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4节

　　此夜，他卧于榻上，辗转反侧，怎么也不能入睡。想人生多歧路，一着不慎便滑入沟壑，从此不得翻身。他本是一腔热血想有所作为，至少应该像林文那样，干到一个正五品，如果时运相济，可能到正四品也未可知。但现在落个如此地步，恐怕梦想都要付之东流了。到经济贸易促进会，那不过就是一个行业协会，与社会组织无大异，即便当上那里的头，也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官。但如果不去，自己又能去哪里呢？这还是林文特别关照的结果。想来想去，心中莫不苦恼。且愈想愈觉得自己不应该，愈想愈觉得周边朋友不可靠，陷阱多。真所谓命途难料，人生多舛。直到凌晨两点左右，他才迷迷糊糊、似睡非睡般进入了梦乡。
　　他感觉自己很虚脱，费力地行走在一条忽明忽暗的长廊里。长廊的下面是一条河，水幽暗而不见底。仿佛有哗哗的流水声。远处两旁是高山，山石嶙峋，状如鬼魅。长廊的木板时而悬空，有许多已颓败。他绕着廊沿走，两边的窗户纸皆破败，风从那里吹进来，发出一阵阵尖叫声。他想躲过这些风，便低着头走。他走得很吃力，上身一趔趄，几乎掉下河去。他于是愈加小心翼翼。走了好一阵，依然没有走出那个长廊。他停下来，想歇息一会儿。就在这当儿，便见长廊的右端悬挂着一篇文字。他走过去看了，是一篇赋，名曰《审世赋》。赋曰：
　　风萧萧以凄厉兮，路蹇滞而逶迤。观明渠之澄碧兮，欲搴衣而涉水。水何冽而清悠兮，奈身傲而庸
　　违。向明月之高远兮，叹天路之艰危！欲奋志以驰骋兮，窘荆棘之葳蕤。听吴音而柔悦兮，感曛风之舒
　　微；和荆楚之鼓乐兮，血奔涌而情激；闻京都之号角兮，驾骐骥以腾跃。欲乘势而展翅兮，风凌厉而翼
　　摧。
　　嗟乎！世何乖妙而诡异，人入彀而不觉。觌道远以奇迥兮，欲骋志而陷危。或勤政以求煌绩兮，却履
　　冰而险绝。或形瑰伟以显赫兮，神实萎而颓废。或怀尧汤之神宇兮，而奈时运之不济。人事纷繁而窈窕
　　兮，奈汝身志之贱卑。初为人而颟顸兮，浑不知风高月黑。犹牛犊之入野兮，乃失其北。呜呼，人处世而
　　不审世，何懵懂而至悲！
　　今汝既至兮，来吾为汝解。世象万端，各依其类。鸟栖林以恋林兮，鱼游水而爱水。鲸翔大海以豪迈
　　兮，虎落平畴而志颓。潜龙勿用，时不逮也。飞龙在天，势可为也。是以志用一生，才用一辈。无关乎贵
　　贱，无碍乎尊卑。
　　然人之忧也无涯，受富禄也有限。位不尊显，行为不便。物损利微，心实难堪。固尝忧郁而惕怛兮，
　　乃踟蹰以徘徊。望宇宙之广袤兮，叹厥身之疲羸。路崎岖以遥远兮，恐日暮而心摧。
　　世冥冥以浑沌兮，众迷惘而辨难。心惴惴以惆怅兮，向高远而不迁。困累绁而胸郁兮，叹世事之漶
　　漫。劳神而思幽兮，体力乏而精益殚。彼时光之无穷兮，汝生也有限。患匏瓜之无所用兮，忧井渫而何
　　堪？处万类而纷沓兮，观世相而惑乱。尘嚣嚣以逐利兮，雾茫茫而翳眼。世以转型为幔兮，吏擅权而倍
　　贪。事既失其规兮，继无进退之范。为仕途以耿介兮，时寝食而不安。乃呕心以沥血兮，阴谋与阳俱全。
　　视友爱如仇雠兮，欲其死而心甘。感人事之浩繁兮，其可左右以逢源？人顾此而感怀兮，遂以厚黑为言。
　　今汝须三诵：生而为人兮，不可不审世。审世清则事明，事明则理顺。物必有所用，人必有所允。用则大
　　化，允则必信。勿为命嗟，勿为时忧。法在我心，行藏自由。
　　故曰：入且莫深，出则勿远。乐此纷纷，悦其憨憨。上下可承，左右随缘。养其生而闲其神，神闲审
　　世，心乃恬然。
　　
　　丁一帮看毕，似觉有所悟。想自己为仕途所困，担心官位不保，或降级或调至下级单位，因而落寞特甚，时时不得心安，以至于食不甘味，寝不成寐，全因不审世之故。今观此赋得以有所悟，尤其对“法在我心，行藏自由”两句，他真是十分钦佩，觉得人若到此境界，则是大彻大悟了，又何必在乎那一时之得失呢？
　　于是他继续往前走，忽左忽右，亦步亦趋，惟恐踩着朽木而落入幽深的河水。心想，只有走过这破败的长廊，不掉入那幽暗的河水，方能有他好运当头之日。他小心翼翼，倍加谨慎。他感到脚步有些沉重，仿佛千斤秤锤，迈一步都觉得异常艰难。就在这飘浮不定、忽东忽西的感觉里，不意间，竟踏上了一块一头悬空的朽木，顿时失控，便向那幽暗深黑的河里飘去。他感到自己的身子是那般轻飘，那般虚脱无力。在快要落入暗河之际，他紧抓着那绳子的手猛地一松，身子一颤，他醒了——竟是全身虚汗，方知是一梦。
　　丁一帮感到无比失落，心力交瘁，因错发稿件的困扰，如深陷泥淖而不能自拔的羸牛。他翻过身来，静静地想着前面的路该如何走。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听林文的为好，先去经贸促进会再说。
