“鲍驴,你入错了行,我嫁错了郎,这都是谁给引的路,这么不负责任呀?”我说:“我入错了行,是你妈引的路;你嫁错了郎,是被糊涂油蒙了心。”你不依不饶地说:“什么话!我嫁错郎是糊涂油闹的,你入错行怎么怪我妈呀?”我耍赖地说:“不是你妈老逼着我要出人头地,我会当作家吗?”可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倒是当上了个所谓的作家,可出人头地了吗?要是出人头地了,怎么会连个黑铁旦都不如呢?你用手指戳了一下我的脑门儿说:“赖!赖!你真能赖呀!明明是你自己要当托尔斯泰果戈理巴尔扎克莫伯桑什么的,却屙不出屎来怨茅房。赶明儿连作家也当不成了,看你还怨谁?”我嘻嘻哈哈地说:“信佛教的怨菩萨,信基督的怨上帝,什么都不信的----怨老天爷呗!”
其实,我真正想要说的是,怨天怨地不如怨自己。既然是“写书不如卖书”的,那我何不投笔从商,索性也去当个弄潮儿。黑铁旦都能发家致富,我为什么就不可以变成个有钱人?当年我梦寐以求当作家,而今如愿以偿,原来也就那么回子事儿。大有“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之慨。能让老婆孩子过得舒爽一些,才是正儿八经的责任。看清楚了,想明白了,也就不再贪图什么“镜里荣华,梦里功名”了。不过,这些话我都憋在了心里,没敢跟你说出来。我怕你误会我为了追求散发着铜臭气味的阿睹物,丢掉了起初的理想,丧失了奋发向上的信心。
按照约定,我一刻也没有耽搁,把那部长篇小说稿件交给了黑铁旦。黑铁旦跟我的脾气一个样儿,也是认准的事情说办就办。书稿很快就送进一家出版社,直接递到了总编辑的手里。总编辑审完稿子,便给黑铁旦打电话说,这部稿子写得太好了,出书没问题。黑铁旦闻听,禁不住咧着大嘴开心地笑了。刚巧那天我正在黑铁旦的跟前,他大气磅礴地说:“鲍爷,别看我不会写,千里马还是蛮认得出来的!”言外之意,他就是我的伯乐。唉,随他怎么去想吧!对于我来说,能够出书才是硬道理。
那天上午,我陪着黑铁旦喜气洋洋地走进了出版社总编室。双方合同一签,我的书稿就可以下厂了。也就是说,我可以稳稳当当地拿到一万五千块钱,回家向你表功了。一想到你将深情地给我温存的一吻,心里头由不得甜滋滋的。然而,在审查封面的时候,总编辑皱起了眉头。黑铁旦漫不经心地问:“有问题吗?”总编辑说:“这个封面有点黄,为什么要把妓院的招牌画得那么显眼呢?”黑铁旦不以为然地说:“天津30年代不就是这个样子吗?”总编辑摇了摇头说:“黑老板,充斥淫秽色彩的封面是不能通过审查的。建议你抹掉‘迎春院’的幌子,咱们才好签协议。”黑铁旦颇不服气地说:“总编老师,我这本书,靠的就是‘迎春院’三个字卖钱。你把它抹掉了,销量就会掉下来。”总编辑有些不高兴地说:“我总不能为了叫你赚钱,就砸了出版社的牌子吧?”我见黑铁旦的脸色变得越变越难看,便杀鸡抹脖儿的直给他递眼色,叫他别跟总编辑闹僵了。他可倒好,竟然视若无睹,冲着总编辑急赤白脸地说:“不为了赚钱,我干嘛要买你的书号?”总编辑也火了:“我不能为了赚书号钱,连出版总署的规定都不顾了。”说着,他把那堆书稿往桌面上一撴:“不改封面,就把书稿拿回去!”黑铁旦死牛犄角愣犟筋,一把抓起书稿,气哼哼地冲出了总编室。
走在大街上,我忍不住问黑铁旦:“不就是‘迎春院’三个字嘛,换上个‘桃源旅馆’就不行吗?”黑铁旦余怒未消地说:“哥哥,你了解图书市场的行情吗?现如今看书的,已经不是那个时候的读者群了,一个个心浮的不行。封面不搞得剌激点儿,能把他们吸引住吗?”
对于黑铁旦的固执己见,我打心眼里不赞成。那部长篇小说本来是宏扬民族精神的,是一个很严肃的题材。他没征得我的同意,便将书名定为“津门恩仇录”,我也没跟他计较。可是所设计出来的封面,格调确实有些低俗,它会直接影响作品的质量和价值。我很想跟黑铁旦辩论辩论,可两个人的立场不一样,对于事物的看法也绝对不会一致,又何必对牛弹琴呢?况且,出书的决定权并不掌握在我的手里,即便我赢了辩论,又能怎么样?
