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一章，第二章

　　第一章
　　
　　明芳在一颗麻柳古树下打完坐后，来到了紫竹院坡下的长寿湖边。春节已经过去一个多月，阳春三月到了。
　　刚刚才从禅定中醒来的明芳，感到清明在躬，平静愉悦的他散步在湖边，看着眼前的山山水水，突然感到了有些不舍。区佛教协会已经批准他还俗了。杨梅已经把年前才在重庆买的那套住宅卖了，在菩提山下的菩提古镇买了座四合院。她想把那座仿古新建的四合院开成客栈，这几天正忙着装修呢。房子装修好后，他们也住在那里，到了那时，明芳就真正还俗了。
　　经过几年的治理，长寿湖已经变得清澈透亮了。明芳走了一会，在湖边沙滩一块砾石上坐了下来。眼前的湖水一片涟漪，有几只野鸭在湖中捕猎。远方的湖中岛屿绿绿葱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翠绿，而倒影在湖中的影子涟漪着，还闪烁着金色的阳光。身后不断传来婉转的鸟鸣，伴随着徐徐微风还有一阵一阵袭来的花香。明芳沉醉了，觉得自己就应该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自己也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世界。可即将到来的世俗生活会怎么样呢？他有些茫然失措起来。
　　尽管杨梅是自己心中的一盏明灯，可她是不是自己以后世俗生活的指路明灯呢？明芳感到了疑惑，他觉得自己离开世俗生活太久了，相对而言，那可是自己涉及不深的另一个世界啊！在那片汪洋大海里，尽管有杨梅这盏灯在前面带路，可自己这艘船只在河沟划过，那可是大海一样惊涛骇浪的世俗社会啊！
　　突然出现的茫然又让明芳自责起来，他感到这一两年的参禅打坐白白浪费了。自己不是学会了“对境不生”吗？自己不是有敬以自持的功夫吗？世俗生活的可怕不过是自己想象出来的罢了，杨梅不是在其中生活吗？还有那些成千上万上亿的人，他们不都生活在其中吗？如果真是苦海，他们为什么不逃走啊？不过，明芳又想到了他们是无地可逃的，因为人太多了。他苦苦一笑，好像是笑给另外一个自己看似的。真奇怪，他突然感到有了两个自己——一个自己正在思考，而另一个自己正在看呢。
　　“明芳。”
　　是杨梅的声音。明芳转过头去，看到她从茂盛的林间小路钻了出来。
　　“张大爷说你到湖边来了。”
　　明芳站了起来。杨梅身着一件白色毛衣，和一条黑色的紧身裤。她盈盈笑着，在身后茂密森林的衬托下，明芳感到一朵鲜花随风徐徐飘来了。
　　杨梅随他坐在了孤石上，明芳感到依偎着自己的她充满了柔情蜜意，他的内心颤动了。
　　“这段时间，真是辛苦你了。”他说。
　　“我把李娟叫来了，让她投了一些钱搞装修，让她入股做个股东，可以吗？”
　　“可以啊，你们情同姐妹。她人呢？”
　　“在菩提古镇。我一个人过来的。”
　　
　　杨梅搂着自己的胳膊，明芳的臂膀感受到了她脸颊上的温度。这时，一艘机动渔船从湖心岛屿倒映在水中的影子上驶过，它身后的波澜，金光灿烂。
　　“好美啊！”杨梅感叹道，“如果不是为了生活，我真想陪你就在这高峰岛上度过余生啊。”
　　“如果我不还俗，是不可以结婚的。”
　　“嘻嘻，我知道。”杨梅说，“我是想出家做尼姑，这样我就可以在这里陪你了。“
　　“可你出家做了尼姑，我们也是不可以生活在一起的。”
　　“哈哈，我知道。我们不住在一起，不就行了，你只要在我身边就够了。”
　　“你真这样想过吗？”
