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四章

　　秋天的莲花山，崇山黛翠，峻岭葱茏。
　　清晨，位于莲花山南麓的莲花山公墓静谧肃穆。门前，几十辆轿车徐徐鱼贯而入。
　　本来，安葬柳淑彦一事，沙默不想过于隆重张扬，只通知柳淑彦原单位和莲城一些至亲故友。可是，消息不胫而走。他从奉阳带了六辆车送柳淑彦骨灰回莲城安葬，车一出高速公路收费口，就见两旁停了几十辆黑白两色的轿车。几个人向他的车走来，为首的便是尚景涛。
　　升任常务副市长的尚景涛自然不会放过这个进一步巴结沙默的好机会，他俨然以沙默在莲城的第一代表人身份张罗这件事，不仅安排秘书处通知相关单位，甚至连沙默和柳淑彦的一些故交旧友都一并告知了消息，于是很多人都赶了过来送行。
　　沙默看着长长的车队，有些不悦地看了看尚景涛。尚景涛笑着告诉他，许多单位和个人都是自愿来的，他也不好阻止。沙默只能无奈地摇摇头上车。廖广德安排一辆警车在前面鸣笛开路，一行五十余辆轿车浩浩荡荡直奔莲花山公墓。
　　莲花山公墓座落在莲花山南麓，与五佛顶为邻，同仙人台相对。墓区群山环绕，气势磅礴，苍松翠柏掩映之中，玉碑如林，典雅壮观。沿阶攀顶柏翠松青，蝶飞鸟鸣赏心悦目。鸟瞰山下花红果香，溪潺湖粼尽收眼底，花木之香随风暗送，沁人神怡，可谓风景秀越，幽若仙境，堪称安寝之佳境，墓葬之胜地。
　　安葬仪式后，“碑白绸红挥碧泛彩、花香枝绿喷芳撒翠”。人们依次束花三鞠上前致哀，然后又向沙默致意表达慰问。
　　沙默和女儿站在下山的阶梯口处，与吊唁人员一一握手表示感谢。芸和崔雪站在沙默身后不远处，高美美一袭黑色长裙，臂膀戴着黑纱，站在沙默身边，不时会伸手挽住沙默的臂弯。许多不认识她的人都不禁用疑惑的目光端详这个典雅飘逸的少妇，心里揣度她与沙默的关系。高美美之所以如此引人注目，不仅仅因为她高雅的气质，更在于她那高耸的浑圆肚腹。这个美丽的孕妇堂而皇之出现在这种氛围之中，不能不让许多人在诧异之后浮想联翩。
　　沙默见到了许多熟识的老面孔……教育系统的、宣传系统的、老同学、老同事、老上级、老部下、老朋友，甚至老相好……一张张脸庞从他眼前经过，如同翻开时间一页一页的相簿，无论男人女人，都记载了一则故事，一段人生际遇，一种悲欢离合，让他顿觉人生沧桑、时间恍惚。
　　沙默并不觉得自己老了，然而，一张张面孔上的皱纹，又让他感觉到时间的流逝正在眼前进行，如一列长长的列车轰隆隆经过面前，真切而震撼。而且，时间的轨道继续延伸，列车也将驶向更远处，消失在时间的幽邃之中。或许，在不远某一处，就会有一节或者几节车厢被甩下轨道，时间旅行戛然而止，那就是人生的终点。
　　人们依次与沙默握手言别。苏妍在向沙默告别时，握着沙默的手压低声音说：“沙书记保重，老国在外地赶不回来，让我代为致哀……”沙默说：“谢谢！你转告他，回来之后马上到奉阳一趟……”苏妍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人们陆续离开。山风陡起，吹乱了沙默的头发。他没有理会，目送人们离开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感慨万端。
　　身边的高美美帮他拢了拢头发，低声说：“叔，该回去了！”
