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裳黛三美（第一节）

　　当下众人配了侍卫弯刀，执了锦旗，驾着车帐，俨然一副皇家派头，向宁夏府路进发。傍晚时分，行至兴庆城外。
　　其时，北宋初年，党项人首领李元昊在宁夏兴庆建立大夏国，国土“东尽黄河，西界玉门，南接萧关，北抵大漠，方二万余里，地拥西北二十二州”。兰州府路、宁夏府路皆在其治下，今即甘肃、宁夏一带，后蒙古兴，成吉思汉六伐西夏，攻占兴庆，其子忽必烈就其故地设中兴路，后更名为宁夏府路，宁夏之名肇始于此。
　　众人进入兴庆城，守城士卒门官见了都哇王子车驾，慌忙行礼。原来这都哇王子身世显赫，祖上乃是成吉思汗次子察合台，察合台汗国一名固此而来；察合台离世后，其孙阿鲁忽承袭汗位，这都哇王子又是阿鲁忽之孙。
　　若男将事先搜出的比武结亲文书递上。那门官匆匆赶去告禀。不过半会，约是戊牌时分，甘陕中书省府尹皆相前来延见，十分恭敬客气，说些“汗国都哇王子前来，敝地生辉，王子必能夺魁，如愿而归”。
　　宁夏府路兴庆城本是西夏故都，地处甘陕交界。此番甘陕两省府尹都来了，却不见百损道人前来，无伤只觉奇怪；好在两省府尹皆说汉话，问及于此，都说“百损国师奉召回京，令我等隆重款待，五月初五端午必将赶回，主持英雄大会”。无伤再欲问时，二人皆是谄敬相回，拣些不相干的事来说，什么本地风土、民生世故，因碍于王子身份，不好不听，且作陪笑。
　　不知不觉已行至宾馆，与众人安顿好住处，夜已初更，歇宿一晚。翌日清晨，无伤因惦念着灵儿安危，思及离端午英雄大会尚有半月，早早起身；又觉整日穿着一身王子行头，憋闷得发慌。待宾馆侍女服伺众人吃过早饭，便与众相商，趁馆中侍卫不备，与若男、张玉换了便装，悄悄从房顶溜将出去。
　　兴庆城早年间乃是一国之都，虽久历战争不甚繁华，端午英雄大会将至，城中却聚集了各国豪杰、贵介子弟不计其数。三人走到城门口，但见不少武林人士出城径往北行。那些人，都是一身南人装束，只觉奇怪，不由跟将上去，尾随着穿过一片树林。忽听得林子深处传来一阵惊呼，只听有人说道：“呸……我当是什么英雄大会，全是些胡虏狗熊，还不如叫狗熊大会的好。”跟着又是一阵刀剑斧斫之声传来。三人沿着声响寻去，只见一群蒙古兵围着适才那几名汉人，打得不可开交。那数人武功虽是不弱，接连砍番数名蒙古兵，奈何寡不敌众；何况蒙古人之中，还夹着两名黑衣人，无伤识是那百损门下“辟邪幽影”弟子，定是峨嵋一战后逃出的余孽，只觉不妙。
　　果然不过片刻，那数名汉族武人皆被黑衣人杀翻在地。无伤纵身上去，左右开弓，两掌“亢龙有悔”催出，瞬间击飞数十名蒙古兵。其中一名黑衣人不及防备，当场毙命，其余人受无伤掌力波及，伤得或轻或重，能走的纷纷落荒而逃。无伤急忙扶起那汉人，只见满身是血，双唇略微抽搐了一下，还不及相问，便已断气。
　　见他临死之时，手指着蒙古人去的方位。三人不便停留，追将上去，行得数里，忽听得远远传来一阵尖利的呼号声。无伤一惊之下，识得那是东门剑的声音，音声凄厉，像是遇着什么急难之事，无伤道：“是东门姐姐！”若男点头应道：“东门姐姐有难，我们快去看看。”
　　三人疾向那呼号声处奔去，转过几处山坳，见前方石砌栈道旁一处石台危悬，台上的情形更令人触目惊心。只见那崖台悬空伸入丈许，突兀的崖口处仅容一人下脚，东门剑孤零零地站在崖口，一身红装迎风飘拂，脚尖踮在崖边，半只脚却已悬于崖外，稍之不慎，便要跌入万丈深渊。谷中阴森嶙峋，好似幽冥鬼域，堕下之人，绝难活命。
　　她身前丈许，一人跪伏在地，苦苦哀求，正是太湖三杰中的老三“鬼影催香”侯万赢。二人身前黑压压地挤了一群蒙古兵，不下百十号人，其中不乏“辟邪幽影”黑衣客，为首的更是玄冥双雄。
