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品名称:纵横 作者:蔡凡 发布时间:2020-05-18 12:41:40 字数:6068
钱月君迟到了。正是因为他的迟到,险些酿成一场大祸。
那天,他匆匆赶到那个女人的肚子跟前时,有个不要脸的家伙已经把本该属于他的地方给占了。
“嗳,年青人。你走错地方了。”钱月君提醒他道。
钱月君嘴里说的这个年青人,其实根本算不上年青。准确地说,他应该是个中年人。
但是,以钱月君的岁数,称他为年青人也是可以的。
他之所以这样称呼,实际上是在提醒这位麻脸的汉子,要守规矩,再就是不能欺负年长之人。
麻脸笑道:“老头,谁先到,这地方就是谁的!何况,你说她是你的就是你的呀!拿证明来看。”
钱月君为了证明自己没有撒谎,手抖抖地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块纸片。嘴里喃喃地念道:“林小兰。二十三岁......”
麻脸不等他念完,探出身子,伸手一把就将他手里的纸片夺去。笑道:“这下好啦!老子连准投证也有了!拜拜啦!老头。”
哇!一声粗亮的婴孩的哭喊声响彻整个产房。
护士小姐就在门口喊:“谁是林小兰的家属!”
投生的机会被抢,钱月君非常地沮丧和无望。
这次机会丢失,他将会在阴冷的幽香苑等上一年
这幽香苑名字好听却不好过,那是专门为投生未果的灵魂准备的地方。这里终年下着梅花雪,梅花落在身上,就会浸入皮肉穿透内脏骨头,要多疼痛就有多疼痛。梅花落下时是纯白色,当它从你身上掉在地上时便变得鲜红鲜红,让你脆弱的心灵饱受摧残。要命的是,这里除却冰山锐岭,没有地方可以藏身。冥界盛传这样一句话:宁下油锅炸,不去幽香峡。
在钱月君看来,这些却不是伤他太重的东西,关键的是他与云霞的约定要泡汤了。他和云霞约定要在同日生,还要在同时死。
再等一年,按照阴阳算法,云霞在人间就是个十岁的小姑娘了。
钱月君之所以迟到,其实就是去送云霞去了。
这个女人自从嫁给自己,一辈子没出过远门。钱月君极担心她会迷路,执意要送她去投生的那户人家。他这么做,其实还有另一个目的,就是要记住她去的地方,这样就不至于以后四处地去找寻。
钱月君一直看着云霞走进那个家门,听到屋里的女人发出痛苦地喊叫。
这么一耽搁,他就把自己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正在失落徘徊之际,钱月君突然听见身边那间诊室里传来一个老妇人的声音:“好了,好了。他死啦!”
钱月君贴近窗玻璃往里一看,只见那张手术椅上,仰天张腿躺着一年青妇人。她脸色苍白,拼命地咬着嘴唇。蹲在她身下的女医生不时用言语敲打她:“忍着点,你呀,这是自找的。明知道超生不允许,却还要坚持。这都六七个月啦,你难受,我们也舒服不了。”
护士端过一个针盘,吸了一管蒸馏水就往已经伸头的婴孩的顶上推。孩子受到刺激,“吱溜”就从母体内伸出小脑袋。
钱月君福至心灵,赶忙奔过去钻进孩子身体里。
“他死了。他真的死了。”
一直站在医生旁边的老妇人边说边从她手里抢过婴孩。
医生不相信,大声吩咐女护士查看,手里的活不停。
女护士奉命扒开老妇紧紧护着的手臂,湊近脸过来看。
老妇象征性地将怀里的孩子对着她晃一下,赶忙收回怀里。
女护士不耐烦地说:“一个死孩子搞得那紧张干嘛?莫非还有气。再看一下。太婆,他要活着,我们都要背处分的。”
老妇陪着笑脸说道:“看看看,给你看。这姑娘心到挺硬的。”
女护士正色道:“那又怎样。我们也没办法。”
言罢,又探过头来。
为了配合老妇,钱月君拼命屏住呼吸。
女护士皱着眉头说:“真没气啦!太婆,死孩子就留在这里,等着一起处理。你这么抱着,又不怕瘆得慌。”
老妇笑道:“不怕。不怕。毕竟他来过我们家一场,好歹要找块地将他埋了才放心。”说完,别别扭扭地脱下身上的衣服将孩子裹严实了。
等媳妇做完手术,老妇出来吩咐叮在门外的儿子,让他小心将媳妇送回家。
儿子就问:“那么您呢?”
老妇急促而低声地对他说:“我就赶快回老家。你弄清楚这边的事儿,赶快给我送钱来。告诉你吧!这孩子有救。”
儿子闻言惊恐地看着他老娘。
老妇瞪着他说道:“傻愣着干啥?还不快去!”
