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夺魂铃（2）

　　“父亲。”
　　梅致远握着他同样冷冰冰汗津津的手，喉中干涩疼痛，心中千言万语，却表达不出来。
　　梅雪亭道：“我知道你是什么感觉，致远啊，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你祖父这辈子不容易。”
　　梅雪亭多像当初的梅致远，苦苦劝说梅良辰，让他多多理解老爷子的难处。
　　梅致远突然感觉自己很混蛋，未经他人苦，凭什么劝弟弟大度。道：“他不容易，就杀我母亲杀我弟弟？家族的繁荣昌盛不应用卑鄙龌龊的手段来维持。”
　　“他原本不是这个样子。”
　　梅雪亭忆及自己的过去，难掩心痛之意。梅君则曾经也是个顶天立地光明磊落的男儿汉。一心锄强扶弱济世救人。他是一位仁慈的宫主，更是一个难得的好父亲。
　　云霄宫突然发生的一场叛乱，成了他一生的转折点。
　　梅雪亭当时年幼，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何事，只记得外面喊杀声震天，朝阳殿的示警钟声急促刺耳，仿佛地狱中传来的催命魔音。他和母亲茫然无措地躲进密室中，苦苦熬了许久，又饿又渴，神志不清之时，密室的门打开了，他父亲仿佛刚从血池里爬出来的，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是鲜血淋漓，殷红刺目。
　　在那场叛乱中，到处是宫中弟子残缺不全的尸首，半人形的妖族数量众多，尽数被炸死在一座封闭的大殿中。父亲杀了他最看重的几位至交好友，杀了一位平日里感情不错的堂伯，将亲兄弟抛在朝阳殿前的广场上，当众处以凌迟的酷刑。母亲指责他心狠绝情毫无人性，父亲一剑砍中自己的胳膊，大骂漂亮女子是红颜祸水美人蝎，他怒不可遏地诅咒自己，此生若不断了男女情爱必遭天谴。
　　云霄宫隐瞒了真相，对外宣称是妖族突然大举进攻，发现的及时，已将其尽数铲除。
　　不久之后，他休妻另娶，同时纳了一位相貌平平的富家千金为妾，极尽宠爱。
　　他从前将“仁者无敌”视为自己的座右铭，很快变成了“顺我者生逆我者死”，用慈祥的笑脸，义正辞严的人生大道理，掩藏着他的阴狠、歹毒、霸道的心性。
　　梅雪亭随着年龄渐长，大概猜出了那场叛乱的真相，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对自己的父亲充满悲悯之情。
　　父子之间的恩恩怨怨，他希望到这里终结，不要延续到下一代身上。
　　梅致远道：“您可怜他，就为他顶了罪？”
　　“心有悲伤的人，才能被夺魂铃控制。当年你母亲虽然已经想通，但失落酸楚的感觉肯定还在。是我给了你祖父拿起屠刀的机会。”
　　“这不是父亲的错。”梅致远道，“他已经等了那么多年，总会找到机会下手。无论父亲有没有做过那件事，他都不会放过我母亲和弟弟。”
　　梅雪亭沉默片刻，道：“跟你说说我斩杀蓑衣婆时的感觉吧。”
　　“您说。”
　　“蓑衣婆是高阶魔物，梅家除了小雨，遇上她的人必死无疑。那时我突然在想，老爷子当年若是没有修复斩魔剑，梅家在魔物的眼里，不就是可以随便踩死的蚂蚁吗。将来发生人魔大战，梅家也有底气与其一决高下。我甚至在想，牺牲两个人的性命救回更多的人，到底是对还是错？”
　　梅致远先是愕然，随即涌上几分怒气，道：“父亲，您怎么能说这种浑话？团结一心共同御敌才是正理，还没发生人魔大战，凭什么先让我娘和弟弟做出牺牲。就算不得不做出牺牲，也得是出于自愿才行，我们不是主宰天地万物的神明，没有权利强迫谁去死。”
　　话音一落，他就蔫了，突然想起自己一直支持老爷子的主张，杀掉乔家的女儿。
　　十六年前的血月和红色流星，也许是一种警示，或许是碰巧在乔家女儿出生那一晚出现了，谁有十成的把握确定她是祸世妖星？未来充满变数，谁又能确定她一定会成为杀人如麻的魔头？
　　梅致远完全是恐惧之情在作祟，他怕梅氏重蹈覆辙家破人亡。恐惧战胜了悲悯，他当时已经不在乎那个孩子是否无辜，不在乎这种防患于未然的方法是否卑劣，牺牲一人的性命，保全更多的人，合乎天理，合乎道义。
　　太可笑了！
　　鞭子不抽在自己身上就不知道疼。
　　他不是神明，凭什么主宰乔家女儿的生死，凭什么让乔家再一次承受失去亲生骨肉的痛！
　　宁可杀错不可放过，视人命如草芥，他和老爷子有什么区别？
