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第二天下午一点，霍志民准时来到县委小会议室。每次开常委会县委书记都是最后一个到场，这是白水县的传统，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显示“一把手”的统领位置。霍志民继承了这个传统，他左手拿着材料，右手端着茶杯，走到了长条会议桌的顶端那个属于“一把手”的位置。
　　他放下手里材料和茶杯，稳稳地坐在椅子上，微笑着环视了一圈：“都到齐了啊。人到齐了咱们就开始开会。”霍志民提高了声音，“今天的常委会主要讨论两个议题，一个是研究财政局长和文化局长的对调问题，一个是讨论政府工作报告。下面我们先讨论第一个问题，也就是干部对调的问题。我先介绍一下基本情况。”这时，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似乎是要给大家一个思考的时间。
　　果然，在座的除了县委副书记张峰和组织部长周泽生，其他人的脸上都现出惊诧之色。他们都在想：县里的干部不是刚调整不久吗？怎么又要对调？张峰和周泽生自然是知道的，上午霍志民找这俩人开了个小会，他已经把他的意见告诉了这俩人。
　　霍志民放下茶杯，脸色严肃地接着说：“财政局长贾思政没有经过我和隋县长的同意，私自做主给咱们县里买了一辆轿车，说是给我买的。我是不会要的。大家想想，咱们县财政这么困难我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换新车呢？还有一件事：春节之前，咱们县开工资的时候，贾思政因为跟教育局长王海涛有私人恩怨，故意不给教育局拨款，导致教师的工资晚发了两天。基于贾思政同志所犯的两个错误，隋县长提议把文化局长跟财政局长对调。大家都知道，每次涉及干部的问题都要经过常委会讨论，所以，今天大家就议一议，谈谈自己的想法。”他说度得客观，很实际，他不想让隋缚鲲在这个问题上挑出任何毛病，说完他两手握着茶杯，脸上不带任何表情地等着大家发言。
　　会场出现了沉默，隋县长的态度已经明了，霍书记是什么意见呢？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他的意图，也没法揣测他心里的真实想法。
　　隋缚鲲当然明白霍志民的意图，今天他先抛出干部兑换的议题就已经说明了他的意图。昨天他去找霍志民先说的是讨论政府工作报告，然后才顺便提了干部对调的问题，如果按这个顺序开会，常委们先详细了解了将要开发的项目，或许就会从白水县发展的角度考虑赞同他的提议。但是，霍志民把讨论的顺序做了调换，不给他争取常委们赞同的机会，这就是不表明态度的态度了。
　　张峰这时清了清嗓子：“嗯嗯，那我就先说两句。”他用手把左边的头发往已经秃了的头顶捋了捋，“听了霍书记的介绍我很震惊，也很气愤，贾思政同志怎么能犯这么严重的错误呢？这不是目无组织目无纪律吗？”他的口气虽然很严厉，但他的语速很慢，很显然是在字斟句酌，“我们的干部犯了错误，我首先是感到痛心，同时也感到失职，我是专职县委副书记，我的职责就是协助书记做好干部队伍的建设工作，不论哪个同志在工作中犯了错误，我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也要检讨。一个干部犯了错误怎么办？肯定要处理。当然了，处理的办法有很多，比如：撤职、处分、批评教育等等，隋县长提出的对调工作岗位也可以算作是一种方式。
　　“大家知道，咱们县的干部刚刚调整完毕一个月，如果我们再做干部对调，群众会不会认为我们县委县政府朝令夕改？在职的干部会不会有不稳定情绪？这些不利因素会不会影响我们下一步的工作？所以，我建议对贾思政同志要严肃批评，会后我要批评他，组织部周部长也要批评他，我还建议纪检委陆书记也要批评他。同时也要警告他：如果再犯这样或那样的错误，一定严肃处理，绝不姑息！至于他的工作岗位嘛，我看还是给他一个机会，这是我个人的意见，请大家斟酌。”
　　这一圈话说下来他好像很累，他从兜里掏出一支烟，点燃后狠狠地吸了一大口。他跟霍志民私交深厚，隋缚鲲没来之前，霍志民曾私下跟他说要跟他一起搭班子，让他当县长，并说已经向市委推荐了他。他以为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没想到从上面空降来了个隋缚鲲，阻断了他从副处迈向正处的脚步，所以，他对隋缚鲲有一种天然的抵触情绪。
