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年底分红

　　到了晚上，本来队长通知一家出一个人来三秀家开会的，结果一个接一个地来了四十多个人，有的人还从自己家提了个小板凳来。一年忙上头，谁也想关心一下自已和别人家的收入情况呵！
　　女人们来得不少，她们说说笑笑好像专门来看奶巴子的。哦哟！这秋米生了娃儿怎么越长越标致的？你的奶怎么这么稠这么养人呢？看把娃儿喂的胖嘟嘟的！
　　有人说这娃长得像五儿，可二林的女人偏说娃儿和他妈像一个巴掌拍下来的。
　　五儿吃了晚饭就在堂屋中间发了一堆火，火盆是一只烂掉了耳朵穿了底的铁锅。锅里是树枝枝木头块架起的半个树蔸子，树蔸子有点湿，一边熏烤一边燃烧着。屋里烟雾缭绕，但很暖和。
　　麻大姐和大癞子专门到翘巴子家里，喊他一起到秋米家里来开会分红。他们抢先坐在火边头，伸出手来烤火。
　　
　　翘巴子脸色有些苍白，眼睛凹了下去，胡子也懒得剃。从堤上回来后本应好好的休息调养，不料一场新的打击像雪后的太阳一样，刺痛了他的眼扰乱了他的心。
　　前段日子，贺家头的媒人四喜婶来队长家提亲。说是她的远房亲戚一一她大妯娌的叔伯侄女想嫁到江陵或沙市这一带来。这里一年四季吃香喷喷的稻米，拿苞谷土豆当菜吃。可在她们巴东山洼洼里，种不了水稻也没有稻米吃，她们整年吃玉米红薯土豆这些，吃得满口黄牙！
　　四喜婶一张媒婆花猫子嘴，她能把死的说成活的，把活的说得跳起来。她对前来表姑家走亲戚的巴东姑娘说:“他是队长的老二，哦哟，他五官清楚亮堂像官品呢……就是脚有点放不平。只怪那接生婆偷懒，你应该在娃儿从他妈肚子里掉下来时，用手这么一扳，娃儿骨头筋儿该有多暖乎，一扳就复原归位了是不是？唉！”
　　姑娘红着脸问:“那他一走一瘸的是不是？婶，我再怎么着也要嫁个正常人吧！要不然哪里好意思带回巴东的？”
　　四喜婶哈哈一笑，说:“你个丫头好没眼光！眼睛跟老鼠一样只看眼前一丁点儿。他走路慢一点根本看不出是个跛子！人家看不看得上你还得打问号！你们巴东姑娘肤色好不假，一口黄牙齿就像从来没洗刷过的，来亲个嘴什么的，还怕有苞谷味儿呢！
　　巴东姑娘低头绞着颈子上掉下来的褡巾一角，用牙咬住自己的嘴唇不吭声。第三天她回去时，请她表姑带口信给四喜婶，同意见队长的儿子一面。等他腊月里挖河回来，她一定来相亲。
　　几天前巴东姑娘很守信用地来见了翘巴子。当时，翘巴子坐在她表姑家的板凳上。他穿戴得很整齐，头发打了点生发油而乌黑发亮，胡子刚刮过，脸边和下巴露出青青的颜色就像收获后的土地一样。
　　翘巴子有点紧张地坐在桌子旁，他一会儿喝口水；一会儿抽支烟；而他的身体正缓缓用力把那只翘脚拚命地往下压。
　　姑娘看着翘巴子的五官衣着很顺眼，可他坐着不起身可怎么办？她常坐船从巴东到沙市表姑家，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这时她开动脑筋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她高兴兴笑盈盈地对翘巴子一招手，说:“二哥，你来！我指给你看我们家在哪个方向。”
　　张二福不知是计，听姑娘喊他二哥，又要指她家的方向给他看，他还能坐在那不动吗？他微笑着灭了烟头，站起来一踮一踮地朝她走过去。
　　“那，就是那里，顺长江坐大半天船就到了！”巴东姑娘看见了翘巴子一瘸一拐的模样，心里有了底。她不露声色地在心里骂道，“老妖婆，拿个瘸子哄弄我！说还看不出来是个跛子？呸！”
　　老表姑在侄女的指使下，没有留媒婆和翘巴子吃晚饭。当时天气已晚，表姑不住地赶鸡子上鸡笼，口里还骂骂咧咧:“你们上不上笼的？这天都黑了，你们还在外头寻魂啦？妈的x！”那语气里多少有点上当受骗后的愤恨。
　　翘巴子回家闷着被子睡了两天两夜才起床。
　　
　　来人都抢着围着火坐。他们坐在火边，伸出他们的又破又潮的鞋子来烤一烤暖和暖和。秋米嫌烟灰大，怕呛着她的娃儿，就坐在离火稍远一点的椅子上。桃儿守在她姐身边，哪个要抱娃都得经她点头批准，否则她就踢你几脚，还举着手歪着头装着要打你的样子！
　　队长宣布开会。他先讲一讲挖河修堤的重要性:“同志们，我前天去公社开会，你们知不知道就这两年，光我们江陵县掉到河里水塘里淹死的孩子是多少？”
