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焦急的期待
作品名称:九龙河风云 作者:张良芳 发布时间:2020-05-30 14:14:39 字数:3880
5月24日那天,早半上,听永芳来家说,解放军从四明山方向打过来了,看样子爸爸快回来了,永芳来告诉一声又急急地走了。
彩凤闻声就拉着小芳叫上阿秀奔到九龙河边去看,解放大军像潮水一样前不见头后不见尾,从九龙河边奔过,她拉着小芳激动极了,她与阿秀站在芦茂庄的九龙河边上,兴奋地望着达达达地向东奔去的解放大军,看着哪戴着解放帽穿着淡黄色军装背着背包的解放军战士,她亲切地望着他们晒得黑黝黝的脸庞,好像都像她的丈夫,可又都不大像,他们走得太快了,她来不及仔细地看他们,一晃而过。她想要是祥荣能从队伍中走出来认她叫她一声就好了。但是他们跑一般过去,他们扫视一下路边的人,却没有一个仔细地看她。也可能他们也和自己一样,走得太快,来不及仔细看她吧?当时她问阿秀,阿秀的感觉也和她一样,说他们走得太快了,好像奔一样过去,哪看得清楚呀。
到吃点心时大部队都走过去了,虽然仍没有见到她们的亲人,怏怏而回,后来听到几声炮响,听晚上航船从城里回来,船佬大说,解放军已经打进西门了,她们一时虽然没有找到她们的亲人,想想他们可能已经也来到了宁波,心里感到很欣慰。解放军终于来了,三五支队终于打回来了!只要来到了宁波总有一天他们会自己来的。说不定哪天早上门一开,祥荣和罗震海就站在门前呢。
可是她这天等哪天,哪天又等到这天,等呀等,就是不见祥荣回来。一天早上还故意提了几顶草帽到半里镇去行凉帽,顺便听听消息,有没有当年当三五支队的人回来的消息。听来听去,消息很多,一会说谁谁回来了,一会说听人说谁谁又在部队里牺牲了,她听得提心吊胆的,可就是没有她丈夫的消息。她又到芦茂庄小店去找大儿子永芳,问问永芳可有听到爸爸的消息没有。永芳说他也在到处打听,可是问他们他们都不知道。永芳说要不过两天我还是自己上城去寻寻爸爸看。彩凤失望地回来了。
又过了两天。一个下午,在罗家田畈干活的姐姐彩玲儿子祥海背着锄头气喘吁吁地奔来告诉彩凤说:“阿姨,阿姨,人家金村当年跟姨丈去的一个人回来了,你快叫永芳去问问看,说不定那人晓得我姨丈的情况。”
“你听谁说的?”彩凤着急地问。
“我亲眼看到的。上午陈二妹叫我去半路镇挑下饭,我看见许多大人小孩子在阿福小店门口,围着一个腰系驳壳枪的解放军说说笑笑很是热闹,我也挤过去看,原来那个解放军是本地人。他和大家说着半土半洋的官(普通)话,我一打听,他是金村人。我本想当场就问问他,他晓不晓得我姨丈。可是后来我被作头叫挑下饭去了,我没问成,阿姨是不是叫永芳和你一道到金村去问问看?”
“祥海哥,真的吗?”永芳高兴得跳起来。
“这种事我会骗你嘛?”
