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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风尘豪客(十、十一)

作品名称:风簾翠幕柳耆卿      作者:自咏诗      发布时间:2020-05-29 01:32:29      字数:5892

  十
  东京大相国寺是座天下闻名的寺庙,东京人自不必说,经常光顾,这里隔三差五就会有一次集市,其繁华热闹程度天下无双。外地来京的人都会抓住机会就去逛相国寺,感受那在熙来攘往人流中穿行的乐趣。
  出相国寺向南,不远便是架在汴河上的龙津桥,过桥不远便是著名的录事巷。说是巷子,实际是条大街,那里是高档歌楼伎馆集中的地方,街道两边一间挨一间的几乎都是。这里离着贡院不远,深受外地来京赴考的举子的青睐,真不知道是神圣的贡院还是这里的歌馆,哪个更是他们心中的圣地。
  这里的歌女也多会舞文弄墨,既能与客人一板正经的讲说《论语》,也能面不改色的笑谈令常人难以启齿的笑料,这些笑料总是离不开那点事儿,真是荤素一齐来。
  歌女与客人难分轩轾,都能登得大雅之堂,下得花街柳巷,比高雅、比轻浮、比狂放,一个更比一个强。总之,适应不同环境能力强的人一定是成功人士。
  有一栋豪华歌楼,南临街道背靠汴水,门楼雕梁画栋,较之不远处的贡院大门可是气派多了。单从招牌上看不出是什么场所,招牌上四个泥金大字:“沉醉八方”。一幅对联:“锦帐幽香,凡俗此来难逃一醉;笙歌嘹亮,神仙光顾必动凡心”,这幅对联倒是透露出这的确是一座歌舞场所,也是,在这个地方干这行,你不标新立异不行,这种表面文章和噱头要做。而骨子里更要开放,有更加独特和吸引人的东西,才能维持才能赚大钱。
  一位客人走了进来,面无表情,径直走到临时接待客人的角落,拉把椅子坐了下来。
  几位歌女本来要上前打招呼,见来人脸色不善,看他不像是来歌楼消遣的,犹豫再三,终于没有过去搭讪。
  领班见状,轻轻来到客人跟前问道:“客爷有什么吩咐,我叫几个姑娘过来侍候?”
  客人依然是面无表情,轻轻摆摆手道:“暂时不用,我等人。”
  话说至此,领班只可转身走人,却又被客人唤住,“慢着,你去给我泡壶茶来。”边说边掏出一小包茶叶和一块约二两多重的银子,“银子给你,我这儿自带有茶叶。”
  领班喜出望外,接了银子和茶叶去了。
  时间不留情面的逝去,天气渐晚,客人已渐渐满了,各自选好歌女厮搂着上楼去了。只有这位客人,依然是一动不动的干坐在角落里,甚至连茶水都没动。
  领班也感到有些蹊跷,借添水之机轻声问道:“客爷的朋友还没来?要不您先楼上坐着,等来了我给您带过去。”
  “再等等。”从他嘴里吐出三个字,再没话。
  又过了一会儿,大堂里渐渐冷清下来,连歌女也没剩下几个,客人终于站起身来。
  领班长舒一口气,赶忙跑过来张罗,“客爷您楼上请,这儿还有几个姑娘请爷挑。”
  客人一摆手,“免了,我走了,爷今天累了。”余下的几个歌女脸上立刻露出失望之色,搞不好今晚就泡汤了。
  这位客人正是前面提到的那位崔大官人。他每晚都要选择一座歌楼坐上一晚,这段时间已成了习惯。等累了就走,还有余兴,就留下来玩玩。
  你以为他枯坐一晚就为的等人吗?说是也是,说不是也是,他的确在等人。
  但他并不是枯坐在那里,他的脑子里一刻也没闲着,他在认真的思考自己人生的未来方向。最初来到汴京时,他想到的是苟活一世,活一天是一天,他的精神是颓废、迷茫、惊惶不安。如今,他那颗惊魂初定的心已渐渐平静下来,他不甘就这样沉沦下去,他要斗争,他要奋斗,他开始着手谋划着他心中的宏图大业。
  既然有了这个志向,那么以后的行事作风就要谨慎一些,避免招来麻烦。自己前段时间的行事作风实在有些过于招摇了,为了心中的宏图大业,应该适度收敛一些。长此下去,会消磨胸中的志向,更会因此招来麻烦。
  还是那句老话,树欲静而风不止,世间之事不是自己能够左右了的。
  就在客人欲走未走之时,咣噹一声门被踢开,冲进来一伙人,一个个凶神恶煞,有几个手中还拿着棍棒。其中一个矮个子一眼看到那位客人,扭头兴奋的大叫:“大爷,他在这儿!就是这小子,今天总算让咱们逮着了。”一群人随着话音,唿啦一声向前将这姓崔的人围到中间。
  人群闪开一道缝,后面一个彪形大汉走近前来,站在客人对面,上一眼下一眼的打量着对方。这条大汉身躯高大肥胖,上枰称三百斤打不住,满脸钢髯,一脸横肉。
  “你们要干什么?”