　　有人就猜有二十个，有人说肯定有三十个。队长说有四十一个，说出来吓你一跳噢！
　　”啊，这个这个……我们队里有个姑娘瓜瓜溜溜嫁出去的，痴不痴呆不呆的被赶回来的，又回到我们倒口湾了。为什么？她两个儿子都先后掉水里淹死了，她的脑壳就不清醒了成了一锅浆糊……她的大娃是从桥上栽到水里的，那是什么桥？两根圆滚滚的木头搭成的桥！”队长说完，就在人群里找落翠。
　　落翠从桃儿妈胳膊缝里伸出她的脑壳来，她痴痴呆呆地笑一笑，连连点头，证明队长说的是真的。
　　过了一会儿，落翠趁人不注意，用双手捂了眼睛，偷偷地朝五儿看一眼。五儿穿着肩膀上打补丁的大棉袄倚在门槛边，眼睛一会儿朝秋米望去，过一会又朝秋米望去。好像他的女人脸上长了花儿似的！
　　队长喝一口水，又说道:“长湖泼泼漫漫的一湖水，要是连着下一个月雨，水多了装不下，随时都可以垮堤缺口的！要倒，最先从我们这儿倒，又不是沒倒过的！要不怎么叫倒口湾？”
　　有几个年长的老人小声说，三十年前有四十多户人家的，倒了堤，死的死，逃的逃……
　　队长用他的手指敲着桌子说:“是啊，留下来的都是不怕死的！往哪逃，祖坟埋在这里呢！”他环视一下全场，咳嗽几声继续说，“现在好了，政府组织我们挖河引水，筑堤修桥，造福子孙后代嘛！我们要打一场兴修水利，蓄水造田的人民战争！”
　　“报告队长，我喜欢打仗，打一枪就跑，打一会儿就换个地方。这是毛主席说的游击战！”大癞子举起手这样说，“可是挖河呢，挖了几个月还在原地挖，不好玩！”
　　队长很严肃地警告他:“你这样乱说是要犯错误的，我的个同志哥！回去问你妈去，日本老东来了，年轻一点的女子都要抹把灶灰在脸上，跳到张兜子门口水塘里的荷叶林子里去，站在水里动都不敢动……”
　　麻大的婆婆说我都跳过水塘的，蚂蝗都快爬到嘴丫里……有一次日本人朝水塘里开了枪，打死了三个女的，塘里的水都成了红色！
　　“谁说不是呢！流清的大妈就是被打死水塘里的，后来过来的国民党的兵也不是好东西，他们还下了我们家的门板呢！”又有个老妇人附合着说，说完就用眼睛瞪一眼彭老幺，有几个人就顺着她目光的指引，找到了这个逃跑回来的国民党的老兵。就好像当初他也参加了卸木板门一样！
　　大癞子伸伸舌头不吭声了，桃儿爹也不敢抬头了。
　　三秀就把豆子端出来，每个人都伸长胳膊抓一把来吃。
　　麻大姐说还是共产党好，我活了四十三岁了，只有共产党为老百姓做实事。生桃儿那一年，不是政府搭救大家伙儿，倒口湾又不知要饿死不少人！
　　人们边嚼豆子，边说起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有人低声说他的伯伯就是被土匪抓走的，一走就没回来，彭幺爹算是命大的！
　　队长喝了口水，清清嗓子，就叫队里的出纳张老扣宣布今年队里的社会收支分配，人们都安静下来了。
　　张二福家是收入最多的，领取人民币48元，张麻大家35、5元，彭老幺家26元……全倒口湾有十六户人家分钱，有八户人家超支！
　　张老扣取下他的用鞋绳子捆着细腿子的眼镜，说我都用算盘拨过几遍的。对错都是它！
　　不知从哪个角落爆发了一个脆脆的响声。有人忍不住笑起来，有人就笑着骂说是哪个烂屁眼子的放毒气弹。
　　突然许家(ga)里的大牛妈用牙齿咬断纳鞋底的细绳子，站起来说:“队长，我们一家四口人从早到黑在泥巴里爬，我两个儿子都上了堤去挖河，这怎么才分9块钱？是不是算错了？”
　　又有人说，我们家今年又超支了？我就借了点钱抓了几付药呀！
　　大癞子嘀咕说我搞死搞活今年才分7块6角钱，我猴年马月才能攒点钱讨个婆娘呵？
　　队长一翻他的白眼珠说:“你们吃的喝的穿的哪里来的？”
　　裴五儿什么也不说，他朝秋米看一眼，秋米的脸上既宁静又祥和。她也正扭头朝她男人望一望，她的眼晴是那么的温柔！她们家今年分钱了今后也不会超支了。老天爷又送给她一个儿子，她满心欢喜，觉得好日子就要来了。
　　五儿低下头来皱紧了眉头，他想起裴家台想起他的母亲和亲人们，他们也应该开会分红了吧？明天，他要带上自已的女人和儿子回裴家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