“他叫啥名字,你问过没有?”彩凤说。
“名字倒没问,可是看见他我认得,他的鼻子是被打塌了的。阿姨,你快点去问问看吧。”
当下彩凤决定母子俩相约着阿秀到金村去一趟,为怕那军人很快回部队去,说起念佛就出发,当即把小芳托给阿二嫂,她就和永芳阿秀一起出发了。
金村距芦苇漕才三里路,过俞家桥穿过田野畈不到一顿饭时间就到了。彩风曾到金士昌先生家来过,她们先到金士昌家。士昌先生听得说,热情地接待了她们说:“知道的,知道的,那是我家的一个远房侄子,叫金阿大,早上还到我家来过。怎么?祥荣、震海还没有消息?别着急,他们会来的!会回来的,兴许他们工作忙吧,这里刚刚解放,事情多,一时来不了。你们来了去问问也好。”说着叫金虎陪过去。
金虎热情地带着彩凤母子和阿秀三个去到金阿大家。
据金虎说,他的部队就在慈城,回来已经两天了,已经走访了好几家亲戚朋友。
当金虎带着彩凤母子和阿秀三人到他家的时候,那人正在家里和上门来的亲戚朋友们攀谈。他穿着一身半新的草绿色军装,中等个子,鼻梁塌陷得好像被马蹄踩过一脚似的,没了鼻准骨的鼻子显得扁平,很明显那是打仗时叫敌人的炮弹片砸的。这使他的脸和气中带着令人可笑的滑稽相,脸孔粗而且黑,三十几岁或四十几岁都可以看。彩凤见屋里有那么多人坐着,不好意思走进去。金虎说没有关系,先挤进去,与金阿大点了一下头。金虎指着彩凤她对他说:“她们是从芦苇漕来的,她男人过去是三五支队的张祥荣,你知道吗?”因为人多,金阿大一时没有听清楚,只向金虎点了一下头,示意请他坐,金虎便叫彩凤,“祥荣阿嫂,你进来呀!”
这时一个脸上有很多天花疤的中年妇女忙走出来热情招呼:“进来吧,快到里面来坐!”显然是金阿大的妻子,她以为是来看她丈夫的不认识的亲戚呢。
彩凤和阿秀不好意思地拉着永芳走了进去。
“快请坐!快请坐!”军人用半是本地话半是普通话南腔北调地招呼她,同时立起身来,向金虎点点头问,“金虎,你认识她们?出去五年了,好多人我都不认识了。”他热情地说,“这两位阿嫂,你是谁家的?”他显然把她当作了本村人。
“她是从芦苇漕来的,她丈夫就是当年抗日战争时带领我们游击小组打东洋鬼子的张祥荣。这一位是我同学罗震海的妻子,你还记得吗?”金虎忙向他介绍。
“哦,张祥荣,当年我就是跟他一起出去的。他还是我的老上级呢!怎么会不记得?罗震海我也听说过,但是他不和我在一个部队里,所以就不大清楚……你就是他阿嫂?”他的头转向彩凤。
彩凤向他无声地点了点头,紧张地盯着他,血在她头上潺潺地涌,她感到丈夫的生死消息就在他口里。可是金阿大望了她一会,惊了一下,又慢慢地对彩凤说:“哦,孩子都这么大了,你自己还这么年轻,阿嫂你好福气呀……”看见他似乎有意叉开话题,彩凤的呼吸变得急促,盯着他说:“这位阿叔,那你们去时是一道去的?”
“去时是一道的。”
“那如今你回来,他们怎么还不回来?”
金阿大望着她一会,停了一下仿佛解释地说:“阿嫂……部队不像老百姓,是经常调动的……”
“那么他如今在啥地方你晓得吗?”
金阿大仿佛遇到了尴尬事体,他的塌鼻子明显地皱了一下,然后到军装袋里去摸他的烟来抽,他抽的是北方老烤烟,用一根比筷子长一点的铜锅竹烟管来装,他慢慢地从另一只军装袋里摸索着他的烟袋,低头在烟袋里塞着烟丝说:“我和张祥荣起先在一个连队里,他在连里当付排长,我当战士。打到山东,由于打仗勇敢他立了好几次功,升为排长。打济南的时候,我那时当了班长,他已经当了连长。这场仗打得很激烈,我们当时正在吃饭,突然听到敌人来袭击的枪声,张连长叫声准备战斗!大家都放下碗筷冲出去。那一仗打得真艰苦,一到外面我们见敌人已经包围了我们,敌人用迫击炮重机枪封锁了我们。当我冲出去时,一下子就被一发炮弹打倒了,当场就昏了过去。我的鼻子就在那次战斗中被打伤的。等我的伤好,我从医院出来,我的部队已经打到别处去了。上级只好把我调到别的连队里。”说完,他沉默着,眼睛看着地下,吱吱地抽他的烟。
“再后来呢?”阿秀焦急地问他。
他犹疑地把头转来转去转了好一会,不敢正视彩凤她们,在阿秀的追问下,他尴尬得回避不了,他望着他的烟锅叭嘴说:“后来的情况我也不大清楚了。”
“以后你就没有再听到祥荣阿哥的消息过?”
