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人性的微光

　　真相大白！
　　闹事居民又露出可怜巴巴的神情，放声痛哭，哀求医者联盟的人原谅他们的一时糊涂，不要抛下他们不管。
　　有脑子转得快的，尽数将罪责推到宋誉身上，道：“我们受奸徒欺骗，也是受害者啊。都怪这个黑心肝的东西，歪主意打到自己恩师头上，我们一时不查被他挑唆，我们打死他给各位英雄好汉出气。”
　　众人就要动手，梅良辰呵斥道：“滚开。”
　　众人赶紧把手缩了回去。
　　梅良辰看够了这群人变来变去的丑恶嘴脸，道：“把死者带回去，想扔就扔，想埋就埋，随便处置。”
　　一大群人，乱哄哄作鸟兽散。
　　梅良辰拖着宋誉就走，辛盟主已无大碍，梅子谦把他交给医者联盟的人，跟着哥哥妹妹一块走了。
　　这座小院中乱糟糟闹了半天，药王殿前的院子也不平静，就在梅良辰为辛盟主处理麻烦的时候，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跌跌撞撞进了药王庙，捶胸顿足凄惨惨地嚎了半天。
　　等他哭声止住，梅雪亭拨开此人乱糟糟脏兮兮的头发一看，忍不住讥笑出声。
　　这个乞丐，正是丢下妻女和庄中弟子溜之大吉的罗慎钦。
　　梅雪亭看在亡妻的份儿上，跟萧微要了一些吃的给他。
　　梅良辰把宋誉拖回去的时候，他已吃饱喝足，正抱着梅雪亭的大腿哭个不停，姐夫长姐夫短地叫着，哀求他收留自己。
　　梅雪亭厌恶到了极处，一脚把他踢开，道：“好一个罗庄主，我以为你早早躲在好地方吃香的喝辣的，你怎么混成这副德行？”
　　罗慎钦哭着倾诉自己的遭遇。
　　原来他当日落荒而逃之后，很快落入一批黑衣人的手中，那群人不打他也不骂他，只是变着花样羞辱他。给他穿上一身破烂烂的乞丐装，学着猴子的模样上蹿下跳抓耳挠腮，要么把他倒吊在树上当做沙袋练拳。
　　昨天晚上，黑衣人又想出一个花样，给罗慎钦拿上一个豁牙露齿的破碗，让他来双溪镇讨饭。
　　罗慎钦到了镇上，直奔北方山谷而去，找到了长女罗菲。苦苦哀求她看在父女情分上，原谅他当日的所作所为。
　　罗菲是又气又恨又觉得丢人，但最终还是选择原谅罗慎钦，给他指了药王庙的路。
　　罗菲不巴望着他能帮忙，能保住一条小命就行了。
　　梅雪亭听完事情的经过，不由得疑心顿起。那群黑衣人定是巫医会的，罗慎钦乃厚颜无耻贪生怕死之辈，很有可能已经暗中投敌，混进药王庙来干坏事。
　　梅良辰和他想一块去了，大声道：“留不得，把他轰出去。”
　　“老三，我是你舅……”
　　话未说完，罗慎钦惊出一身冷汗。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梅良辰，满脸满身的血，目光毒辣，仿佛夜叉修罗，包裹在一团彻骨的冷气中。
　　梅雪亭看着儿子，惊愕之色一闪而过，点头道：“我也觉得留不得。”
　　梅良辰立即差人把罗慎钦扔出药王庙，并警告他不准再踏进大门一步。
　　随后命人将宋誉堵住嘴，吊在树上，用鞭子狠狠抽了一顿，朗声道：“此人卖师求荣，散播谣言，不准给他吃饭，给我活活饿死他。”
　　云霄宫弟子也未见过三公子如此狠辣的一面，敬畏之心油然而生，纷纷应道：“是。”
　　梅良辰冷冷一扫，担忧之情有增无减。偌大一座药王庙，究竟谁是人？谁是鬼？
　　万一有弟子被挑拨闹事，后果不堪设想，道：“我知大家备受煎熬，理解你们的苦楚。大难过去之后，回到云霄宫，定会论功行赏。参加双溪镇守卫战的弟子，其家人会享受到更好的优待，有难处尽管说，我梅良辰即使散尽家财，舍弃性命，也会帮你们渡过难关。丑话我也撂在这里，胆敢有勾结外敌兴风作浪的，我亲手斩了他脑袋！”
　　众弟子心中一凛，躬身道：“我等誓死效忠云霄宫。”
　　梅子谦兴奋的两眼冒星星，将发生在辛盟主院中的纠纷讲了一遍，梅雪亭身子晃了晃，差点没坐稳，道：“杀、杀人了？”
　　梅子谦搓着手道：“杀了三个，一下子就把闹事的人镇住了，全都服服帖帖的，哼，我看他们谁还敢嘚瑟。”
　　梅雪亭叹了口气，半天无语。
　　杀鸡儆猴虽然是最凌厉最有效的震慑手段，但从长远来看，绝非妥善之策。
　　因为梅家上头还有一个老太爷，他一直看梅良辰不顺眼，杀害普通居民，无异于将一个天大的把柄送到他手中。
　　将来蛊疫散去，只怕梅良辰不但无功，反而有过。
　　梅良辰才不在乎老太爷是个什么态度，他现在更担心巫医会，道：“父亲，我们在明处，敌人在暗处，不知将来还会有什么乱子。我怕乔夫人一来……”
　　“她不是你想的那种人。”梅雪亭斩钉截铁地道，“我和阿微都可以用性命做担保。”
　　梅纤雨奇道：“你们究竟在说什么？”
　　梅雪亭担忧地望着她，道：“小雨，乔夫人失去了一个女儿，你的眉眼与那个孩子很像，乔夫人一腔爱女之情都转移到你身上，对你是真心实意掏心掏肺。你这孩子容易心软，千万别被她打动，你娘会伤心的。”
　　梅纤雨“哦”了一声。
　　梅雪亭语重心长道：“一定要离她远远的，别怜悯她，别关心她，别对她心生好奇百般打探，你娘当初为了把你抢回来，费了好些周折呢。”