　　组织部长周泽生接着表态：“我同意张书记的意见，对贾思政同志所犯的错误还是要以批评教育为主。毛主席不是说过嘛，犯了错误不要紧，改了就是好同志。刚才张书记指示我们组织部一定要对贾思政同志进行严肃的批评教育，我们坚决照办，一定要帮助他提高对所犯错误严重性的认识，避免再犯同类错误。”在座的常委都知道：张峰的意见就是霍志民的意见。组织部直接归县委直接领导，他这个部长肯定要跟县委书记保持一致。
　　“我也同意张书记的意见。”宣传部长徐蕊紧跟着说了一句便不再言语。这是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一头黑而浓密的波浪长发披散及肩，她皮肤白皙，细眉大眼，仅从面相上看四十二岁的她倒像是三十多岁。熟悉她的人都知道，作为宣传部长的她无论文字还是口才都是她的长项，今天的发言她没有引经据典的发挥出乎人们的意料。难道她并不反对隋缚鲲的提议，这种表态只是为了迎合霍书记的无奈之举？
　　会场的意见出现了一边倒，三个常委一个紧接着一个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大有排山倒海之势。
　　霍志民还是保持着双手抱着茶杯的姿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种情况跟他心里预料的基本一样，他心里泰然地控制着高兴的表情。
　　隋缚鲲却眉头微蹙，现在已经有三个常委对他的提议表示了反对，再有两票就过半数了。他扫视了一眼在座的常委，心中暗自计算：霍书记会反对，县委办公室主任麻威是霍书记的人，大家都暗地里说他是霍书记的干儿子，他肯定也会反对。这样反对票已过半数，其他人的意见已经不重要了。他不再对最后的结果抱有任何希望，开始在心中准备最后的发言。
　　短暂的沉默之后，王宝山说话了：“我谈谈我的意见。”他把茶杯往前一推，拿起了桌上的政府工作报告，“昨天，我们开了一个政府办公会，大家一起讨论了这个政府工作报，听了隋县长对报告中几个将要开发的大项目的介绍，心中特别振奋。”
　　张峰好像猜到了王宝山接下来要说什么，他打断了王宝山的话：“王县长，政府工作报是我们要讨论的下一个议题。”
　　“我知道，我现在说的跟我要表达的意见有关，请大家耐心地听我把话说完。”他看了看张峰，又看了看大家，然后抖了抖手里的政府工作报告接着说，“大家的桌上都放着这份报告，估计大家已经看过了，也可能会对这个报告里提出的几个大项目存有疑问：我们县能一下子就开发这么多大项目吗？我可以肯定地对大家说，能！一会儿隋县长会对大家做详细的说明，我就不在这里说多了。我请大家想一下：一旦这些项目落地，我们县财政就会有大批资金进入，这些资金让贾思政这样的人去管能行吗？别人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反正我是不能放心。贾思政这个人的胆子太大了，从某种角度上说，我们换掉贾思政，不是在处理他，而是在帮助他，这样做可以避免他在这么重要的岗位上犯更大的错误。我想再说说李大国这个人，大家都知道他脾气倔，性子直，怼过在座的不少人，也怼过我。但是，李大国为人正直，工作认真，不徇私情，这也是他的优点，把这样的人放到财政局长的岗位上会更让人放心。”
　　“王县长说得很好。”纪检委书记陆文波以为王宝山说完了，他接过话茬说。
　　“陆书记，你先别急，我还有几句话。”他朝着陆文波歉意地笑笑。
　　“您请。”陆文波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王宝山接着说：“我想跟在座的常委们说几句心里话，我今年五十五了，在咱们县常委里面我的年龄最大，干完这一届就该退休了。我很庆幸在最后一届能遇到隋县长这样的好领导，也很感谢上级领导把隋缚鲲同志派到我们县来当县长。大家不要以为我是在拍马屁，我都这么大岁数了，已经没有再往上升可能了，我还需要拍谁的马屁吗？我说的确实是心里话。隋县长上任以后一直在下面搞调研，他在寻找影响我们县发展的症结，他跟秘书和司机不辞辛苦地跑了近两个月，找到了让我们县脱贫的办法。这是一个脚踏实地的干部。今年春节，他没时间休息，一直在找相关部门的领导寻求支持，找企业界的老总洽谈到我县投资的项目，找银行界领导寻求资金支持，他用几天的时间做了我们县几年甚至是十几年都没有做过的工作，他是把所有项目都落实了才写进政府工作报告的。对于这样一个县长，我们有什么理由不支持他，不跟他一起努力为我们县的大发展做出贡献呢？