交待完这些,老妇就抱着钱月君去了火车站。
飞驰的火车鸣着长笛,仿佛告诉人们,钱月君从此有爹有娘,还有疼爱他的奶奶了。
乡下老屋。奶奶用薄被将钱月君搂在怀里整整捂了十天,吃饭唾觉都不肯放下他。
钱月君终于受不住这束缚。他留下一部分气息在孩子的体内,自己就脱了出来。
由于这个躯体并不属于他,因此可以自由进出。
他要趁这段时间回去看一看自己的儿子和孙子。云霞给他托梦了。
钱月君想要回去,必须要途经冥界。
此行,他得想尽办法躲避阴兵搜查。倘若被捉,必将投他去幽香苑。
在钱月君的印象中,冥界是一个最为严苛,一丝不苟,也最不讲究人情的世界。
想想真是可笑。就在几天前,钱月君夫妇还是这里的座上宾。他和他的夫人是同一天去世的,俩人一同被阴使无常请到这里。冥王亲自接见了他们,并且设宴款待。席间,冥王对二人在人界的所作所为进行了高度肯定和评价,称赞他俩不仅自己行善积德、品行端正;而且还含辛茹苦培养出德才兼备,为国为民的儿子。更为可贵的是他们还为民众教育出一位美丽端庄、温良贤德的国女。
为了表彰他们所作之成绩,冥王决定批准这夫妇二人同去目前最新最昌盛的朝代(国家)投生。
先前,钱月君颇有些不愿意。他想:投去距今几百年的国家,岂不是离儿子愈来愈远?
陪席的判官似乎看出他的心思,语含深意地对他说:“一切事人俱有定数,可不能辜负了大王的好心哟!”
见他不语。判官命人取来功德簿,经过精确推算,钱月君夫妇均够条件投生官户人家。
云霞的父亲是科长,而钱月君的父亲则是局长。
现在,由于他的失误,不仅失去这么好的家庭,而且还要背负被追逃的危险。
说心里话,钱月君着实不敢也不愿穿越危险。可云霞的话,他又不能不听,于是,只好硬着头皮铤而走险。
天见可怜,钱月君终于走出冥界。
走出冥界,他的眼前出现一条大河,河的两岸遍布桃林。其时,桃花正开,白的红的粉的交相争艳。
钱月君沿着河水逆流而上。
走尽桃林,河道忽然变窄。钱月君只信自己感觉,还是坚持巡河而上。当河道变得愈来愈窄,且在当前分成数条山之溪流时,就彻底的无路了。正彷徨时,蓦地发现面前大山的山腰处有个不大的洞口。
钱月君心念一动,身子便轻飘飘随风而起。他贴着山涯逐石而上,很快就来到洞口。好在洞子不深,尽头有银光透亮。
钱月君朝着光的方向,摸着洞壁亦步亦趋,当他走出山洞,这边的天地却是黑夜。空中明月大如银盘,远处的远处,隐约可现一处城郭。钱月君知道那里就是自己家的方向。
他加快速度,很快来到那座城的城门处。他下意识地抬眼瞟了城门头一眼。
汴梁。
他轻轻舒了一口气,终于到了。穿过几条大的街道,绕过皇城,终于来到自家门前。钱月君看见左右门廊挂着两只白色纱灯,蓦地想起自己还在丧期,他无奈地摇摇头。拾级而上,刚到铜钉满布的大门口,兀地从门影里跳出两个门神,伸手挡住钱月君。
钱月君赶忙笑道:“是我。是我。”
门神看清楚是他,便慢慢隐进门影。
钱月君快步走过阔大的院井,径直来到主厅。这里满挂白纱,供桌上设立他和云霞的灵牌。旁边点着两根粗长的白烛,香炉里壇香不灭。
供桌下的火盆边,两个黑衣家奴正不时地往盆中扔纸钱。
钱月君没工夫搭理他们。绕过供桌,到后面就看见两具黑棺。他走到云霞的棺前,久久瞅着她的遗体,嘴里喃喃道:“云霞,我回来看你啦!你在那边人家好好过吧,办完这边的事,我会去找你的。”
瞧着云霞安详的面容,他又心里暗自庆幸。由于他们是即死即投,云霞便省了轮回的痛苦。
钱月君蓦地记起自己的正事,便离开云霞的棺床。身形一闪,便钻进了自己的棺内。
“诈尸了!诈尸了!”两个家奴惨叫着飞跑出奠厅。
随着一声呐喊,七八上十个家丁持棍闯了进来。
他们以为家里进了贼,卯足劲准备进来搞死他。
娘的,堂堂的御史府邸也敢乱来?