　　“我这样想过啊，那个时候你还没有下决心还俗。”杨梅说，“如果你真的不还俗，我就是出家做尼姑，也要陪伴在你身边的。”
　　杨梅的话，让明芳感到的不仅仅是浓情蜜意，还有她那颗正跳动着的虔诚的心。他觉得自己的心滴着血，那也是此刻淌在脸上的泪。
　　“你怎么哭了？”
　　“师父过世后，幸亏还有你。不然，在这世上，我真的没有一个亲人了。”
　　明芳感到杨梅把自己搂得更紧了，眼前那汪湖水一直泛滥着的涟漪，似乎荡漾进了心里。他想，拥有杨梅这份爱，即将到来的俗世生活，就是刀山火海，自己也敢于直面了。
　　当太阳快要落山时，明芳牵着杨梅的手也从孤石上站了起来，这对唧唧我我的情侣想到应该归巢了。浓萌下的紫竹院已经暗淡下来，坐落在傍边的厢房敞开着门，里面的白炽灯光，都亮到门口外面来了。
　　“大爷已经在弄饭了，我们进去帮帮忙。”明芳说。
　　杨梅松开了明芳的手，走在了前面。明芳则向紫竹院大门走去，他要把庙门关好并锁了。当他回到厢房时，看到张大爷正在炒菜，杨梅则在清洗碗筷。
　　“杨梅今天又买了些豆腐来，还买了那么多的水果！”张大爷一边炒菜，一边转过头来说，“我们这里本来是出产水果之地，她还买水果来。”
　　“这些水果，你们这里都不出产的。”杨梅说。
　　明芳笑了笑，接过张大爷递过来的菜碗，摆在了桌上。大爷一共炒了三个菜，豆腐用来煮汤了。杨梅舀来三碗米饭，三个人围着方桌坐了下来。
　　“隔段时间，你走了，又是我一个人留在这里了。”
　　“大爷，我们会常常回来看你的。”杨梅说，“抽空，你也常去我们那里玩吧，你就当我们是你的儿女吧！”
　　“好好好……”
　　明芳看到张大爷哽咽起来，他满屋子看了看，没看到土黄狗。
　　“大爷，狗呢？怎么没看到它啊？”
　　“思春了，还在外边游荡呢。”
　　大爷的话让明芳绯红了脸，自己是因为杨梅才还俗的，他突然感到自己和那条土黄狗是一样的，他也怀春了。
　　“明芳，我在底楼专门给你装修一间屋子。”杨梅说，“今后，你就开间书画廊吧，古镇来的游客多，会有人买的。”
　　听到杨梅这样说，明芳觉得自己还俗后有事可做了。他想了想，突然脑洞大开，他还有更好的生意可以做呢。
　　“杨梅，你还记得我在长江里救你时，我是为什么到江边去的吗？”
　　“记得啊，你是去捡石头。”杨梅似乎也想到了他想说些什么了。“嘿嘿，我们还可以卖石头摆件，你是想到了这个吧？”
　　“嗯，你想啊，古镇来的游客多。我们可以捡些长江画面石做成摆件卖的。”明芳说，“在林峰寺时，我不是常常到长江去捡石头吗？你应该还记得的。”
　　“嘻嘻，我还记得你那个高中同学秋霞呢，她家不就是做这个生意吗？”
　　杨梅的话，又让明芳想起了一些伤心的往事。他不再说话，只顾着吃起饭来。
　　“我可不是有意的，你可别……”
　　明芳看了看张大爷，看到他露出疑惑不解的样子。
　　“我没生气，”明芳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这时，土黄狗从门外走了进来，明芳看到门外彻底暗了下来。可就是在黑下来的夜晚里，这座满是森林的小岛才更加迷人呢。长在森林地表上的那些花花草草，这时生发出了浓郁的香气。他已经闻到芳香。
　　“好香啊！”杨梅说。“吃了饭，我们出去走走吧。”
　　“好。”
　　明芳看了看张大爷，看到他乐哈哈的。
　　
　　第二章
　　
　　长寿菩提古镇位于重庆长寿城区的西侧，在离古镇不远的西北侧就是远近闻名的菩提圣山。一千多年前，达摩祖师曾在菩提山修行数年，故菩提山又是中国著名的达摩道场。在去长寿湖高峰岛之前，明芳也曾在菩提山上的菩提寺修行过一年。现在还俗来到菩提古镇，通过客栈三楼卧室的窗户，每天都能眺望到菩提山，让明芳激动不已。每天早晨起床，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眺望着菩提山巅那座宝塔合掌念佛。虽然已经还俗了，他觉得自己还是一个虔诚的佛家弟子。