　　“俗话说：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我有时睡不着觉就会躺在床上想：我到白水县当常务副县长五年了，我为咱们白水县都做出过什么贡献呢？说来惭愧，我觉得我什么像样的贡献也没有。有人说：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嘛。我不这么看，我认为这是碌碌无为者为自己找的借口。党和人民把这么重的担子压在我们肩上，不是让我们看摊守业，而是让我们带领全县人民一起走上富裕的道路。所以，当我看了政府工作报告，听了隋县长的讲解以后，我感到特别振奋，我终于有了可以弥补心中愧疚的机会了。我特别希望白水县能在咱们大家的共同努力下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彻底改变我们县的落后面貌，无愧于党的信任，无愧于全县人民的期望。”说完，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又缓缓地吐出，仿佛吐出了许多年来压在心底的愧疚。
　　会场一片寂寞，常委们都听出了王宝山的话里隐含着对霍志民责怪和批评。谁是碌碌无为的人？白水县的落后面貌是谁造成的？一个是原来的县委书记郝文学，还有一个就是原来的县长，现在的县委书记霍志民。
　　所有常委都把目光转向霍志民，他们见霍志民还是两手握着茶杯，面无表情，所不同的是他的眼睛盯向茶杯盖一动不动，像是一个入定的老僧，让人不得不佩服他这种镇定的功夫真是修炼到家了。
　　张峰见状连忙转移大家的目标：“大家接着发言吧。”
　　陆文波刚才想发言，被王宝山阻断了，听了王宝山后半段发言，他被这位老县长发自肺腑想改变白水县落后面貌的情怀所感动。他又何尝不是如此？他到白水县担任纪检委书记两年了，这两年他也查出了一些干部的违纪问题，他也想对违纪的人给予严肃处理，但是，每次开常委会都被以郝书记为首的几个常委都以“严肃批评教育”的说法给否决了。为此他也曾愤懑不已，无奈他人单势孤，只能暗自叹息。
　　今天，隋缚鲲突然提出了干部对调的问题，让他重新燃起了整肃党员干部队伍的希望。他要支持隋缚鲲，他要和几个有正义感的常委们去撼动白水县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我不同意隋缚鲲同志的意见。”他故意提高声音引起大家的注意。“贾思政同志利用职务之便，故意不给教育局拨款的问题是可以通过批评教育的方式来解决的，但是，他私自动用县财政资金购买车辆却是个大问题，《中国共产党纪律处分条例》第十一章第四条规定：擅自动用国库款项或者财政专户资金的行为属于违纪行为。贾思政同志严重违反了财经纪律，应该按规定给予处分，而不应该考虑对调岗位。至于给予警告、记过还是撤职处分我们纪检委常委将根据相关规定集体讨论，很快我们就会拿出个具体意见提交县委常委会讨论。”
　　霍志民没法再镇定了，尽管他还是双手抱着茶杯，但是，他脸上的肌肉已经凝结在一起，整个脸就像雕塑一般，要不是他的眼睛偶尔会眨一下，很容易让人们以为坐在那里的是一尊霍书记的蜡像。作为县委书记，他只能最后一个发言，他不能给人们落下引领常委会讨论导向的口实。
　　县委办公室主任麻威忍不住了，他在常委会的职务最低，每次开会他都会自觉地排在后面，可是眼前的局势对霍书记极为不利，他必须抢先发言了：“陆书记的意见我不敢苟同，贾思政私自动用公款确实不对，但是他不是给自己买车，而是县里买车，并没有给我们县造成什么损失。”
　　陆文波马上抢话道：“按你这种说法，贾思政如果不经领导同意，私自买一栋房子给财政局办公用，也没给县里造成什么损失，你认为能行吗？”
　　“那能一样吗？”麻威强辩道。
　　“有什么不一样？一个是车子，一个是房子，性质不是一样的吗？”陆文波寸步不让。
　　麻威被陆文波怼面红耳赤，他张了张嘴还想争辩，可是却一时找不到说辞。