  大汉嘿嘿一阵冷笑,“小子,今天事情跟你讲个明白,也省的你以后说我们仗势欺人,坏了我的名声。本太爷我人送绰号卷地虎,南城这边的事都归我管。”
  “你先打住”,客人制止他往下再说,“你说南城这边都归你管,你是哪个衙门的?我看不像。”
  大汉有些气恼,“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爷哪个衙门口的都不是,南城所有铺户买卖都交了保护费,我就有义务有责任维持这一方的平安。”
  客人那冷峻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微笑,“我明白了,说的再好听,你就吹破天,你就是个敲诈勒索、欺行霸市的混混罢了。”
  还没等大汉再开口,一众恶棍就按捺不住了,七嘴八舌一通乱嚷:“揍他,往死里揍!他敢骂我们,让他三个月下不了炕。”
  大汉摆手制止了他们,又对客人道:“我听说你是个狠角,不过今天你可讨不到便宜去,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不过我也没有仗势欺人的意思,有些话要当面给你说清,你若是识相服个软,我保你平安出得这扇大门。”
  客人并不买账,“听你的意思,我今天是有麻烦了?我来这歌楼,一不偷二不抢,花钱享受,从不赖账,请问我惹着谁了?”
  “你花钱享受确实不犯法,问题就出在你花钱上。这里是风尘场所,这里的女人叫流落风尘,她们在这里只是凭借姿色和身体混口饭吃。歌女嘛,给点儿小钱就行,高兴了,多赏一些也无妨。可你在这风月场所大把大把的使钱,让她们一夜暴富。你倒是爽快了,可你让其他的客人怎么办?那天有位客人抱怨说,最近歌女们的价码都高了许多,有的还漫天讨价,狮子大开口,不满意就在服侍上敷衍了事。还有个客人说陪侍他的歌女嫌他给的小费少,威胁他说这个歌楼的后台是开封府官员,要找开封府的差官办他,后来竟招来娘家人对他大打出手。你说,这不该管管吗?我们是收了保护费的,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不管能行吗?有些伎家的生意也受到影响,也向我抱怨此事。你说,这不都是你带坏的吗?你的所作所为,坏了这行的规矩和秩序,助长了这些歌女的野心。你有钱你不在乎,可别人呢,特别是那些劳作一天的苦力,你让他们上哪儿消遣取乐去?”这大汉别看长的粗鲁,说起话来倒是有条有理、振振有词、理直气壮。
  “刚才你说我不是衙门口人,的确不错。不过事情却不是与衙门一点儿无关,这是朝廷教坊使亲自找我关照此事的,这些歌楼伎馆都归教坊管,歌女们都是在籍注册的。故此我来管这事,于公于私都是正理,并非是来多管闲事。”
  你道这汉子真的是外表粗鲁内里通情达理?才不是这回事呢,原来他是在前面露过一面的那个绰号蔡长虫的师哥,听师弟讲过这个人,但是蔡长虫也没全讲实话,只说一时失手伤在对方手下。不过见到师弟伤的如此重,只是一拳便打折他半扇肋骨,听师弟这样一说令他暗暗心惊。也引起他的格外小心,心里着实忌惮对方,这才有了方才先礼后兵的长长一番对话。
  坏事就坏在不识趣的一班手下。站在他旁边的几个弟兄听的早已不耐烦,听头儿说话分明是在示弱,早已气的按捺不住,心道对这样一个瘦小个子的男人赶紧做完了事,之后一人搂着一个歌女楼上取乐多好。