　　杨梅从小就随自己婆婆常常到庙里去烧香，对信佛的人怀有亲切的感情，所以，对明芳每天早晨的行为也没加以阻止。由于明芳的刑期还有大半年，按例每周都要去所在的社区矫正服务中心报到，并递交书面改造心得。社区矫正服务中心的监管员，还安排他每天清扫街道一个小时，就打扫他家客栈门前的那条巷道。
　　开办客栈旅店的手续办好后，客栈就开始营业了。为了让更多的游客知道这家名叫“知客”的四合院客栈，杨梅和李娟每天都要到古镇的大街上去发传单，而明芳就负责呆在客栈里接待顾客。开间书画廊的事被暂时搁置了下来，一切都要等到客栈正常营业起来过后再行实施。由于杨梅把客栈的图片挂在了网上，慢慢的，有许多远方来的游客开始预定他们的客栈了。客栈的生意好起来后，杨梅和李娟就不再上街拉客了。空闲下来的明芳就开始画画和书写作品了，没几天，书画廓也开了起来。
　　明芳给书画廊取了个名字叫“梅芳斋”，杨梅和李娟都觉得名字取得好，因为杨梅和明芳的名字都在上面了。画廊的大门朝向巷子，后面的小门通四合院的院子。开业的第一天就卖出去了几幅字，因为是自己写的，明芳卖得便宜，三四百一幅字就卖了。而他的字在杨梅那个名叫刘颖的大学同学家里开的画廊里，是要卖两三千的。
　　杨梅觉得他贱卖了自己的字画，让他卖贵点。
　　“我还没挣过钱呢，”明芳乐哈哈对她说，“一直都在用你挣的钱，我都花得不好意思了。”
　　“嘿嘿，你都为我还俗了，还分你的我的，我是那么小见的人吗？”
　　明芳傻傻一笑，他觉得还是先挣些钱的好，他感到自己亏欠杨梅的太多了。
　　“这些字画，都出自我自己的手里，”明芳说。“我随时都可以写呀画的，不打紧的。”
　　“可你的字画不只值这些钱啊？”
　　“没事的，先把生意做起来再说。”
　　明芳看到杨梅嘟着嘴，流露出假装生气的样子，他就上前抱了抱她。连杨梅假装生气的样子他都不愿看到啊，他感到自己就这样深爱着她。
　　晚饭后，明芳来到自己的书画廓里题字作画，他正画得投入时，突然听到杨梅在院子里发出了尖叫声。他丢下毛笔迅速跑到了院子，眼前的一幕让他惊呆了。他看到一个彪形大汉紧紧搂住杨梅正在调戏她呢。他大叫一声，急得脑壳都冒着金星了，一下子冲了上去。还没等到自己挨近那个大汉的身子，他感到自己的胸口被他狠狠地踹了一脚。那一刻，他就感到自己像一片刚从树杈上飘落的树叶，飘啊飘，然后落到了地上……随后，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他在朦胧中醒来时，感到自己的大脑木木的，整个身子好像都不能动弹了。闭着眼睛，他觉得自己飘浮在星空似的，那些忽闪忽闪的星星围绕着自己……突然间，观音菩萨出现在不远的一朵白云上，他默默地念起了观音菩萨的名号……
　　“医生，医生，他醒了，他醒了。”
　　多么熟悉，多么亲切的声音啊！明芳感到自己的泪水从眼角流了出来，烫烫的，还没流成河就被人用纸巾截流了。与时同时，他感到鼻腔里也开始流泪了，那些泪水似乎滴在了心尖上，每一滴都凉凉的，滴得心都在痛了。自己还俗才没多久呢，这大海一般的俗世就掀起了波澜，自己这艘小木船还差点被掀翻了。往后的日子还会遇到些什么呢？是风平浪静？还是波澜壮阔啊？对于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明芳来说，是未知的。他在俗世生活的经验太少了！远在重庆南山上的林峰寺，近在眼前的菩提山达摩道场，那才是他的家。可他和杨梅新组建的也是家啊，在这个家里有温馨、有浪漫、有至死不渝的坚贞——明芳觉得他和杨梅之间的爱情坚如磐石……