　　沙默没有动，倒是扭过身子，向上处仰望树荫掩映中妻子的那块墓碑，墓碑上端镶嵌一张柳淑彦生前照片，那是她在生下女儿后沙默给她拍的一张照片。照片上她浅笑着，微微倾斜头部，可以看见高高的马尾辫，鬓角处垂落几缕散发，额头处的头帘飞扬起来，露出明快而俏丽的额头。他记得当时恰好有一阵微风吹过，在她迎着风一扭脖的瞬间，他拍下了这张照片。在选择墓碑遗照的时候，他决定用这张。他觉得这是她最清纯，最自然，也最美丽的照片，尤其是那双如水中泊月般的明亮大眼睛，透出的是一个女人的朴素和善良。
　　女人化妆美容，近乎天经地义。连欧阳若岫这等天生丽人，都不免要在容颜上添加些修饰成分。譬如，她就纹了眉，尽管纹得很艺术，很精致，只是浅浅点了那么一层，勾勒出眉形的俏丽而已。但毕竟说明，她做过后天的修补。柳淑彦则不然，既不纹眉，也不纹眼线，不是她不入潮流，而是无须。她生就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还有浓密修长的眉毛。所以在别的女人为自己的眉毛浅淡、短促和失格而郁闷甚至痛苦时，柳淑彦却在考虑如何修剪眉形，使之稀薄一些。所以，沙默曾端详着自己老婆，不无骄傲地说：“现在假冒伪劣商品过多，女人也是如此，你无法判断走在街上那些丰臀肥乳的漂亮女人们是否做过整容，但有一点，我老婆绝对是原装正品，从头发梢到脚趾尖，每一个部位都是原厂出品，没有经过改装或者大小修！”羞得柳淑彦直用拳头捶他。
　　沙默喜欢她的就是这种“天然去雕饰”的自然和淳朴。
　　现在，阳光照射在墓碑上，那张照片反射出一片眩目的光芒。别人都躲开目光，唯独沙默迎着那片光芒，他从那片光晕中，看到了一个贤惠的女人和她慈祥宽容的目光，而那个目光始终注视着他。
　　弥留之际，柳淑彦给他留下两句话。第一句在他的意料之中，她说：“照顾好女儿！”沙默抓住她的手点点头。停顿片刻她又说：“把欧阳叫醒吧……”这却完全出乎沙默意料。他久久注视她的眼眸，想要确定她说这句话的准确含义，但柳淑彦已经慢慢合上眼睛。只是她的手指在沙默掌中微微动了一下，沙默明白，那是一种叮嘱，也是一种期冀。许久，沙默才在心里默默答应道：“谢谢你，我会的！”
　　沙默注视良久，才收回目光，在一群人的簇拥下下山。高美美还挎着沙默的臂弯，沙默看看脚下的石板阶梯，担忧地说：“看看，不让你上来，你就是不干，现在倒成了我来照顾你！”
　　芸嘟着嘴悲戚地说说：“彦子姨对我那么好，我想送她嘛……”
　　芸早就看出沙默对这个小女孩格外宠爱，甚至于超过他的女儿，深知目前离沙默最近的女人应该是高美美。所以，她对高美美也有三分敬畏，此时马上上前说：“美美，我来扶你吧！”
　　来到山脚下，沙默拉住尚景涛的手说：“谢谢你为淑彦这件事操劳，辛苦你了，别的我就不说了……”
　　曲菁在一旁说：“沙书记别客气，这不是我们应该做的嘛！这么大的事，景涛不出面谁出面？”
　　沙默看看曲菁，叹息一声说：“是啊，都是为了让她安心地走……对了，她曾在医院里对我说过，夸你很有教养，是个好女人呢！”
　　“是吗？”曲菁脸一红说，“我哪里有那么好，彦子妹才是最优秀的女人呢……”说完，她马上觉得此时说这种话不太适宜，便又说，“病魔无情啊，沙书记也不要太伤感了……”
　　尚景涛说：“沙书记，回市里后马上吃午餐，然后您在国际酒店休息一下……”
　　“算了！”沙默一摆手，“我们直接回奉阳，那边还有很多工作呢！”
　　“沙书记，都已经安排好了……”尚景涛还想争取，被曲菁拉住了。
　　曲菁说：“景涛，既然沙书记没心情，就免了吧！等过了这段时间，沙书记心情好一些，再请他回来聚吧！”
　　沙默不禁点点头。这不仅是对曲菁如此建议的认可，也是对她善解人意的赞许。
　　高美美悄悄拉一下沙默的衣袖，低声提醒说：“叔，去不去欧阳姐哪儿？”
