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权利之争
作品名称:梦逝乾元 作者:文字生存录 发布时间:2020-06-02 22:20:45 字数:6391
皇宫里传出的钟声沉闷压抑,与各大庙宇的钟声混合在一起,笼罩着大都的上空。诺大的京城失去了往日的喧嚣热闹,大丧期间关闭了所有剧场戏班,妓院青楼。虽是短暂,可也骤然变得冷清萧条起来。
每日太子与百官在行宫前守灵,整个皇宫白幡处处可见。此次治丧融合了蒙汉习俗,太后倒也没什么反感。那些繁琐的礼节束缚的是太子,她倒是每日按时上朝。最初还协同德后,后来因德后哀伤过度也腻歪了做傀儡的位子,索性生起病来,这大殿里就唯她独尊了。
在所有大臣里,要说最忙碌、也是最难受的就是被太后推上百官之首的霍少郡了。她每天去皇上的灵前点卯,与太子碰个头,然后回大明殿议事。这是太后定的时辰,这女人可不像以前皇上那样勤勉。少郡下朝后便去中书衙门坐镇,各地的日常军务是鸿深管着,中书省的治安有赫连子玉负责,就这样少郡还是从早忙到晚。本来她从跟王太师协理国事后就已熟练了中书省的事务,应付的不是那么吃力。可如今国丧期间,有不少国外使臣和来吊唁的友人需要安排,来京的国师僧侣也多。幸亏少郡为安全起见请示太后谢绝了许多人,控制了来京的人数。还有那些本宗的、外姓的各路藩王,有要进京赴丧太后没答应的,也有通知了不来的,总之是各怀心思需要朝廷提防。
最让少郡头疼难受的就是每日还要与太后和刘卞周旋,敷衍着他们那些琐碎无理的建议。什么这个官员不遵礼节啦,那个大臣有违朝规啦,尽是挑的那些个以前弹劾过刘卞的官员。弄得少郡一头火,她只好嘱咐自己这些官员小心行事。这些人为了不让少郡为难,也变的谨小慎微起来。结果是弄的人人心里憋了一肚子火气。
就这样太后也不满意,她的话大多都被少郡婉言驳回,没一件事称心。刘卞更是一心想独揽朝政,早已失去耐心,他几次三番挑唆太后换掉霍少郡。太后心里清楚,刘卞在朝中的根基已被皇上抽去不少,剩下的这些庸人、粗人只会添乱。如今让刘卞在朝中议政已使许多官员不满,王伯安被贬后,能胜任这职位的也就是霍少郡了。她权衡再三对刘卞道:“你也别太性急,如今朝中忙乱得很,也只有霍明谕还能整的妥妥帖帖的。这人的能力确实不小,说句实话,他可比你能干多了,你就是挑他的毛病也不是那么容易。若不是他死跟着皇上搞那套什么新政,我也舍不得他。瞧瞧咱这些人,就是想重用也挑不出人来。”
刘卞道:“其实原因只有一个,我们以前太大意了。太后又过于信任那个霍明谕,让皇上把咱得力的人都抽走了。如今只有尽快换上一批人才行。”
“我也是这样想,你拟一个名单,这次我决不能再手软了,在皇上登基前办了这件事。”
霍少郡出了大明殿没有接着出宫,听内侍说太子在檀香殿的明园休息,便径直寻了过来。走过两条长廊,在一个两面环清池的亭子里。透过花荫,见太子正半倚在藤椅上,上面两棵大大的紫薇树冠向他洒下一片阴凉。腰身已显怀的詹妃坐在旁边用一把小巧的蒙古刀削一个苹果,身边的楠木几上摆着各种进贡来的水果。身段尚还灵活的平妃正为疲惫的太子按摩。
少郡知道太子刚刚送走两批前来吊唁的使团,这守丧也不轻快,大概腿都站挺了。隔的远看不清子媗,觉得她比最后一次在大明殿见她时微微有些发胖,更显得雍容高贵。只是这两位太子妃因有身孕不得守灵,倒比太子轻松多了。
少郡不敢露面,便叫住一个路过的小内侍给太子传话。眼见鲍硕听了一跃而起,撇下两位妃子向自己呆的亭子这边走来。轻快的脚步与刚才判若两人,不禁体会到太子被国丧拘住的焦虑心情。
“参见殿下,臣因有要事商量,才打扰了殿下休息。”
鲍硕上前拉起少郡道:“这一会儿明谕不必客气,我正闷得不行呢。今日朝堂怎样,有何事爱卿只管说。”
“今天太后给下官看了一个名单,说大丧期间国事繁忙,有些官员办事不力,想要撤换掉一批六部的大员。下官没有答应,请太子示下。”