　　医生进来后，翻开了他的眼睛，然后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明芳明明觉得自己是清醒的，可就是睁不开眼睛。自己是多想啊，他想睁开眼睛看看杨梅呢，他担心她跟他一样，也受到了伤害。无论多大的伤害让自己一个人承担就好了，他感到为了杨梅，就是没了性命，也是在所不惜的。
　　想着想着，明芳感到了一种带着旋晕一般的疲劳，于是他又昏睡了过去。当他再次醒来时，是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抽泣声惊醒的。那是一个陌生女人的抽泣声，他努力着想睁开眼睛，可眼皮就像两扇紧锁着的门，是怎么也打不开啊，开门的钥匙不知丢什么地方去了。
　　“求求你们了，你们放过他吧！”那个陌生的妇人说，“他当时喝多了，才对你动手动脚的。”
　　“喝多了就可以光天化日下调戏民女吗？他是罪有应得！”明芳听出是杨梅的声音，“还把我男朋友打成了重伤，现在都还没醒过来呢。”
　　“你男朋友的伤，我们会出钱医好的，我们还可以补偿你们的，求求你放过我老公吧！麻烦你们到派出所把案子拆了。”
　　“想得美！打人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有今天？”
　　“求求你了，他可是我们一家老小的顶梁柱啊，他要是坐了牢，我们一家人就没法安生了。”
　　“不行！犯了罪不受惩罚，那还有王法吗？你看，你看，我男友被他打成什么样子了？”
　　明芳听到那陌生妇人“扑通”一声跪下了，她好像正在瞌头。
　　“求求你了！求求你放过他吧……”
　　明芳觉得那妇人的声音太凄惨了，像是身在地狱中的呐喊。出家人慈悲为怀的情愫让他一下子坐了起来，他发现自己能睁开眼睛了。
　　“快起来，快起来，我们放过他，放过他。”他说。
　　“啊，你终于醒了，终于醒了。”
　　杨梅来到了他的身边，坐在了他的身后，让他靠在了自己的身上。明芳看到那妇人从地上爬了起来，还一边用手背擦试着眼泪。
　　“还是放过他吧，杨梅，”明芳说，“你到派出所把案子撤了。”
　　“要撤也要等你把伤治好了才去。”
　　“好好好。”那妇人似乎看到了希望，脸色也变得红润起来。“谢谢你们了！”
　　“还不知道撤不撤得了呢？”杨梅说，“他是犯罪了，我们不追究，可检察院要追究他啊，你还是去问问律师吧。”
　　那妇人又露出了失望的神色，她慌慌张张苦恼地笑了笑，然后转身离开了。
　　“你终于醒了。”明芳感受着杨梅的体温，闻着她特有的气息，“这几天吓死我了，我真怕你成植物人了。“
　　听着杨梅的话，明芳感到自己的后脑勺惊痛起来，他皱了皱眉头。
　　“你不舒服吗？”
　　“头痛啊。”
　　“那我马上去叫医生。”
　　杨梅抱着他的肩膀，慢慢让他躺下了。看着杨梅离时的背影，明芳又感慨起来。他觉得杨梅那苗条性感的身姿，任何男人看到都会心动的，是难以避免今后再次惹出事端的。
　　她本是天上的仙女啊！怎么落到这凡尘来受苦受难来了？难道她跟自己一样，是因为宿世的业障吗？想到这一层，他觉得自己和杨梅在此生只有多做好事，多积累功德才有可能，才有希望消除宿世的业障。决定放过打伤自己的那个流氓，也算是好事一件了。但愿他知道悔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