  隐在大汉身后的一个恶棍打定主意,斜刺里闪身窜到前面,猛地抡起手中那碗口粗细的棍棒,狠狠地向对面客人的头上砸去。
  风声、尖叫声瞬时将室内空气撕裂。  
  十一
  客人防不胜防,眼见得立刻脑浆迸裂、死于非命。人群中一阵惊呼,四散躲闪。
  客人正在揣摩大汉的话,耳边风声陡起,再想躲闪已是不及,匆忙中举起右臂一格,棍子正落在右手小臂上,只听“喀嚓”一声响,吓的周围人都闭上眼睛。
  仿佛过了许久,听到没人哭喊,人们睁开眼睛,吃惊的发现,地上扔着半截短棍,打人的汉子手里拎着另外半截棍子,呆若木鸡的站在原地。
  刹那间一切都变了,整座大堂充满了杀气,空气中仿佛有无数把看不见的尖刀在刮刺屋里的男男女女,有些人腿抖的站立不稳,牙齿咯咯响个不停。
  紧接着,谁也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就听刚才打人的那个恶棍惨叫一声,身子飞起来被摔到一丈开外,头朝下脚朝上重重的摔在青砖地上,登时昏死过去。
  就在恶棍飞起的瞬间,一股血箭也随着他的身体在空中画了条弧线,一件东西噗哒掉落在地上。有胆大的趋前一看,竟然是恶棍的一只右手,就在这电光石火间,生生的被人扭断。
  出手狠辣,不计后果,看来这位客人平时的行事作风即是如此。纵然是对方偷袭下死手在先,可这位不计对方死活的狠劲、辣劲也着实令人心惊胆战。好像在他眼里,死个人、伤个人是家常便饭。
  过了好长时间,大堂里乱成一片,有人去救那个半死的恶棍。
  虬髯大汉瞪着两只牛眼,恶恨恨的逼近客人,点手指道:“好狠啊!你这一出手就险些要了他命。他就是不死,这辈子也残了。”
  客人冷笑一声:“这是他自作自受,刚才要不是我反应快,现在横尸这里的就是我了。这样歹毒之人,不能留着他再祸害百姓。”
  那群恶棍从震惊中醒了过来,手提棍棒蜂拥而上,就要大打出手。只是忌惮对方厉害,没有一人敢挑头动手。
  客人黑瘦的脸上泛起一股杀气,看来再逼他出手,肯定会杀人了。他冷冷笑道:“好一群泼皮无赖,就知群殴滥斗,一群的下三滥。好吧,既然不怕死,爷今天就教你们有来无回。”见对方各各手里握着刀棍,客人也不敢掉以轻心,随手抄起一把椅子准备应战。
  卷地虎气的哇哇大叫,大喝一声“住手!”回头对手下说道:“你们退下,我今天单独会会他,免得他说三道四,说我们倚多为胜。我要让他心服口服。”
  边说边脱去上衣,露出黑森森的一身胸毛和满身的花绣。横跨一步,双掌护胸,脚踏方位,摆开架式。
  客人见了,将手中椅子扔到一边,准备空手接招。
  卷地虎见对方真的要动手,便想再撂下几句狠话,看到对方气定神闲的样子,想到对方内外兼修的功力,话一出口竟变成这样,“这位兄台,我看你也是个豪杰好汉,咱们今天点到为止,倘若兄弟我侥幸赢个一招半式,你以后就不要在东京地面露面了。”
  卷地虎面上和颜悦色,用语言麻痹对方,暗地里却蓄势待发,准备一招致敌死命。
  客人依然是不动声色,随随便便站着没动,似乎被卷地虎的话迷惑住了。
  卷地虎已做好充分准备,见对方漫不经心,猛的集聚内力就要痛下杀手。
  忽然门口一阵风般闯进一条大汉,不管碍事不碍事的,只要他的手够的着,不管是什么人,一个个被他连抓带搡,跌倒一片,瞬间来到那位客人面前。
  “主子,恕我来晚了,让您受惊了。您把他交给我吧,让我也练练手?”他这话轻描淡写,根本不把卷地虎放在眼里。
  “王平,你怎么来了,又怎知我在这里?”