　　沙默一楞，看了高美美一眼没有回答，转而对尚景涛说：“莲城的事该办都办了，莲城的人该见也都见了，我们回去了！”说完，又和尚景涛握握手，然后钻进林肯轿车。一行六辆轿车，还是在警车引导下驶离。
　　高美美撅着嘴注视着车队远去，为自己受到冷落感到憋屈。芸看出端倪，把高美美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傻妹子，这是什么时候啊……”
　　高美美想了想这才醒悟过来，轻轻拍了一下自己脸颊，红着脸想：活该，真是没脑子！她这时才明白沙默为什么不理睬自己的建议。哪有这边送老婆，那边就跑去看情人的。
　　芸说：“走吧，我送你和崔雪回去！”
　　曲菁过来说：“芸妹子，让美美坐我们的车吧，我和景涛正好有点事要和美美商量呢！”
　　芸自然清楚曲菁想攀附高美美，心中不悦，但在脸上没有表现出来，淡淡一笑说：“好啊，只是我这小妹子身怀六甲，菁姐可要照顾好呦！”
　　“没问题，菁姐在这方面有经验，你就放心吧！”曲菁轻松地回答，说着挽起高美美的臂弯，走向尚景涛的那辆奥迪轿车。
　　已经上车的尚景涛马上从后门出来，扶着打开的车门说：“来，请小高主任上车！”待两个女人小心翼翼钻进轿车后，他合严车门，绕过车头，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尚景涛的车一走，其他车辆也紧随其后，沿着莲花山麓驶向市区。
　　坐在芸白色宝马车副驾驶位置上的崔雪，注视着尚景涛那辆奥迪车尾部，突然一撇嘴说：“尚市长夫妇真是精明啊，连高美美都不放过，可有点那个了……”
　　芸扶着方向盘，淡淡一笑说：“可以理解嘛，没有沙默出面，他这个常务副市长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呢，他们怎么能不见缝插针，积极靠前呢？”说完，两个女人相视一笑。
　　林肯车出莲花山区，沙默回头观看。山脉逶迤，重岩叠嶂，气势磅礴。他轻轻叹息一声，妻子走完了她的人生之路身归故里，而自己还要继续前行，继续完成自己的事业，可能还要经历更多的人生磨难。诚如屈原所说：“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他对身边的女儿说：“再回头看看，看看这片山，妈妈永远就在这里了！”
　　读大三的女儿已然明晓事理，她扭过身去，把脸颊贴在车窗上，注视着渐渐远去的山峦，泪雨涟涟。
　　沙默拍拍她的头说：“哭吧，她是个好妈妈，记得以后每年都要过来看她呦！”他也眼中含泪。
　　女儿点点头，直到车辆转弯，山峦被远远抛在后面，她才扭回身子，擦擦眼泪，又给沙默擦拭一下眼睛。
　　沙默抑制住悲伤的情绪，随着车轮旋转，窗外景致的变化，慢慢把思想转移到工作上来。
　　上个月，江中蛟调任沿海一发达省份任省长，沙默顺理成章被任命为省委常委、奉阳市委书记。前几天，省委书记褚天威和省长黎士英就奉阳班子搭配问题找沙默谈话，征询他对市长人选的看法。黎士英甚至直接问沙默，郭家栋怎么样。对此，沙默迟疑片刻。按理说，郭家栋和沙默同为江中蛟的爱将，在江中蛟主政奉阳期间发挥了重要作用，使官场震荡后的奉阳迅速走出低迷，稳定快速发展。而且，郭家栋接替沙默继任常务副市长，现在进而晋为市长也吻合常规的提拔程序和路径。另外，两个人从莲城一路走来，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所以，无论于公于私，沙默都应该毫不犹豫举荐郭家栋。
　　但是，沙默没有马上表态。在沉吟片刻后他回答：“我还没有完全考虑成熟，家栋同志固然是合适人选，不过，从另一角度来看，莲城的国正明同志似乎也很合适……”