“嗯。”鲍硕渐渐收起了笑容,说道,“他们行动也太快了,父皇尸骨未寒就急着撤掉这些老臣。他们把本宫当什么了,我可不是傀儡。”
少郡道:“这恐是刘卞的主意,如今他在朝里孤掌难鸣,势必想提拔一些自己的心腹。此事殿下决不能答应,可也不能对太后强硬。殿下还未正式登基,在登基前一定不要激怒太后,只能推诿敷衍。”
鲍硕无奈:“父皇在位七年,与皇祖母暗斗了七年。都知道父皇是孝子,可……”他深深叹了口气道,“你知道父皇是死于何因吗?”他不等少郡回话,继续说下去道,“这些话我不知道还能给谁去说,自从当上太子,我才慢慢体会到亲情在这皇宫的份量如此卑微。父皇一直在亲情和朝政之间徘徊痛苦。”
他走到亭边,望着阳光照耀下的碧绿嫣红,对少郡道:“你看这里的一切是那么安静美好,可下面掩盖的东西连我都不知道还有多少。当知道父皇可能死于下毒时,我深切感到这宫里的可怕。父皇早就知道这一切,他处死了下毒之人却不再让我追究。我去上都前父皇就叮咛过,让我对过去所有事不要追查,说他对下毒人并不恨。恨的是不该生在皇族,不该挑这副担子,为此他付出的太多,包括罪恶。他不怕死,死是种解脱。他希望我以后的路阳光一些,不再承受这种折磨,因为他的一生亏欠的人太多了。还嘱咐我善待顺王,即使他有罪也放他一条生路,权当替父皇还丽妃的债了。”
鲍硕的声音越来越低,低的少郡只有走近才听的清。她突然同情起这位年轻的帝王来。他是元朝现今唯一一位被父皇扶持长大、又顺利登皇位的太子,他一直率真热情,猛然知道这一切确实很难接受。
少郡却知道帝王不是老百姓,需要有付出的勇气。她靠近太子,低声道:“殿下再不要为过去的事纠结,皇上也希望你会放下这一切,完成他振兴大元的意愿,殿下如今需要振作才行。”
鲍硕抬头,对上少郡那双真诚、关切的眼睛。一阵温暖,让他在这充满寒意的皇宫里,除了平妃的柔情又多了一份诚挚的友情。他坦率问道:“明谕你说,真有那么一天,我也会像以往的帝王那样与顺王为敌?他可是我同父异母的兄弟。不会的,我绝不做那样的人。”
“殿下勿须想那么多,在权益面前最容易让人失了本心。既有这种人存在,这世间就会变得无情。殿下的权力至高无上,却是用来治理朝政造福于大元百姓的,只要对社稷有利,就放心大胆去做,臣会鼎力辅佐。”
鲍硕笑道:“明谕的话很有道理,这也是我从小的愿望。放心,我不会像父皇那样瞻前顾后,一定做个名留青史的明君。我早说过我与明谕会成为挚友,也希望你能时时抛开君臣俗礼,做本宫的知己。”
少郡笑笑,说道:“殿下,君是君,臣是臣,亘古不变。知己臣子可以做,君臣之礼却不可废。否则少郡这个官要做不成了,还不被太师贬死。”
“别提那位太师了,我从小在宫中被他教的循规蹈矩。还有你那位恩师教的那些中庸之道那么繁琐,做人都那么难,何况做帝王。我拿捏不了那个恰到好处的分寸。我学儒学是想学些中原的治政用人之道,搞那么多的说教干什么。你们那些个规矩也特多,这次国丧就被他弄得我精疲力尽。等我登基后,非得改改不可。”
少郡被他逗得笑起来:“殿下又不是孩子,国家大礼也轻易动得?我们中原的传统文化可是传承了几千年,涉猎之广,宗派之多,殿下无需过深求索。只这中庸之道可是儒学的最高境界,殿下不可抵触。里面的道义十分高深,我从小就揣摩过,恐怕这辈子都不一定做好。不过也不是什么高深莫测,说的简单点,就是做好人,好做人六个字。”
“哦。”鲍硕很有兴趣的说道,“这么简单,说说看。”
“做好人,这好理解,按天人合一的论理,古代圣贤或生而知之为圣,或学而知之为贤。以殿下来说,这二者占其一便是贤君。至善、至诚、至仁、至真,是天道赋予人美好的行为纲常,努力履行合一便是好人。”
“那好做人怎讲?”鲍硕又问。
“这三字难一些了,努力做个好人,那叫独善其身。可要兼济天下则需做人之道,即五道三德九经了。这些是中庸的精髓,也是从古至今教化人的最高境界,非是世人都能做到的。”
“也就是说,我要做一个好的君王,就必须要做到了?”