　　梅雪亭拍拍他的手背，道：“众生平等，人命的价值是一样的，为父的坚持永远不会改变，只是对他曾经的心情，有了一番更深的体会。你祖父是个狠人，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这份狠辣，建立在他对家族的情谊上。有一点我始终深信不疑，需要他为家族牺牲的时候，他绝对不会含糊。”
　　梅致远道：“您说这么多，无非是怕事情传扬出去，引起轩然大波。”
　　“你不是一样吗。”梅雪亭低着头，揉搓他的手指，想起从前父子和乐的情景，一时感慨良多。顿了一顿，他道，“你瞒着良辰偷偷和小雨下墓，就是怕他把事情越闹越大。当年我也怕把事情闹大，给了心怀不轨之人再次叛乱的借口，局面会无法控制，会牺牲更多的人。我又恨他杀我妻儿，就隐瞒了真相，落得个负心薄幸害死妻儿的罪名，算是还清了他的生养之恩。自逐于家族，和他永不相见。”
　　梅致远将他的手握得更紧，梅雪亭道：“为父曾经给人除妖之时得了一笔钱，在凌霜城开了金银铺子，经营多年赚了不少。我就想着拿走这笔钱招收一些弟子，自立门户闯出了名头，就带走你和良辰，与梅家彻底一刀两断。理想是好的，最后被我亲手给毁了。”
　　梅致远小心翼翼问道：“您和微姨之间是不是有误会？”
　　梅雪亭神色微变，道：“你知道我和她之间的恩怨？”
　　梅致远有些尴尬，选择实话实说：“良辰去偷偷地找药方，无意中听到了。”
　　梅雪亭道：“他还跟你说了什么？”
　　梅致远奇道：“还有什么？就是您和微姨之间的恩怨，良辰有事瞒着我？”
　　梅雪亭想了想，道：“我做了两件对不起阿微的事情，他都说了？”
　　梅致远点点头，道：“我至今不敢相信，爹，您和微姨一定有误会。您不会又给谁顶罪了吧？”
　　“哪有那么多罪过让我来顶。”梅雪亭黯然道，“你不敢相信，我也有常常在做梦的感觉。希望一觉醒来，一切回到原点。”
　　梅雪亭将杯中苦酒一饮而尽，凄然道：“致远啊，我想做个光明磊落的大丈夫，我不希望你们被老爷子影响，一心要给你们做个好榜样。当年嫉妒心作祟，一念之差，我变成了一个恶魔，沦落无间地狱。我不是个好人，我活该遭报应。”
　　梅致远抱住他，道：“父亲是无心之过，您别太自责。”
　　两个人的身份，似乎反了过来，梅致远成了父亲，梅雪亭变成了绝望无助的孩子，道：“我手上一用力，把方如诲远远地甩了出去。他倒在大街上，一辆疾行而过的马车从他的身上轧了过去，我常常做恶梦，他满身血污地站在我面前。我逃到哪里，他跟到哪里，我知道，他这辈子不会放过我的。”
　　梅致远紧紧地搂着他，道：“父亲别怕，纵然是无间地狱，孩儿也会把您带出来。我会掏心掏肺地善待微姨，我会豁出我的命保护子谦和小雨。小时候您护着我，现在我会护着您。什么都不要多想。”
　　梅雪亭伏在他的臂弯间，是那么的软弱无力。梅致远看着他花白的头发，眼角处的泪花，，粗糙的布衣，越发的心痛难忍。
　　曾经的梅雪亭有多么意气风发，如今的梅雪亭就有多么落魄凄凉。一念之恶，误伤人命，愧悔半生。
　　有人一生作恶，故意杀人，却是丝毫不知悔过。
　　赎罪之人从云端跌落泥泞中，不思悔改之人高高在上。
　　真是荒唐！
　　待梅雪亭情绪稳定了，梅致远将他送回屋，趁萧微进厨房熬醒酒汤时压低声音，向梅纤雨道：“明日静德轩见，此事幕后还有一个可疑之人。”
　　梅纤雨小声道：“好。”
　　第二天，梅致远在舒平的陪伴下进了会客厅，一见到梅纤雨，立即将前因后果一一讲明。
　　梅纤雨早怀疑梅君则，并不感到意外，却没想到此事依然迷雾重重，在梅君则身后，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在搅弄风云，道：“那个黑影是谁？摆明了是把父亲引过去的。没有那本日志，父亲最终也会和老爷子决裂。”
　　“龙世昭。”梅致远满腔恨意地说出一个名字。
　　“就是那个看天象观风水满嘴胡说八道的龙大师？”
　　“对，我怀疑的人就是他。”梅致远昨晚一夜未眠，反反复复思量整件事。
　　“咱们梅家祖孙三代的恩怨情仇，是他一手挑起来的。说良辰出生于凶时命中带煞，蛊惑老爷子活埋良辰的是他。将我母亲的坟墓建成枉死城的是他，选中我母亲和弟弟来祭剑的是他，甚至……说祸世妖星即将出生的也是他，他不仅在梅家埋下一颗颗仇恨的种子，我们与乔家的仇怨，也是他挑起来的。”
　　梅纤雨又震惊，又糊涂，道：“祸世妖星又是什么？云霄宫和玉龙城有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