　　褚天威若有所思点点头，并扭头看了看黎士英。
　　黎士英略微惊讶，脑子迅速转了转，但马上还是颔首说：“唔，不无道理啊……”
　　褚天威说：“这个人要尽快确定下来，不然于奉阳工作不利，这样，我和士英省长再考虑一下……”
　　沙默之所以如此表态，在于近期发生的几件事。
　　为了加速奉阳城市基础建设，适应经济发展需要，去年开始建设奉阳环城高速公路，计划两年完成。这项工程耗资巨大，本应由沙默亲自主抓，但他考虑自己事情太多，又不太愿意直接接触招标承包等各种具体事宜，便让郭家栋具体负责，自己只是在宏观上把握。然而，在工程进展过程中，承包方几次提出追加投资，这引起了沙默的不悦和警惕，便询问原因，郭家栋在汇报时也表示不满，但话里话外似乎站在承包方的角度陈述各种理由。按照相关规定，超过发展改革部门批准投资计划的任何变更，必须得到审批部门的批准，有关单位有过错的，要承担相应的责任。出于对郭家栋的高度信任，他便要求郭家栋严格按照合同查清追加投资的原因，分清责任。
　　前不久，郭家栋把一份变更投资计划的情况汇报递交给沙默，追加投资达到原投资计划的百分之十五，郭家栋在上面签了字，建议政府常务会讨论。按照规定，超过发展改革部门批准投资计划百分之十以上的变更，须经政府分管领导审核后，提交政府常务会议集体研究决定，最后，项目审批部门依据政府分管领导的审核意见和政府常务会决定审批。沙默阅后，再次警觉起来，联想到最近关于郭家栋与承包方以及一些巨商来往过密的舆论，就搁置起来，没有马上表态。准备有时间深入了解一下之后再做定夺。可沙默发现，郭家栋对自己这种反应似乎有些不悦。又听到一些反映，传说郭家栋曾抱怨他说话不算，做不了主。而且，承办方也曾几次来找过沙默，表示愿意出重金办理这件事，这让沙默十分反感，明显意识到这里面另有文章。出于同志和朋友双重关系，沙默准备找郭家栋深谈一次。
　　另外，沙默还发现江中蛟调走后，郭家栋与黎士英来往频繁，尽管这也在情理之中，但他还是觉得有些反常，郭家栋经常去黎士英办公室，有一次居然一天跑了连两趟。而除非必须，他却很少来沙默办公室请示汇报工作。由此，沙默推测，郭家栋很可能告别原江中蛟的关系网，转而另谋主子投靠黎士英。沙默在揣度，这种关系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之上呢？
　　不过，尽管如此，沙默还是觉得郭家栋仍然是自己的朋友，这其中可能有某些误会。处理完妻子的丧事，他决定好好和郭家栋谈一次，毕竟他们曾经是那样友谊深厚，推心置腹。然后根据谈话结果，再在市长人选问题上作出最后选择。凭心而论，沙默还是希望郭家栋能够接任奉阳市市长，而国正明不过是他的第二方案。他清楚，国正明和苏妍也在为奉阳市长这个位置努力，两个人年龄相当，都五十几岁了，可能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的机会了。然而无论用谁，都必须对奉阳负责，这是沙默的底线。所以，倘若郭家栋确实和一些承包单位在经济上不明不白，倒不如明智一些，不仅不要争这个位置，而且应该考虑换个地方。这也是沙默最担心的问题，他可不想奉阳出问题，也不想郭家栋出问题，如果那样，不仅对不起奉阳，也对不起江中蛟。
　　车轮飞转，沙默脑子也在快速旋转。
　　沙默那辆林肯轿车在高速公路上疾驰的同时，两个男人正在一处豪华别墅里密谈。这是一幢带有欧式风格的别墅，偌大院落里到处种植着各种花草，花香四溢，蜂飞蝶舞。客厅里只有两个男人，相对而坐，啜茶倾谈。