等他们瞧清眼前的钱月君是谁时,俱都唬得倒退三步。若非都练过,早就被吓飞。
他们进退两难。进是要命,退则失职。
试想对面站着的不是老太爷,管他是人是鬼,只往死里打就是了。咳,真是豆腐掉进灰堆.里,吹也吹不得,打也打不得。
恰这时,钱戥走了进来。
家丁嘴里喊着老爷,眼光却不敢离开钱月君半分。
钱戥也看见了自己的爹。瞬间的惊恐迅速化作悲喜的眼泪,他大步走向他。
家丁惊呼:“老爷。使不得!”
其时,钱月君正站在供桌前啃食供给他的苹果。他本想撩一下这些个下人,见儿子眼泪叭搭走过来,便没了那种心情。
他笑道:“戥儿,我回来了。”
钱戥哽咽道:“爹。您没死?”
钱月君咽下去苹果说道:“死了还能吃东西?我呀,是去送你娘去啦!这不,人送到,我就回来了。”
钱戥转悲为喜。笑道:“太好了。我去叫金娥他们起来。”
钱月君正色道:“算啦!深更半夜的。想吓死他们呀!一切等天亮再说吧。”
钱戥点头答道:“也好。爹,今晚让我陪您。”
钱月君瞟一眼那些家丁。低声对儿子说:“让他们都退下吧!别杵在这影响咱爷俩说话。”
钱戥挥挥手。众人全都退下。
钱月君拉着儿子到奠台前坐下。重新点火,重新往火盆里扔纸钱。
父子二人边不停扔钱边说着话。钱戥急迫地想问父亲的死而复生。
钱月君也不瞒他,便将之前所历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
钱戥只听得目瞪口呆。
钱月君说:“这次回来,却是你娘的意思。办完她的丧事,我就要回去啦!”
钱戥不解。疑道:“爹,您不是……怎么又要走?”
钱月君笑道:“怎能不回去!你娘还在那边呢。”
钱戥含泪不语。
钱月君笑道:“我儿不必如此。为父却要交待给你一件事。”
钱戥道:“您说。”
钱月君笑道:“为父走后,为父的这身躯壳你可得照看好。到时,我会留下点东西在里面,要让它活着。届时,你爹我是傻是呆,可不能嫌弃。我会时不时回来看你们的。”
钱戥坚定地点头答道:“爹,这请您放心。孩儿一定谨记。”
钱月君又道:“这事不要说与别人。包括金娥,能做到么?”
金娥是钱月君的儿媳。
钱戥连声说道:“能。能。”
那时,钱月君夫妇携手同日仙逝,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街头巷尾无不传诵钱氏伉俪情深而感动上苍。
因钱御史故,当今圣上徽宗皇帝也闻听其事。故亲书圣旨,敕封钱氏夫妇清月灵德道君。赐钱千贯,绢百匹;同时,敕准钱戥解官丁忧。
如今,钱月君突然复活,故钱家便背有欺君之嫌。
按照先前惯例,如钱月君一般者,均都自行了断。
天子已认定死亡之人,谁还能活?
于是钱戥蒙圈了。
逼死父亲是大逆不孝,父亲不死就是对圣上不忠。思前想后,钱戥还是冒死上书皇帝,详细讲明原委,并跪请圣上收回圣旨。
徽宗看完上表,眉尖微皱。这却如何是好?
正在这时,太尉宿元景出班奏道:“臣有一法可解此扰。”
钱戥本是宿太尉门生,故太尉肯出来替他求情。
宿太尉奏道:“先前圣上所敕钱氏夫妇清月灵德道君,乃共封。今钱父独活,所封自动免除。封号由钱老秦人独享。”
徽宗听奏,龙目扫了一眼太师蔡京。
蔡京因之前毒杀梁山泊宋江而遭责骂,见圣上拿眼瞧他,知是原谅自己,故而喜不自禁地奏道:“宿太尉所言极是。”
他本乃奸滑之人,此刻,决不敢再惹事。
徽宗闻言准奏。他亦不想为这些破事纠结。昨夜在名妓李师师处缠绵至晨,早有困意。
半晌静默。
殿头官适时喝道:“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
只见班部丛中无人再语。
徽宗摆了摆手。
殿头官便喊:“退朝!”
却说钱月君逃过一劫,便打算回转他的一千九百八十一年。
此时,儿子钱戥已扶灵回老家通州。走时已将老父之事托与夫人金娥。
钱月君离开时留下一魄在自己躯壳内,自己就连夜赶回投生之地。
“我的乖,你终于肯哭啦!”奶奶喜不自禁地说。
她已经抱着这孩子熬了十天了。他除了鼻孔能冒点热气,其他就跟死了一样。
为了能让他活下来,奶奶遍寻整个村子,终于给他找来三个女人六只奶。然而,他就是不肯张嘴。
奶奶都急哭啦!她说:“我的乖,不合你味口?不行,奶奶再去找!”