　　无伤见这二鬼屡教不改，又来害人，略一定神，本欲出手了结了二鬼。其时一阵大风吹过，又见悬崖奇险，东门剑迎风凄然而立，全凭脚尖内力支撑，又怕她有何不测，介时追悔莫及。
　　但闻薛殷天道：“美人儿，我老薛对你一片赤诚，衷心可鉴，若你肯嫁，我便终生不再娶小，又有何妨？你万万不可轻生，糟践了自个，害我终日为你落泪。”侯万赢怒道：“我呸……大姐，你若要走，带上老三一道，黄泉路上，也有人和你做个伴，见了老二，咱们太湖三杰亦可团聚了。”一旁闵殷海道：“侯三爷，你这话便说得不对了。我们玄冥双雄，在江湖上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哪一点配不上你们大姐？她若肯跟了老大，你便是我们小舅子，何苦恁地不近人情，怎及得要去寻死？再说……”言方未毕，突闻东门剑道：“住口，若再出言相辱，我即刻便跳。”薛殷天道：“可别，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嘛……”
　　东门剑眼中戚然有泪，此番被玄冥双雄仗势相逼，若只孤身一人，只需脚下一松，孤坟野鬼，也算一了百了；但剩下老三一个，孑然无亲，孤零零的如何是好？又忆及少时的情形，三人一起畅游天下，行走江湖，无一日不是欢声笑语。如今老二已故，悲戚之情涌上心来，已是满面泪痕，不知作何。
　　张玉见她虽眉目清秀，肤色娇好，骨骼身形却比寻常女子稍显宽阔，且音声尖厉，仔细辨别，却是个男子。只觉这玄冥双雄莫非是失心疯犯了？竟被他迷得神魂颠倒，偏要娶个男子为妻，想来真是奇怪。本要信口一说，见他危如累卵，一时欲言又止。
　　此刻玄冥双雄等人注神于东门剑二人，一时并未察觉旁边有人。若男见双方僵持不下，低声说道：“无伤哥哥，你引开玄冥双雄注意，我用天蚕绳拉回东门姐姐。”无伤正欲启口，若男将手捂在他唇间，莞尔一笑道：“事不宜迟。”他只觉天蚕绳已断，余长根本不及，如何能拉得住东门剑？情急之下，见若男成竹在胸，想她定有妙法。
　　他大喝一声，其间夹着内力，一时气啸山林，眼前众人无不骇然，纷纷侧目来看。便在此时，若男运功催出天蚕绳，随即又展开轻功，纵身一跃，两人相隔的崖谷，约有两丈。这轻身一跃，恰巧落在对方崖台，趁天蚕绳缠上东门剑腰身一瞬之机，手上运功一拉，足尖一点，连绳带人，一前一后，又跃过崖谷返来。原来这天蚕绳非但坚韧无比，更可经由内力趋使伸长。适才若男以甚深功力，将一丈五寸长短的绳索运功催至三丈有余，固能及得住她。她内力深厚，轻功更是无与伦比，若换作无伤，即便知晓，亦难如此飘逸潇洒地带他回来。
　　那绳索极细，旁人决计看不出来，还道是仙子下凡，不知施的是何等法术，好似凌虚踏云而来，飘然若翔而去，惊得一脸愕然，一时面面相觑。东门剑脚下踏实，见着无伤等人，吃了一惊，随即说道：“快救我三弟。”若男见他所处之地，略近了一丈，喝道：“侯三爷，抓住天蚕绳。”说罢催出绳索。及到身前，确见一根细亮的丝索于烈日下，闪闪生辉。侯三不及多想，双手接过，顿觉被一股刚柔兼济的奇力拉着，足下顺势一点，亦跃了过去。踏实之时，摊开手一看，掌上完好无损，竟无半点勒伤。
　　无伤见二人有惊无险，略松了口气，突闻前边喊杀声起。见是蒙古士兵持刀相向，他暗运真力，催出一掌。一时飞沙走石，闻声巨响，立时便有十数名蒙古兵被他掌力催飞，堕下崖去，传来数声惨厉的嘶号，余众哪里见过这般阵仗？无不骇然。无伤宁神看时，众人身后却不见了玄冥双雄，想必是被他俩趁其不备溜了。眼下蒙古士兵不见了首领，尽皆溃逃，狼狈不堪。