　　“沙默回莲城了，不知晚上能否回来？”黎士英慢吞吞地说。
　　“估计回不来！”郭家栋摇摇头。
　　“为什么？”黎士英问。
　　“黎省长，您应该清楚的，莲城可是沙默的根据地，哪个市领导不得看他脸色行事，别说男人，就是女人对他也都顶礼膜拜，看见他好像见了明星似的……呵呵！”郭家栋干笑几声。
　　“是嘛，挺有意思啊，这个沙默可是个人才，能干工作，也会干工作，还能写作吟诗，文采也不错，是个性情中人，不像我们如此老气横秋，古板木讷，得女人心是正常的嘛！”黎士英也笑了。
　　黎士英对于当年他的得力干将易兆祥突然被人搞掉，由此逐出官场始终耿耿于怀，又想到当初马志远也是败在莲城，心底不由得对莲城产生一种抵触情绪。后来从其他途径了解到江中蛟和耿中华好像都参与其中，促使陶冶一怒之下罢免易兆祥，降级使用，并明确指示，这样的人永远也不要让他掌权。好在还给他留了一条出路，没有开除公职，现在还在省财经大学闲置，做一名处级调研员。易兆祥后来也向他哭诉，说一定是沙默背后搞的鬼。黎士英自知能力有限，既动不得江中蛟，更不敢碰耿中华，便把这个仇记在沙默的名下。后来，他就此事向郭家栋了解情况，郭家栋也委婉地告诉他实情，这便确定，始作俑者就是沙默。不过，新来的省委书记褚天威对沙默也很赏识，吸纳沙默为省委常委，所以他一直也没有机会泄愤。不过，他已经升任省委副书记、省长，自然不愁没有机会。
　　“黎省长，您是不是找沙默有事？”郭家栋谨慎地问。
　　“唉……”黎士英轻叹一声，“那个严总又找到我，问环城高速追加投资的事……”
　　“我早就签了字送给沙默，不知为什么，他一直没有回信……要不然，您亲自出面和他谈谈……”
　　“我正为这件事挠头呢，如果当初我就出面，也不至于走到现在这个境地，可是，现在这种纠结状态下我冒然插手，这话也不好说，也容易弄巧成拙，这个沙默啊，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呢？”黎士英有些烦躁。
　　“也是，既然黎省长不好出面，还是我去做沙默工作吧，不过，他对这种事情很敏感，真不好说能否通过，而且，他要是叫真把这件事情捅漏了，更是不好收场啊！”郭家栋不无忧虑。
　　郭家栋和黎士英都清楚，所谓的追加投资的理由都是虚构和夸大的，倘若认真盘究，自然经不起推敲，也会暴露其中的隐秘。
　　“这个事需要尽快解决啊！”黎士英沉吟着说。
　　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秘书向黎士英汇报说，省财经大学的易兆祥想要见黎士英。黎士英想了想说，让他来我家里吧。
　　很快，易兆祥就走进别墅。
　　尽管瞧不起这个原来的顶头上司，但出于对黎士英的尊重，郭家栋还是很热情地和易兆祥握手。易兆祥满脸羞惭和郭家栋打招呼，然后坐进沙发里。
　　“呵呵，对了，你们原来都是搞财政工作的，一定会有共同语言的……”黎士英眯着眼睛说。
　　“不一样，不一样了！”易兆祥摆摆手说，“现在家栋是副市长了，我是落拓之人，今非昔比啊……”易兆祥颇为感慨地说。
　　“这种思想可要不得，”黎士英批评说，“不要委靡不振嘛，犯错误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就此一蹶不振，只要改正错误就是好同志嘛，同时，你对自己也要有信心的！”他的话虽然有些官腔，但其中也不乏鼓励之意。
　　易兆祥摊开双手说：“领导批评得有道理，可是，我被人家暗算到了这种境地，实在是难以抬头啊……”
　　“是啊！”郭家栋略微思考后说，“黎省长，当初对老易的处理也太重了些吧！”