那口气像是给他说媳妇儿。
钱月君哭了,他不知自己是因为感动,还是真的饿得不行。
那天,他刚回到这边。奶奶抱着他就往村头的张家跑,张家媳妇才生的娃,娃是女娃,吃得不多。
奶奶找到她,并不是因为她奶水足,而是她人长得水灵,长得漂亮。她再也不想让自己的孙儿因为菜色不行而不肯开口。
果然,孙儿钱月君开始大口颐朵起来。
那时,钱月君跟着奶奶在乡下躲了近一年。这一年里,他可以说是吃着张家媳妇的奶水长大的。
为了报答这家人的奶水之恩,钱月君常常脱离身体去后面山上驱赶野猪。
于是乎,张家屋后的小池塘里,时不时会出现溺水而亡的死野猪。
这就让张家人既兴奋又迷茫。他们实在搞不明白,那些畜牲怎地都这么不长眼睛。
村民们俱知晓此事,他们组织参观团来张家学习考察。深入细致地对张家小池塘进行丈量测算,回去后,亦在自家后院动手挖了个与张家一模一样的池塘。
于是乎,村庄里,每家每户院后都盈着一池清水。可是,天长地久,池水都变浑浊了,也没见谁家塘里跑进去过野猪。人倒是淹死过两个。
钱月君未满周岁就能下地行走了,这让奶奶欣喜异常。于是,她想给他找个家。她要在这些嫡房或远房的亲戚中,给钱月君找个爹或妈来,她要让他们收养他;同时,给他一个身份,最重要的还是身份。
可是,现在全国都在搞计划生育,谁会有多的名额给他?认他做了儿子,给他上了户口,自己亲生的儿子就会烂在娘肚子里。奶奶只好让人将钱月君的生日写好,然后比着那些字,将它绣在贴身的衣服上。好在将来能让孙子知道:他虽没身份却有生日。
这样,钱月君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一九八一年四月二十三号。
云霞也应该是这一天。钱月君想。
钱月君终于回到了一九八一年的家。
他是以一个弃儿的身份回来的。但凡有人问起,奶奶都会煞有其事地回应道:“这孩子是拣的。遭孽呀!他的爹娘心狠哟,把个孩子丢在厕所里,啥都没留一个。姓什么叫什么,哪天生的,全不知道。”
说完就抹眼泪。奶奶话是假的,眼泪却是真的。
那人就说:“既然拣到,您就留下呗!能遇到您,那是他的造化。就当是亲生的养。养家了,他会知道您的好的。”
奶奶忙点头说道:“就是就是。”她嘴上应着,心里却不满那人说的什么养家了之类的话。又不是小猫小狗,愣不会说话。
钱月君的家在厂区宿舍内。这一片都是低矮的平房。从东到西,至南往北,三横七纵,共排着十几条红砖尖顶瓦房,一条十户,每户都是里外两间房。住在这里的人们,居多是大家大口,祖孙三代同堂。合起来十多平米房屋,住人都成问题,更不敢说生火做饭。于是乎,胆小的就把煤炉拎到外面做饭。逢着阴雨天气,只得闷在家里熏,或是过寒食节;那些胆大的,干脆就在房子前面再搭一间房。
钱月君家属于前一种人。父亲钱广是个老实本分之人,在工厂做车工。办事精细小心,从不敢越过雷池一步;母亲田小菊与父亲同在一个工厂。她不是正式工人,属于大集体。她每天的任务就是对包干区进行“扫荡”。她是厂环卫所的环卫工。
田小菊想要个儿子,一直都想。这次知道自己怀了孕,刚一显形,她就请了长假躲回了娘家。她的娘家在大山里面,人躲进去,鬼都找不到。
然而,她才躲了三个月,工厂的人就把给找着了。
领着他们过来的是她的男人钱广。
钱广说:“菊,实在没办法,他们说不带你回去,就要开除我,还要罚款。”
钱月君认为父亲这么做是对的。总不能因为想要一个儿子而将全家人推上绝境吧。
钱月君上面是个姐姐,今年刚四岁。这是一个面色黝黑,身材矮小的小女孩。她的身高明显低于同龄的孩子。
在钱月君的记忆里,那时的姐姐总是蓬着一头乱发,大眼睛,穿着打了补丁的白色衬衫;还有就是她的那双小手,手指黑黑的,好像没有洗过。每回,她将自己舍不得吃的好东西递给钱月君时,钱月君都不敢去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