　　东门剑转悲为喜说道：“宋兄弟，多年不见，你武功又精进啦。”侯万赢亦在一旁大加称赞：“周姑娘神仙一般的手段，当真只有您才配得上宋大侠了。若不是你们二位及时出现，我和大姐今日定要栽在这两恶鬼手中了。”东门剑道：“若不是他们仗着人多势众，我们太湖三杰岂能轻易落败？”无伤笑道：“可惜，这回又让二鬼给跑了。”东门剑瞅了一眼张玉，一时看明白了几分，说道：“宋兄弟真是好福气，竟将这位王府公主也驯服了。”
　　张玉脸上微微一红，适才听见侯万赢对若男大加称赞，心下本有几分不悦，一时笑道：“据我所闻，你们太湖三杰老大东门剑分明是个男子，却偏爱打扮得花枝招展，倒像个娘们儿。那玄冥双雄也非是要追杀你们，不过是想娶老大过门，与老三认亲，你们不愿意也就罢了，若是真豪杰，为何不真刀真枪与他们干架，反倒被人逼得要跳崖，又是何道理？”
　　东门剑羞得一脸通红，直将脸侧过一旁，也不说话，若男笑道：“那薛殷天一定是垂涎东门姐姐美色，图谋不轨。”侯万赢亦道：“周姑娘说得没错，想来真是冤家路窄，途中遇着这俩恶刹，我与姐姐奋命与敌，却斗不过他们人多。那俩衰鬼若将我们杀了，倒也罢了，谁知那薛殷天，竟趁乱斗之隙，一双污手不停在大姐身上乱摸，口出秽言，还说要摸看大姐有没有……”他说着音声一顿，压低声道，“大姐不堪受辱……”
　　东门剑嘤声泣道：“三弟，你别说了，再说下去，大姐真是没脸见人了。”张玉想着两个大男人有着肌肤之亲，不禁全身发麻，伸伸了舌头说道：“一个大男人偏要弄得不男不女，这也难怪。”
　　东门剑自变性之后，最忌旁人说她不男不女，况且此番受人折辱，羞愧难堪，抽泣着说道：“你们若再出言欺我，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里。”无伤忙道：“可别，使不得！”又对张玉道：“张姑娘，人各有所好，你不可……”若男亦道：“身为女儿家，若无故被人非礼，你会咋想？”
　　张玉“嗯”了一声，微微一笑，欲言又止。无伤又看了一眼东门剑，转言道：“东门姐姐、侯三哥，让你们受惊了。”问及二人为何在此，东门剑道：“那日一别，我们姐弟将书信捎上峨嵋，后又四处找你，可惜苦寻无果。近来听闻你在江湖上闯下一番名头，又救了峨嵋派，甚感欣慰。半月之前，闻听昆仑三圣何足道，广发英雄贴，遍邀各派英雄，端午过后，要在昆仑派举办英雄大会。我们姐弟上昆仑毛遂自荐，代为传贴，只想一旦有你的消息，即便送上。真是老天不负，终于把你找着。”说着取出一封名贴，递与无伤。
　　无伤道：“英雄大会？这倒不知，只听说元廷五月初五端午时节，在兴庆举办英雄大会，因灵儿卒然走失了，只怕是被百损道人劫持在此城中。”东门剑道：“灵儿……她是十年前你身边的小姑娘，是那司空前辈之女？”无伤点了点头，她又道，“阔别日久，那孩子想必是已长成大姑娘了。”无伤道：“东门姐姐，灵儿是武林先辈之后，宋无伤岂能不救？”他又将近来所历之事说了。说到收潇湘四侠为徒之时，见侯万赢面色沮丧。他早有心拜无伤为师，只是未及启口，不料无伤一口气收得四个徒弟，一时怎生甘心？索性伏跪在地，欲拜无伤为师。无伤本欲推脱，思及收潇湘四侠入门之时，又觉盛意难却，当下在道旁受了拜师之礼。侯万赢又来参拜若男。他见张玉与无伤关系非同一般，又拜她作小师娘，引得张玉咯咯直笑。
　　东门剑亦笑道：“舍弟拜入宋兄弟门下，我这作姐姐的，岂不是要跟他称你师父了？”无伤道：“不可，不可，东门姐姐似我亲姐姐一般，无伤岂敢枉自尊大？”东门剑言及受人所托，要去往青城、峨嵋、五岳各派发送英雄贴，最后道：“宋兄弟，那孩子之事非同小可，待查明真相，找回灵儿姑娘，你们便赶来昆仑。”
　　众人畅叙了一回，终于依依不舍地告别。见无伤三人去得远了，东、侯二人终是放心不下。元廷英雄大会与武林英雄大会不期而同，只怕其中有甚圈套，走出数十里，又折转回来，悄然前往兴庆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