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尽欢

　　车夫根叔是个练家子，对于处理刀剑等外伤很是在行，何家又在经营药铺，使用的药材都是上品，所以筑月少了许多痛苦。
　　何金宝问了筑月姓名，筑月据实以答。见何绡姐弟神色有异以为暴露，却不知何家人不理政事，只顾生意，是以并未猜出祝樾实是庆帝第九子。筑月问询过后才知道是这两姐弟嫌这名字不能入耳，当听到何金宝说这名取得太没有水准之后，远在大庆都城的庆帝殿前失仪。何绡好心地为祝樾抛开了祝姓这一国姓，冠以何姓。筑月觉得名字无非就是个称号，哪个姓氏都无甚紧要，于是默许。夫君冠以妻姓，也不是那么不能接受，何况这妻还是这几千年都心心念念的人。
　　回城路上，何绡主动将软榻让了出来放置新捡来的公子。
　　何绡有些倦了，以手撑额头靠在小桌上，呼吸渐渐平缓，祝樾躺在软榻上，侧过头看着浅眠的何绡。穿着留仙裙梳着飞仙髻，面上一双柳叶眉舒展开来，长睫随着呼吸微微颤动，一双桃花眼生的恰到好处；多一分太艳丽少一分却又失了魅意，鼻若悬胆，唇色潋滟，眉心红色的花钿更是增添了几分艳丽颜色……筑月记得，当年的何绡虽然性子冷一些，但也是这般美艳。
　　马车颠簸一下子惊醒了本就在浅眠的何绡，察觉到有目光落在身上才想起来往软榻看去：祝樾看起来瘦削弱不禁风但也实打实是个身长八尺的成年男子，之前金宝问及祝樾年纪时，何绡留神听了听，“已过弱冠，正值二十二的年纪”。何绡记得他原话是这样的，只是没想到生得这般唇红齿白的少年竟比自己还大上两岁。祝樾蜷在一方小小的睡榻上，月白的袍子曳地，榻上铺垫的狐裘反而将他整个人衬得很好看。怪道之前看金宝穿月白躺在软榻上这般怪异，缘是金宝这厮不够俊俏又黑，否则应该也是一副赏心悦目的美景。金宝还不知道自己一个被城里姑娘争相追捧的好儿郎，在自家姐姐眼里竟是个既黑且平常的少年！
　　“你少动弹些，伤口开裂又得一番折腾，之前的药都够你卖身好几年了，再多一些你怕是走不掉了。”何绡不是个耽于美色的女子，所以好心提醒道。
　　“多谢小姐。”祝樾温声道谢，看向何绡的眼睛里还是光辉动人。
　　“嗯。”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平时也没少被人这么看着，怎生今天这脸上像火烧似的？想是今天的山货金宝将盐放的多了，怎么还口干舌燥的？想罢捻了一颗葡萄放进嘴里，觉得不够解渴复又斟了一杯茶水。见祝樾定定地看着何绡手中蓝底白花的茶盏，以为是口渴了，想了想还是问了一句：“你可是要喝茶？”
　　想起被撇进篝火中的白衣，觉得还是要告诉他。“你现在的身子喝不得浓茶，我这杯里是兑了花露的甜水，不知道你喝不喝得惯。”
　　祝樾闻言点头称好，不经意间笑了起来，双颊的梨涡像是溢满了美酒，甚是醉人。
　　何绡将茶盏用水洗过，再用丝绢擦了方才给他斟了一杯，金宝不喝甜水说是女子喝的，所以配套的杯子也就一个。
　　“这花露用了好些药材熬的，对你身子恢复很有帮助。”何绡将茶盏递与他，他伸手来接。细长的指不小心碰到何绡，浑身像是过电一般不舒适，下意识就缩回了手。
　　“适才无意冒犯了小姐，是阿樾的不是。”祝樾颇为有礼地致歉。
　　何绡自认为不是个小气迂腐的小姐，见他实在是无心之失也就不甚在意这些俗礼，看他起身艰难还大方地扶他起来：“他日做我何家人，这些俗气迂腐的想法能不理就不理。”
　　祝樾点头示意，暗暗将茶盏口调了一个位置。何绡清洗的比较潦草，没注意杯口还要一点殷红的口脂，祝樾心细将有口脂那一端调了回来，云淡风轻地喝了一口甜水，却是好一番咳嗽。
　　“想是伤到了心肺。”祝樾无奈地笑道，“到府里可能要休息一阵子才能做事了。”
　　“无妨，你便是睡在那里也成。”何绡连忙说道，你这般样貌也便是端坐在玉器店，也是能招徕女客的，这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模样还真能让你去搬搬抬抬不成？
　　“如此也可？”祝樾无奈地笑。
　　“自然可以！”大抵是想安慰这个病弱的公子，伸手拍了拍肩膀，“我何绡说话还是作数的，阿樾你大可放心。”
　　等祝樾小口小口喝完甜水，何绡将他扶着躺下，将茶盏清洗干净放进茶盘中……
　　进入市集，何绡就显得有些兴奋。祝樾看在眼里，这爱热闹的性子倒是跟在上界一模一样。
　　“你不是本地人，想必没见过锦阳城的风光，等你伤好了，让金宝带你出去转转。”何绡靠在窗边，撩开帷裳打量这热闹的街市。
　　“好。”祝樾看着何绡被绚烂霞光染上艳丽颜色的侧脸，宠溺地笑。
　　金宝进了城也渐渐醒转，一睁眼就看见搭救的公子看着自家姐姐笑得宠溺，落日霞光透过素色的帷裳落在祝樾身上，那双凤眼里光华流转，像是寻觅多年终于找到心爱宝物似的情绪外露。金宝单纯地想，我应该只是捡了一个好看的公子，不是给我捡了个姐夫，绝对不是！