　　“你出了这种事，也不要怪别人，你要清楚，这种事情虽然不大可影响极坏，常委们都很生气，除了我，其他人谁肯出面替你说话……”黎士英眯着眼睛说。
　　“有些人下手太狠了……”易兆祥咬着牙齿说。他知道郭家栋现在极力靠近黎士英，和他也算是一个圈子里的人了，所以说话并不掩饰。
　　“怎么？我看你好像还耿耿于怀，似乎有种报复心理嘛，”黎士英继续说，“不要这样，你要反思，当初败在哪里，这种事情很普遍嘛，为什么单单在你这里出了问题，我看就是头脑简单，过于张扬，所以要汲取教训，有位哲学家说得好，人不要被同一块石头绊倒两次……”
　　“领导说的是，我接受，我那时确实有恃无恐，目空一切，所以才掉以轻心被人暗算的……”易兆祥懊丧地摇摇头，沉默片刻后又说，“我就是觉得窝囊，肚里始终憋着一股气……”
　　“哈哈哈……”黎士英突然大笑起来，郭家栋和易兆祥都吃惊地看着他。
　　“你的心情我是理解的，毕竟辛辛苦苦工作了大半辈子，因为这种事被搞下台难免心有不甘，不过，我提醒你呵，我们可不能搞那些暗箭伤人的东西，人无完人，金无足赤，谁都是有毛病的，如果我们有想法，也可以通过正常的组织程序向上级反映嘛，你们说，是不是这样呢？”黎士英眼神闪烁，但漫不经心地说。
　　郭家栋听罢，心里一惊。这番话与其说是劝慰易兆祥，毋宁说是在提醒他，给他指出一条泄愤的路径。而且很明显，箭镞瞄准的是谁。
　　这时，郭家栋接到沙默的电话。他说他正在返回奉阳的路上，已经下了高速公路，估计二十分钟就可以回到市委，准备和郭家栋谈谈。郭家栋回答马上去市委。
　　告别了黎士英和易兆祥，郭家栋离开别墅驱车赶往市委大楼。在车上，他凝眉沉思，思想如海水般翻腾。
　　看来，黎士英很可能对沙默下手。为易兆祥复仇泄愤仅仅是个藉口，根本原因在于沙默对追加投资不吐口，直接影响到黎士英的利益。承包方的严总就是由黎士英介绍给郭家栋的，既然严总对自己阔绰出手，那就说明黎士英至少不会低于自己。正是这种隐秘的利益纽带，把他和黎士英更加紧密捆绑在一起。出于友情和正直，这个时候，他应该提醒沙默一下，哪怕是暗示也行。毕竟他们是多年的老感情，风风雨雨一路走来，可谓患难与共、风雨同舟。甚至，连他们的妻子孩子都成为好朋友。
　　然而，让郭家栋不悦的是，沙默居然在省委主要领导面前推荐国正明来奉阳任市长，这让他难以理解和接受。回想来奉阳这些年，他一直踩着沙默的脚印亦步亦趋前行，沙默任常务副市长主抓财政，他是财政局长，沙默升任市长，他接任常务副市长，这让他心中深藏着一种妒意和压抑。沙默是科级干部时，他就已经是区委副书记了，可就是这个年轻人突然间绕过自己跑到了前面，而且一直走在他的前面，步履坚实，令他望其项背，不可逾越。这对于为官多年的郭家栋来说，不啻一种讽刺和嘲弄，让他每每想起来就心生醋意和无奈感。
　　时势造英雄。郭家栋承认沙默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倘若继续随着沙默的升迁而升迁，他也只能心悦诚服接受这种现实。可沙默居然在关键时刻抛弃了他，这便让他无法接受。他不清楚沙默为什么会这样做，尽管这还不是最终的决定，但至少目前受伤害的是他。而且，黎士英也曾信誓旦旦表示，竭尽全力推举他任奉阳市长。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他又不想提醒沙默。
　　郭家栋在纠结而痛苦的两难抉择中走进沙默宽敞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