　　梅纤雨仔细瞧着梅雪亭，摸摸自己的脸，突然问道：“乔夫人用什么办法抢的，我娘又如何把我抢回来的？”
　　梅雪亭哑巴了半天，根本答不出来。
　　编的故事，总会有破绽，一个谎言，需要一百个谎言来圆。他绝非撒谎的高手，没发生过的事情，细节之处根本不知如何来补充。
　　梅良辰察觉到父亲的异样，问道：“孩儿同样好奇，乔夫人用了什么手段抢孩子？”
　　梅雪亭咳了一阵，道：“硬抢啊，我们在玉龙城做客，周围全是高手，等于送羊入虎口。”
　　梅纤雨道：“虎口里的羊是如何逃出来的？那场火该不会是您和娘放的吧？”
　　“胡说八道，越扯越没影。”梅雪亭急慌慌起身要走。
　　梅纤雨是个刨根问底的脾气，哪容他逃，立即拦住他去路。
　　幸亏有好心的居民及时出现给梅雪亭解了围。
　　邻居婆婆带着几个老实巴交的媳妇走过来，道：“梅老爷，开饭了，过去吃一口热乎的吧。”
　　梅雪亭道：“多谢老人家。”
　　邻居婆婆眼睛一红，流下泪来，歉然道：“梅老爷，我们知道你们难过委屈，知道辛盟主不容易。你们大度，愿意留下来继续照顾大家。我们看在眼里，不知该怎么办，只能干点力所能及的小活，扫扫院子做点饭，我们……没本事阻止……害怕他们报复！”
　　梅雪亭心里一动，放眼望去。
　　角落里，一些居民悄悄探出头看着他。有老人，有孩子，眼睛红红的，都是无措又愧疚的神情。
　　不知不觉中，梅雪亭想起自己青年时代意气风发之时，指天发出豪言壮语：“江山如此多娇，世界如此美好，我愿抛头颅洒热血，成为天下苍生的守护神。”
　　乔雨林当时就在身边，一盆冷水泼了过去，道：“瞧你堂堂七尺男儿，竟天真如稚子，世界美好个鬼，不过是你想象出来的一个世外桃源，黄发垂髫怡然自乐。”
　　乔雨林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话，过足了嘴瘾还不够，把他拽到一个集市上，看着人流如织，男人女人个个喜气洋洋。
　　没过多久，集市上发生了一场纷乱，一群地痞流氓调戏一个穿着华丽的漂亮女子。
　　看热闹的人围的里三层外三层，有嘻嘻坏笑的，有专心看好戏的，有起哄架秧子要美女赶紧来个香吻的。
　　人群之外，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有若无其事做自己生意的，有咬牙切齿小声痛骂的。
　　美女羞怒交加，急得要死，没人为她出头。
　　梅雪亭看不过去，为她打跑了流氓。本是英雄救美的一桩佳话，谁知竟引发了一场祸事。
　　美女以身相许不成，恼羞成怒，四处造谣痛骂梅雪亭是风流浪子轻薄之徒。
　　最后还是乔雨林用了狠厉手段将谣言平息，并且语重心长教训他一顿：“这就是你眼中的美好世界，黑白颠倒是非混淆，英雄成了人人唾骂的大狗熊。赶紧给我醒醒吧，用你的心眼好好看看人性，揣着英雄梦来做人，你早晚会摔个要命的大跟头。”
　　梅雪亭很不服气，道：“你是抱着什么样的目标来做人？”
　　乔雨林大笑几声，道：“以做人的目标来做人，不管别人是黑是白是正是歪，我只管好自己，无愧于天地良心，将来人死如灯灭，我的灵魂是干净的，我的身躯是干净的，不至于玷污了一坡黄土。”
　　梅雪亭又道：“似乎在你眼中，这个世界不值得守护，你救那么多人干嘛？”
　　乔雨林摇头道：“非也非也，就拿我们这次的经历来说，外围那些心中愤怒却无能为力的人，才代表了天下苍生的大多数。他们心中有杆秤，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平日里本本分分老老实实，有与人为善的机会，会拿出自己的善意。面对真正的邪恶无力阻止，只能尽力保全自己。这个世界很黑很暗，正因为有了他们，才有了一丝微弱的光亮，我竭力守护的，正是这一丝微弱的光。希望薪火相传，永不熄灭。”
　　梅雪亭气哼哼道：“这是什么光，连发出正义之声的勇气都没有。你看着吧，我梅雪亭乃人中之龙，一定可以改变这个世界。”
　　乔雨林不再言语，摇头叹息了半天。
　　彼时梅雪亭根本不明白他话中之意，此时看到为他煮粥的居民，突然之间明白了。
　　居民们大多数是好的，他们心里有杆秤，分得清是非善恶，但他们无法强出头。
　　将来蛊疫散去，云霄宫的人会全部撤出双溪镇。他们和闹事的人还得留下继续过日子，惹来麻烦，后患无穷。上有老下有小的，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家人考虑。
　　他们只能默默地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来表达自己的善意和歉疚。
　　敢做敢言就好吗？
　　当初和老太爷闹得不欢而散，以为离开云霄宫就万事大吉，他们一家却被老太爷差点灭口。
　　心怀恶念之人防不胜防，暗箭飞来，杀伤力太强。善良之人，被血淋淋的现实逼得低下头，装聋子做哑巴。
　　更多的人，是在善与恶的夹缝中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