　　“你俩先不要争，我想说说我的意见。”政法委书记兼公安局长马勇向他俩压压手，然后撵动手里的圆珠笔边思考边说，“贾思政的行为究竟属于什么性质的问题现在我还一时弄不清楚，我很惭愧呀，作为政法委书记我的业务不熟，有些法律条款我记得不是很清楚，这一点我要向陆书记学习，党的纪律处分条款记得那么清楚。但是，我要提醒大家注意：不经领导同意，私自动用这么大一笔款项，究竟是属于违反了财经纪律还是属于挪用公款这是有很大区别的。挪用公款就等于触犯了法律，那是要判刑的。会后我要和检察院和法院的同志们在一起研究一下，如果贾思政的行为触犯了法律，我们谁说什么都没用，该抓就抓，该判就判，决不姑息。但是，无论如何贾思政这样的人是不能再放在财政局长这个重要岗位上了。”说完，他把手里的圆珠笔往桌上一扔，双手抱在胸前，身子靠在了椅背上。
　　马勇的话音刚落，众人的目光就一下子聚集在了他的身上。没听说马勇和贾思政有仇啊，他出手咋这么狠呢？
　　他俩确实有仇。贾思政有个弟弟叫贾思策，他在白水县开了一家建筑公司，有人说这个公司是贾思政他们哥俩开的，贾思策在前面当经理，贾思政在后面指挥。贾思策仗着他哥在县里是个干部就欺行霸市，经常用武力抢别人的生意。有一次，贾思策带着三个人把一个竞争对手的胳膊给打断了，公安局把贾思策他们四个人都抓了起来。时任粮食局副局长的贾思政打着霍志民妹夫的旗号来求马勇，马勇没给他面子，指示手下的干警抓紧时间收齐证据送交检察院。后来贾思政采用恐吓的手段吓唬对方，又给对方赔了一大笔钱，对方才撤销了对贾思策四人的起诉。
　　春节前，马勇对隋缚鲲说公安局的十一辆车使用年限都太长了，经常趴窝，影响办案，他想整体大修一次，隋缚鲲问他需要多少钱，他说五万就够了，隋缚鲲一听五万也不多就给他批了。可是他到财政局去领钱，却被贾思政拒绝了。贾思政说现在财政困难，等以后缓解了再给他拨款。他知道县里财政困难，所以，他当时什么也没说就回去了。当他听说贾思政花了一百多万给县委书记买了新车他顿时恼了，公安局急需五万块修车贾思政说财政困难，给书记买新车财政就不困难了？贾思政这不是公报私仇吗？因此，他要利用今天这个机会拿下贾思政，不然，公安局以后用钱还会受到他的钳制。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在会上故意把贾思政的错误性质说得很严重，其实，他知道贾思政的行为不属于挪用公款，他这样说是想堵住那些想包庇贾思政人的嘴，让他们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而不敢包庇他。
　　果然，霍书记为难了，一个说要给纪律处分，一个说要研究是否触犯了刑律，怎么办？他该如何表态？继续袒护贾思政能行吗？更让他吃惊的是隋缚鲲这么快就建立起了自己的阵营，看来自己还是小觑了这位年轻的县长，放松了对他的警惕和牵制。这样下去他就会失去对常委会的掌控，一旦大部分人都去拥护隋缚鲲，他将又会回到过去给郝书记当小媳妇的时代。这是他绝对不能允许的，今天无论如何都不能把贾思政换掉，现在已经不是贾思政一个人的问题了，这里还牵扯到他县委书记权威的问题。这么点小事儿都摆不平，那他还当什么县委书记？
　　他分析了一下眼下的局势，四比四，现在只要投票就可以否决隋缚鲲的提议。他是县委书记，他不能马上就进行举手表决，他要拿出一套说辞来显示他县委书记的水平。他放开了抱着茶杯的双手，打开杯盖，轻轻地吹去漂在茶水上面的茶叶末，然后放到嘴边轻轻地啜了一口，待到情绪稳定他才轻笑着说：“今天的讨论很热烈嘛，这样很好，说明我们这个常委会是一个非常民主的常委会。我想说点题外话，大家可能都看过《三国演义》，那里面有一个章节叫诸葛亮挥泪斩马谡。诸葛亮为什么要斩马谡呢，因为他不听诸葛亮事前嘱咐，也不听副将王平的劝告，丢失了街亭。致使诸葛亮苦心准备了很多年的灭曹计划化为泡影。但是，我们也知道诸葛亮对很多犯了错误的大将不是斩杀他，而是让他戴罪立功，这些大将知耻而后勇，在战场上奋勇杀敌，立下了很多战功。两种不同的处理方式，收到的效果也是截然不同的。”
　　这时有人敲敲门，霍志民的秘书小阚走了进来，他在霍志民的耳边轻轻地说了几句。霍志民马上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市委蒋书记来了，大家不要动，我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