  “我探听到这几日总有人打问您,就留了心了,今天果然让我撞上了。”
  “难得你这般心细。”
  “主子,待我先收拾了这个畜生再给您回话。”这个叫王平的大汉身材与卷地虎不相上下,只是身上没有赘肉,更显得强健和灵活。
  卷地虎身手虽然不凡,但却不是这壮汉对手,因为他根本看不透对方的武功套路是哪家哪派,对方不管是进招还是破招,都令他防不胜防。
  尽管二人性命相搏,王平始终是面带轻松之色,再看卷地虎已是热汗淋漓,身上重重的挨了几下。不出十个回合,卷地虎只剩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
  余众恶棍见老大形势不妙,一拥而上就要群殴。
  那王平大喝一声,声如巨雷,只震得众人耳鼓嗡嗡作响。喊声未停,手起一掌击在卷地虎胸前。这力道之大竟将卷地虎右胸肋骨打折几根,喀喇喇断裂声听得人心肝乱颤,卷地虎一声惨叫,一口鲜血自口中喷出,踉踉跄跄向后退了好几步,后面扶他的两个人也被这股力道震倒。
  卷地虎刹那间黑脸变成了白脸,眼见得受了严重内伤。
  不待他站稳,王平又是一脚踢来,正踢在卷地虎的小腹之上,卷地虎又是一声惨嚎,被这一脚踢的横空飞起,像一堵墙一样轰然倒地,登时晕死过去。
  王平抢前两步,一脚踏在卷地虎后背上。有两个恶棍从后面偷袭,抡棒便砸。被王平一手一个拎起来摔到楼梯支柱上,撞的头破血流、骨断筋折。余者见状,再没一个敢上前去。
  楼上客人听到楼下打斗声惊慌不已,有几个客人和歌女齐齐拥到楼梯口看动静,有几个偷偷溜下楼梯寻找机会跑掉。正赶上楼梯支柱被撞,上下一用劲,只听咔嚓一声响,楼梯自半腰断裂,上半截楼梯坍塌下来,几个客人和歌女叽里咕噜滚落。这下子更乱了,满耳鬼哭狼嚎、哭爹喊娘,室内一片狼藉。
  王平看着崔大官人,恭恭敬敬的道:“您看我今天表现如何?”
  “行,大有长进。”
  “那是主子指点的好。”二人对话就像在自家院子里师傅教徒弟一样,旁若无人。只苦了卷地虎,王平每一说话,脚下就不由自主的加了力,卷地虎胸腔里的血一股一股的涌向喉咙眼。
  那个被王平踏在脚下的卷地虎是个欺软怕硬的角色,挣扎几下,反倒被王平那只脚踩的更重,简直连气都喘不过来。好不容易喘上这口气,卷地虎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嘴里连连讨饶,“好汉爷饶命,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大人,望求饶命。”
  卷地虎此时一味的哀告求饶,其他人没人敢上前相劝。王平看向崔大官人,见崔大官人点头,王平抬脚放开他。卷地虎从地上勉强爬起身来,抹抹嘴角的鲜血,胡乱的整理一下衣裳,摇摇晃晃的向崔大官人面前走了两步。
  人们都紧张的看着,想着一定是卷地虎要撂下几句狠话,遮遮面子。倘若一句话不合,恐怕又是一场打斗,真要再打起来,那就会不死不散了。
  哪知卷地虎话一出口,让满屋子的人哄堂大笑,引起一片嘘声,平时在卷地虎面前低眉顺眼、大气都不敢出的歌女们更是放肆的大笑,卷地虎的话太让人泄气了,连旁边站着的那几个恶棍徒弟脸上都挂不住劲。
  卷地虎对崔大官人涎着脸道:“听说大爷您打伤了人,还赏珠子疗伤,您看我们今天伤了这么多弟兄,您老不赏我们两颗三颗的吗?我们会感恩戴德,永远不会再找您麻烦了。”
  崔大官人又好气又好笑,掏出两粒珠子扔给卷地虎。
  卷地虎一伙伤兵败将见到教坊使,一五一十的讲了经过,但夸大其词的说对方有二十余人,我们寡不敌众,略吃了点儿亏,对方也没占到什么便宜,就算双方打个平手。
  教坊使沉吟了一下道:“好了,你们下去吧,以后见到他不要惹他。但是要牢牢盯住他,别让他惹出什么事来。他炫富,他有钱,是他的事。等他把钱花光了,也就滚出汴京城了。”
  教坊使虽然这么说,脑子里却没闲着。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呢?从哪儿来的?是高官子弟?没听说过呀,有头有脸的那些惯常闹事的杂种们,我都认识。外地富商子弟来京胡闹?我还没听说有这样大手笔的。外地的爆发户,钱不是好来的?那该行事谨慎,低调些才合情理。看他行径,倒像个风尘侠士,可是侠士哪有这样招摇的,在风尘场所这般炫富?再说了,最近也没听说开封附近发生什么除暴安良、劫富济贫的案子呀。算了,实在猜不透,有时间给开封府通报一下得了,别到时出了麻烦,落个知情不报。
  但自从发生了沉醉八方歌楼事件后,这个人也销声匿迹了。人们猜测着这人可能怕了,躲起来了,也许逃离了京城。
  汴京的歌楼伎馆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事实上,他是不再过分张扬,有所收敛了。真正原因,是他的兴趣发生了变化,开始一心一意的访查那个填词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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