　　一路上金宝表现的格外积极，车舆里气氛相当好，何绡看着热闹街市笑，祝樾看着何绡笑，金宝看着两人却不怎么笑得出……我应该没有捡到一个姐夫吧？金宝想。
　　何家好像是习惯了小姐少爷出游，所以两人回来也没有太隆重的欢迎仪式。只是进了府门便陆陆续续有四个桃红裙衫的少女拿着大氅来接，将金宝、何绡两人一番打理才肯放行去见老爷夫人。
　　刚走上园子台阶的何绡才想起今天捡了一个人回来，回身对着管家吩咐将祝樾安置在少爷院子，便带着金宝进了拱门消失在金菊掩映的花园小径……
　　祝樾就站在那里，看着披着大氅戴着珠翠的何绡像是一只入了花海的蝴蝶，祝樾想，果然是在凡间的阿绡活泼可爱些，自然流露出的笑意，险些晃了随侍在侧的四个侍女。
　　管家恭敬行礼，让家丁小心扶着祝樾去少爷金宝的聚贤斋……
　　何绡的望舒楼离金宝的聚贤斋有三道回廊两道拱门，回廊皆是高大的朱漆柱子，一路上雕梁画栋，下见富贵花开曳地铺展的红毯；回廊外是群芳掩映，一池碧水上飞虹一座，泉眼处正是假山怪石嶙峋，一座花梨大理石桌案坐落在飞虹落地的一段，三三两两的杯盏棋盘倒是有几分意趣。这番华丽景致落在祝樾眼里便知道是月老手笔，一水儿的姻缘府装潢，时时刻刻彰显喜庆精致华丽。
　　商量禾绡劫数本子的时候，月老硬是要把禾绡姻缘线攥在手里，要求禾绡的住处按上界规格来。筑月与司命碍于月老情面，于是应允，但还是善意提点莫要弄些什么仙鹤神龟下界……这门前瑞兽便见得赑屃护佑，深知月老这叔父是真的疼爱禾绡。
　　“公子？”藏蓝色锦袍的管家见一身月白锦袍的祝樾有些失神，暗忖小姐拾回来的公子模样真是俊俏。
　　“失礼了。”祝樾回过神来，颇为歉意的笑了笑。这清浅一笑被行膳的婢子见着了，惊为天人。
　　“少爷、小姐见过老爷夫人就会回院子里歇息，公子可早些到房里等候。”话音刚落，管家将祝樾引到了聚贤斋。
　　一番妥帖安置后，祝樾坐在金宝房里等候，虽说这少爷不如小姐得宠，但何父手书的“聚贤斋”三字也是大气恢弘，想必也是寄予厚望的。
　　祝樾倚在桌上浅眠没多久的工夫，拱门外就是一阵喧闹，想是何绡来了。果不其然，睁眼一看，何绡穿着留仙裙披着大氅，一根玉簪斜斜插着却是身段窈窕一段风流态度，与身后的白墙红瓦相得益彰……这便是当年名动京畿的圣手何绡模样了！
　　祝樾见两人进得屋来遂起身相迎，看着一个张牙舞爪吓唬弟弟的姐姐和一个只敢忿忿不平很是怨念望着姐姐的弟弟，不禁笑了起来。
　　“阿樾笑甚？”何绡看着长身玉立一副翩翩佳公子模样的祝樾问道。
　　“少爷小姐相处真是有趣。”祝樾笑着回答。
　　“我姐弟二人感情还是不错的。是吗，宝弟？”何绡看着金宝明媚地笑道。
　　“是的是的！”金宝立马回应道。
　　“你看金宝都这样说，阿樾住在偏房，等下人们收拾出来就可以歇息了。”何绡指了指被翠竹掩映的房屋。
　　“这药膏早晚各敷一次，汤药按时服下，身子很快就会恢复。”小丫鬟将蓝底白花的药瓶放在桌上，行礼退下。“这药膏祛疤除痕有奇效，阿樾可以试试。”说罢从腰间绶带里拿出瓷瓶。
　　“多谢少爷小姐。”祝樾道谢后正打算伸手去拿，却被何绡出声止住。
　　“这些好东西价格不菲，都算在阿樾欠的账上，按一月三钱的月银阿樾要在府里做七年。阿樾如今是少爷伴读，月银提升到五钱满打满算的话，要做多久来着？”何绡一时之间忘记了，场面有些尴尬。金宝挪到何绡身边矮身附耳说道：“阿姊，五年。”我立即会意：“是的，阿樾要在府里做五年。这五年阿樾没有月银，但日常花销我何府会负责，这个不用担心。”
　　“五年吗？”祝樾伸回手问道。
　　“嫌久了吗？何府过节会有赏银，其实也做不了这么久。”五年的话城里姑娘也都看厌了，兴许就不吃这套了。
　　“那便承蒙少爷小姐关照了。”祝樾行了一个大礼以示谢意。
　　何绡连连摆手宣称不必多礼，但却丝毫没有想要伸手拉祝樾一把的心思，还是金宝抚着祝樾手臂说声公子多礼方才作罢。
　　聚贤斋里传菜很得力，不一会儿便是一桌好菜让人眼花缭乱。何绡平日里的饭菜就是这个规格，所以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祝樾不知实情也吃的不错，独独金宝矛盾得很。想必是阿姊吩咐厨房多做些花样，要是这祝公子身子好转，以后怕是没这好待遇了，所以这一顿都当做是最后一餐盛宴来吃，神情便像那英勇就义一般悲壮。
　　何绡看得有些不自在，爹爹阿娘希望家中男儿可以时刻警醒不耽于享乐，所以对宝弟的用度有些苛刻，但也没到见到这一桌佳宴便心酸成这样的地步啊，莫不是真的太过苛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