黑铁旦见我一直闷声不语,便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鲍爷,别生我的气。出版社不肯配合,我比你还起急。你老人家看这样好不好,过两天我再去找别的出版社试一试,说不定能碰上个懂事儿的爷。”我勉强地笑了笑说:“铁旦,当今的读书人的确变了,两眼死盯着如何赚钱如何厚黑,哪有心思欣赏文学作品。漫说是我写得破书,就是中国的四大名著,又有几个年轻人看过?我这本书不出也罢,抽空儿我把五千块钱退给你吧。”黑铁旦听出我的话中带着怨气,便笑呵呵地说:“哥哥,别拿兄弟打镲啦!我说话办事,向来有板有眼。那五千块钱是定金,违约方是我。按照合同法,给付定金一方如果违约,无权要求另一方返还定金。再说了,咱们兄弟一场,有情有义。那钱已经入了师娘姐姐的腰包,再叫她吐出来,那不是找骂吗?”我冷笑着说:“无功不受禄,我凭什么白拿你的钱?就算我财迷心窍,欧筱娅也不会凭白无故收下的。”黑铁旦想了想说:’鲍哥,我看这样吧!眼下的图书市场,特看好武侠小说。以哥哥你的笔杆子,写这种东西,那还不是小菜一碟!”
黑铁旦见我沉默不语,以为我不屑于创作武侠小说,又苦口婆心地开导我说:“鲍爷,写武侠小说并不丢人啊!你瞧瞧人家金庸牛不牛,五洲四海,好大的一个世界,凡有华人的地方,就有他的武侠小说,你说邪性不邪性?火车不是推的,牛逼不是吹的。你问问那些蔑视他的作家,哪一个狗头写得书能畅销全世界?话又说回来了,咱们谁又没有个武侠情结?就拿我来说吧,这脑袋瓜一落在枕头上,满脑瓜子都是‘蹿房越脊’,‘飞檐走壁’,‘踏雪无痕’,‘传音入密’。我恨不能自己就是个一剑定乾坤的侠客,为天下受苦人抱打不平。”
黑铁旦说得没错儿,我也是个爱做“武侠梦”的人。尤其在失意的时候,更是把自己幻想成一个行走江湖的剑侠,劫富济贫,惩恶扬善。近两年来,我着实看了一些金庸、古龙、梁羽生的武侠小说,读得挺上瘾。从六朝志怪到唐代传奇,从宋元话本到明清小说,文人墨客的笔下,侠客剑仙无处不在。对于这一特殊文体的文学作品,可谓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而在评论界,更是毁誉参半,争论不休。数学家华罗赓将武侠小说称之为“成人的童话”,这是恰如其分的评价。也有那么一帮子人,将武侠小说看成是传统文化泛起的沉滓,是脱离现实社会的糟粕。我就闹不大懂,明明是心理减压的一剂良药,为什么硬要打上“低俗”的商标。让那些在现实生活中伤心惨目的人,躲进武侠天地做一把所向披靡的英雄,这有什么不好?然而对于我来说,毕竟没有写过武侠小说,生怕弄得不伦不类,贻笑大方。
黑铁旦极力打消我的顾虑,说什么看了《津门恩仇录》书稿,被书里描写的武林高手深深吸引住了。他以肯定的语气,认定我写武侠小说准保没问题。他还说再过两个月,全国书商要在重庆聚汇,那是一个规模很大的非官方书刋发行会。如果能赶在那个时候把武侠书推出来,销路准定错不了。不过,黑铁旦提出了一个要求,作品的署名要写“上官云飞”。
我闻听之后,几乎骂了起来:“我靠!你小子的脑袋是不是让门板挤了?我写得书要署上别人的名字,这个要求也太过分了吧!”黑铁旦见我有些恼火,便赶忙解释说:“爷,我就怕你瞪眼珠子,你听我慢慢解释行不行?你老人家听说过‘雪米莉’吗?你以为她真的是香港女作家吗?说出来能逗你放个大哏屁!那是几个从来没去过香港的大老爷儿们,为了迎合书商的营销策略,起了一个颇有味道的名字----香香的‘雪米莉’。”
菩萨姐姐,我特么的快要疯掉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出版界的堕落。对于书商玩弄得这套花活儿,竟然蒙蔽了那么多忠实的读者,颇感到悲哀。为了追捧一位压根就不存在的“香港女作家”,那些乳臭未干的帅男靓女,就像抽疯似的哄抢“雪米莉”的畅销书,我也真是懵菜了。如今为了跟金庸古龙梁羽生争一杯羹,书商们又突发奇想,任性地炮制了一个子虚乌有的“上官云飞”。你说这是新生事物,还是招摇撞骗?黑铁旦硬叫我加入这个写作团队,颇让我百般纠结。思忖再三,我最终还是勉勉强强地点头答应了。菩萨姐姐,你可不要笑话我。我并非缺乏“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骨气,而是“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让你说说,这住家过日子,柴米油盐,衣食住行,哪一样能缺得了钱呀?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为每月的生活费而焦虑,也不忍看着咱们的宝贝儿子吃不上牛奶水果蛋羹,这是一个男人最起码的责任。想起当年在你父母面前许下的诺言,我的脸上就感到发烫。我的名字本来就不值钱,难以招徕众多读者,咱得有自知之明。既然“上官云飞”不是专指某一个实体存在的人,就随黑铁旦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