　　次日起来，匆忙地洗漱了一下，便去了办公室，给林文打了电话，表示愿意听从他的安排，去经贸促进会上班，请市委发文。不久市委宣传部来人在会上宣布，丁一帮同志因工作需要调省经贸促进会任秘书长。三阳晚报的工作暂由李真知同志主持，在此期间，凡报纸业务及人事等事项皆请李真知同志把关。希望班子成员积极配合，努力把三阳晚报的事情办好，切不可出乱子。来人还对丁一帮在三阳晚报近几年的工作褒扬了一番，尤其提到了自办发行和激光照排技术的革新，说这是三阳晚报发展史上的两件大事，丁一帮同志因此而立下了汗马功劳，将在三阳晚报历史上记下浓重的一笔。丁一帮因此而感到些许安慰，他说感谢组织上的肯定，也感谢三阳晚报领导和同志们的支持配合。末了他说，在我人生中将不会忘记三阳晚报这一段重要而富有启示的经历，因为它给了我宝贵的经验，使我增长了才干，更增添了阅历，甚至可以说教训。而这样的教训在我看来比经验来得更为宝贵。我谢谢大家！
　　在次日的欢送晚宴上，李真知特意和丁一帮坐在一起，这使丁一帮至少感到一种情分在，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为表示对老同志的尊敬，丁一帮主动敬酒。他端起酒杯说，今天这杯酒我提议先敬李总，他是前辈，是在座者中最年长者，也是三阳晚报学历最高者，有资格享受这样的待遇。大家一致表示同意，于是众人都站起来向李真知敬酒。李真知非常感动，连说“谢谢谢谢”。
　　李真知此刻真有些感动，他对丁一帮说，你是有功劳的，三阳晚报在你的手下办成了几件大事，这是有目共睹的，三阳晚报会记得你。人一生能办成几件大事不容易，对我们这样的书生来说，一般就是写几篇文章，而且还只是一些“易碎品”，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而你推出了自办发行，又成功地实现了印刷技术上的革命，这些都是大动作。我提议，大家为丁书记所作的贡献干杯！于是，大家又一齐举杯，各自碰了碰，并浅浅地饮了一口，又坐下。
　　黄林林坐在丁一帮的对面，他知道李真知此时的心情比任何人都好。别人的高兴可能带有几分敷衍，或者说是场面上的应酬，而他是真真切切的，因为丁一帮一走，三阳晚报便是他的天下了。尽管现时还没宣布，然而这是指日可待的。而他黄林林则无需再留，他的问题实际上比丁一帮更严重，那照片不仅有他的署名，而且他还亲自参加了那日的游行。这样的问题他怎么脱得了干系？好在他已经通过朋友选定了去向。他端着酒杯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到丁一帮面前，郑重其事地说，书记，你是因我而受累，我心感愧疚。但是中国有一句古话，叫做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总是福星高照，前程不可限量。我这杯酒，一是谢罪，二是祝福。祝你前程似锦，无比灿烂。我原想是可以傍龙得雨，可现在是鞭长莫及啊！
　　王人达立马附和道，可及，林林，“鞭长莫及”要改一字，“莫”改为“可”。大家就笑，廖为伦说，此一字改得妙。
　　李真知推了推眼镜，鼻子耸了耸，看着王人达笑。王人达也自得地微笑着。
　　吃罢晚宴，李真知回到家里，汤玮问，今天的欢送酒会开得不错吧？
　　李真知说不错，大家气氛非常融洽。
　　好好，你处理得很好。气氛融洽说明你未来的人气很旺，这可是你事业成功的法宝。如果不融洽就麻烦。你要靠大家办事，要有号召力。
　　你倒想得蛮多嘛。
　　不想多一点怎么行？为你分担一点压力，我心里也舒服一些。要是让你一个人独挑，我怕累坏了你。可惜办报上我不能帮你一把，要不然，你会轻松得多。汤玮说着，紧紧握住丈夫的手，生怕他跑了似的。
　　李真知感到她比先前更体贴人，也更可心舒坦了。他知道，女人都希望自己的男人能出人头地，她脸面便有光彩。现在李真知终于又坐上了第一把交椅，她能不高兴？汤玮是打内心里高兴。她对李真知说，我说过的嘛，不出三五年，他丁一帮就得走人。现在我的话灵验了吧？
　　李真知说，你还真有先见之明，真就五年的时间吧。稍停，李真知又说，不过现在还没正式任命，我只是主持工作，你也不要太高调。做事还是低调一点好，勉得别人说闲话。
　　我知道的，你放心。不过你说的也不对，做人要低调，做事可不能低调。
　　李真知一听，觉得挺有道理，连忙点头称是。
　　此夜，夫妻俩谈了很多，彼此憧憬着未来，都觉得将此生托付给对方是一种幸运，肯定是上天的眷顾。
　　他们很幸福地度过了此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