“听是有点听到过,在一个团里嘛,互相总有传说的。”
“那末你听到我祥荣阿哥的情况怎么样了?”阿秀追着他问。
金阿大的眼睛这时始终不敢朝她们看,只朝金虎眨巴眨巴着眼睛,显得很尴尬,似乎感到说出来不好,不说又不好。
大家看见这样子,已猜着了八九分,不是他不知道,看来祥荣是凶多吉少了,于是阿秀望了一眼彩凤又对他说:“阿叔,你知道的就实话告诉我们吧。”
金阿大望了阿秀和金虎等一眼,又望望一直期待地望着他的彩凤,为难地叹了一口气说:“唉,战争是残酷的,战斗中敌我双方总会有伤亡的,子弹没有眼睛,”他仿佛讲起战争的理论来,“我们到北方以后打了很多仗,牺牲了很多同志,和我同去的很多人是已经回不来了。不过我知道的这些消息也不很正确。但是大嫂,你听了可要挺住啊……后来,后来我们又打泰安、鲁南、莱芜、固孟良、鲁西南突围、豫东、淮海、渡江解放上海等战役,我听别的战士说,张连长,好像也在打孟良崮战斗中牺牲了……”
只听“咕咚”一声,大家抬起头来看,彩凤连同椅子跌倒在地。永芳叫声:“妈妈!妈妈!”赶快奔过去,彩凤已经面色如纸嘴唇发黑地昏了过去。阿秀也大叫着:“阿嫂!阿嫂!”金虎和金阿大的妻子等人也赶快起来帮助永芳来唤彩凤。
半晌,金阿大妻子等替她掐人中穴,又撬开她的嘴巴把冷开水灌下去,她才慢慢地醒过来。
“妈妈,妈妈!”永芳大哭着叫着对妈妈说,“爸爸已经回不来了,你再这样我和弟弟怎么办呵……”
阿秀心里也很难过,她想祥荣阿哥这么厉害的人都牺牲了,至于她的丈夫罗震海更不用说了,肯定也是牺牲了,她也难过地哭起来,此时彩凤的心碎了,她伤心地哭着说:“我日等夜等,日等夜等没见他回来,料着他是出了事……”意识到这是在人家家里,她咬着嘴唇,尽量抑制着满怀的悲痛,两手撑着永芳和阿秀的肩膀慢慢地站起身来。
彩凤回到家里,一下子倒在床上起不来了。
大家见彩凤这个样子,心里都很难过。大家明白,这不是什么身体疾病,而是心病。心病还得要从心来医。只有得到确实的消息,祥荣没牺牲,还活着,才能使她重新振作起来。没有办法,永芳得扶着妈妈慢慢地回家去。把妈妈扶到家后,永芳这两天索性也不去小店了,妈妈病倒了,弟弟还那么小,他得照顾小弟弟,照顾妈妈。自己虽然也非常难过,但是总不能都倒下呀,但他相信爸爸不一定就这么没了。那个钟阿大不是没有亲眼看见的嘛?他也是听人家说的,说不定爸爸还在部队里呢。现在家里就靠他一个人了,他得要坚强起来。
一夜功夫,彩凤仿佛老了十岁,像个奄奄一息病入膏盲的人。她不声不响地躺着,两只眼睛呆滞无光地望着屋顶。不吃也不喝,任凭邻居和她姐再三劝慰也不吭一声,急得永芳和弟弟在妈妈床头呜呜地哭。虽然解放了,大家都欢欣鼓舞,觉得生活有了希望,可是他们家却比解放军没来时还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