“可以说是,也不全是。说是,首先殿下要是一个好的君王,慎独自修。然后以德修之身教化臣子,感化百姓,才能成就帝王大业。说不全是,是因天人之道是君子之道,是圣贤之人做出的表率,这茫茫俗世却非都是君子圣贤。那些肆虐良善、祸国殃民的奸佞小人、自私狂徒,只能以国法论处,不在感化之列。”
鲍硕又问:“这也是中庸里的?”
少郡道:“不,这是臣的见解。一个好的百姓造福于家,一个好官造福于一方水土,一个好的君王应造福于天下。只要这个君王行的是天下大道义,施的是国之大善、大仁,圣贤之道偶尔违之也不为过。”
鲍硕击掌称好:“这才是为君之道,明谕说的我爱听。登基后,明谕就与我联手整顿国家大法,让大元的臣民有法可依,以法治国。”
两人说的兴起,没注意王伯安几时来的,他远远站在那儿已经听了一会儿才被少郡发现。少郡不禁为刚才自己的侃侃而谈有些不好意思,这人毕竟是朝廷里德高望重的儒学大家,她忙过去与他见礼。
鲍硕知他定是为丧仪来的,聊了这麽久,该到午时诵经的时候了。他整整衣服准备跟他走。王伯安却道:“不急,这几日殿下辛苦,就不用亲自去了,歇着吧。”
鲍硕心虚,难道自己刚才的几句怨言被他听去了?他心里正琢磨,王伯安又道:“老臣这次来是有另一件事,刚才樊玉派人来说赫英父子被传唤到慈仁殿去了。刚才下朝时,他们父子上马快了些,刘卞说挡了他的轿子已经告到太后那里。可能太后一并要追究上次闯宫时他们父子动武的罪过,太子要想法救救他们。”
少郡道:“这明明就是刘卞找茬抱复,太后正想换人呢,若不想办法,恐怕他们真要被定罪了。”王伯安又道:“上次闯宫是老臣带的头,不能怪他们,我去承担这个罪名。”
少郡制止道:“太师已经得罪过太后了,此去会更加不利,还是我去讲情吧。这件事本就没什么,或轻或重全在太后一句话。”
鲍硕沉吟一下,说道:“这父子俩也太不小心,这种时候往他们手里撞。就由本宫去吧,明谕也不易再出面,朝里还指望你压着哪。”
要说赫英父子不小心,还真冤枉了。自从刘卞回朝,他们除了上朝时照面,来去从不一道走。这次他们与修平一帮同僚边说边出了崇天门后,并没看到刘卞的轿子,接过下人牵的马一齐上了马背。却不想两匹马被惊了一下,才发现前面出来一顶轿子,马蹄扬起,差点碰到前面的轿夫。轿子一晃,里面刘卞喝道:“是谁挡老夫的轿,想谋害老夫不成。”
赫英一愣,这刘卞从这次回京后,每次出门都是保镖前呼后拥,今日怎会悄无声息出现在这儿?众人都看出是刘卞故意的,本就窝着一腔火,见他找茬不觉靠了过去,一个个怒目而视。
赫知查怕他们惹出事来,忙拉了儿子笑着陪了几句不是,催着人群散开走了,把个气哼哼的刘卞留在那里。没想这刘卞向太后告了状,说他们父子故意纵马伤人,要告他们蔑视之罪好借机撤掉两人。
赫英父子也火了,守着太后与刘卞当堂争辩,结果差点被太后下了大狱,幸亏太子及时赶到说情。太后既然别有用心就不会放弃,最后还是把赫英贬为庶民。念赫知查是多年在朝的老臣,官降两级,罚他做了个小小的左司参事。
晨风习习,吹过京郊的田野,赫英身穿褐色蒙古短袍,瓦楞笠帽,明纫皮靴,一副蒙古平民的装束。他双脚踏过缀着露珠的青草,上了大道,回身对茹修平道:“君送千里,终有一别,正林兄弟还是回去吧。如今我落魄至此,还有兄弟不弃,十分感激。”
修平默默走了一会儿,才站住道:“我们费了那么多精力,还是斗不过朝廷这些奸佞。像赫兄这样一位元朝的堂堂状元,论才华论能力功劳,他们哪个能比,却要被贬。这朝廷还有何理可言,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
赫英也站住了,不放心道:“我虽然被贬,却也落个自由自在,最担心的还是你。你一向耿直,处事铁面无私,难免得罪些人。这刘卞又是专找我们报复,以后一定要加倍小心。”
“大不了一死,也不能这样窝囊活着,我就不信他能永远得势。”
后面传来急速的马蹄声,少郡一人一马疾驰而来。
赫英见少郡身着便装一路风尘仆仆赶来,忙回身迎着道:“就因霍大人公务繁忙我才没去府上辞行,却劳大人赶来实在惭愧。”
少郡却明白他是不想连累自己才偷着离开,她翻身下马,微微带气道:“什么霍大人,是霍明谕。我是听令尊大人说了才知你走的消息,紧赶慢赶,幸亏还能见你一面。难道你不为官,我们就做不得朋友吗。”
赫英急忙躬身行礼,报歉道:“在下不是故意的,我也是突发奇想要出门游历解解闷气。以往出门都是身负皇命,眼下真的是无官一身轻了。”
少郡牵着马与他们边走边说:“眼下太子还未登基,被动了些,未能留住赫兄,希望赫兄别灰心。再有几日就是出殡的日子,我相信太子登基后会大有作为。”
修平道:“我也知新帝是明君,可如今被太后钳制难有作为,皇家历来明争暗斗还要维系那点孝心。我们做臣子的空有报国心却做不了皇家的主,赫兄下来才几天,他们变本加厉又关了许多人。这样下去,我们先前的努力就白费了,等太子登基满朝还不都是刘卞的人了。我若不是一介文弱书生,也拉杆子竖旗救国救民,岂不……”说到气话,他不觉看了赫英一眼,咽了回去。
赫英笑道:“同朝多年,正林还有蒙汉之见么?我并非不理解你的心情,可这改朝换代、争权夺利不是利国利民的事。元在统一前,各国四分五裂,又何尝是政清人和?关键在于如何治理,才能长治久安。”
少郡也道:“赫兄说的对,历来开国的皇帝哪个不是一代英雄在世,想一统天下名垂青史,可都毁于代代相传的落败。国家的兴盛赖于皇帝的英明,臣子的无私,百姓所能期盼的也只是位青天大老爷。可再好的明君,再清廉的官员,谁又能活过百年。何况忠奸倾轧世事无常,国家律法只用来束缚百姓,约束不了权贵。这就是治理朝政的弊端,官逼民反怎会长治久安。”
修平两人默默听着,思考着,少郡又道:“想当初,我们三人一同举仕入朝,满是报国为民的雄心。如今想来,这种坎坷真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感慨。”
赫英停住脚步,对少郡道:“我虽失去官职,这份初衷却放不下。所以不愿闷在家里,也许出外走走会好些。”
少郡笑道:“赫兄初心不改,少郡非常欣慰,正想托赫兄件差事,此次游历可顺带查访一下民情。新帝也锐意改革朝政弊端,少郡年少入仕,对民间下情不甚了解,又无闲暇巡视。希望赫兄一路留心,对新政提些建议,就是为朝廷立功了。以后兄长回京,还要与少郡同舟共济才是。”
“赫英有幸与二位成为挚友,一生无憾。放心,我定不辜负所望,也希望二位在朝中多加小心保重,后会有期了。”
一名随行家丁牵过马来,赫英上马与二人拱手作别。望着渐行渐远的赫英,修平道:“明谕胸襟远大,比我强多了。只要皇上有此决心,我茹修平必赴汤蹈火追随。”
少郡和修平刚进了城门,等候在门口的樊冰便告诉她,刚才兰湮来说金将军到府了。他们是昨晚赶到京郊大营的,今早就先来见大人,说有要事。少郡知道何事,便与修平告别,修平开心道:“这位大舅哥终于凯旋回京,金兰一定高兴极了,我这就先回府告诉她。”
“等一下,”少郡喊着,把他叫到一边,说了金彪此次违抗太子命令的事,嘱咐道,“如今还不知怎样处理,我倒是能尽力保他。可金兰已身怀六甲,先不能让她知道,等有了结果再说。”
“这可是重罪,能不能以功抵过还未知。本是战功一件,怎弄成这样?让人费解。”修平担起心来。
等少郡赶回秦府,兰湮却说金彪因枢密院来催,让他与兵部交割后马上去枢密院,他等不及大人,就与卫兵回营了。兰湮把一封信递给少郡,信里金彪简单述说了自己放走西夏人的原因,又托少郡照看弟妹。说自己作为一名将军,现在已将部队安全带回,剿匪的皇命尽职完成,交割后即到枢密院领罪。还说此次抗命是为报恩,他不后悔。这些西夏人祖辈已被蒙古人赶尽杀绝,幸存的后裔背井离乡,已属无奈。他不相信朝廷不会再起杀戮,因此他央求恩师在皇上面前讲情,看在这些人已为剿匪立功的份上放过他们。自己甘愿受罚。”
少郡心里不禁生气,什么样的恩会让他如此不顾自身的安危,等他们进京后,再请皇上恩赦也可以啊。看来这人与子玉宗霖等有所不同,应是心里始终对朝廷怀着隔阂偏见,否则不会如此。
少郡虽是记挂,却需要尽快到中书衙门理事,只得先写了一张字条着人送到鸿深手里。她知道这位官员无私公正是她十分属意提拔的,这件事也肯定会秉公处理。自己不好意思徇这个私情,只能委婉地让他先别上报,查清内里详情后报与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