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弘子的开场白 　　

　　今年九月一日是我们南湖师范学院78级同学入学30周年的纪念日，还在去年下年，班里的同学就吵着要开个同学会，说大家几十年没在一起聚了，再不聚就要进土眼了，划不来。
　　这并不是件难事，原来的班委会成员自然成为了同学会的筹备会班子成员，他们在县招待所租下所有的客房还有餐厅和会议室，定在十一月第一周的周末到这里来狂欢两天。
　　我自然也接到了参加同学会的请柬，去不去一时拿不定主意，为什么要开同学会呢？我记不起我那个班叫什么名字了，也记不起谁是我的同学了，更别说给我上过课的老师，他们姓什么叫什么，我一概忘记了。我怀疑自己得了脑膜炎，可是，实事求是地说，我没得脑膜炎啊，为什么把南湖师范时期的同学老师一概忘记了呢？
　　我不知道，我找不到答案。
　　我知道很多人热衷于开同学会，他们是为了去显摆，或者当官了，或者赚钱了，或者离婚了，或者孩子出国了，他们要把自己的富贵荣华说出来，不说出来心里就难受，心里一难受就会自寻短见，一自寻短见就会埋到土眼里去，那里暗无天日，而且要死好久好久，太划不来了，所以，他们就要开同学会。
　　我没有可以显摆的啊，我如果去，毫无疑问只会是个看客，是个听众，是别人的垃圾桶，别人吆喝我听着，别人倾诉我听着，别人戏谑我听着，总之无论谁叽叽喳喳我都得听着。
　　可是，我又不能不去，那个请柬上写得明明白白，说谁如果不参加，那大家一定认为他已经死了。
　　戊子年十一月八日，一吃过早饭我就上路了，骑一辆破单车在国道上哐当哐当跑着，昨天才立冬，今天的北风就凛冽起来，一个劲地直往我衣服里面灌，我的脖子是冷的，我的前胸后背是冷的，我的肠子是冷的，只有挨着单车坐垫的胯下是热乎的，我的脸已经僵硬了。尽管如此，我的脑子却在活动，一直在诅咒那些操蛋的发起者，是谁要开这劳什子破会呢，冻不死你却要冻死你老子！
　　其实，我也知道，北风并不真的很大，天也并不真的很冷，只因为我在运动，运动生风，就觉得风大了，天冷了。
　　啊，忘记了向大家介绍我的名字，我叫柳条，打麻将的时候，别人叫我六条。
　　同学会报到处坐着一位女士，我到那里时和她对看了足足五秒钟之久，那女士说，柳条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娅女呀。
　　我还是望着她发呆，她说她是娅女，娅女是谁？是她么，她是娅女么？
　　娅女说她就是娅女，当年在师范读书时，大家见她不喜欢说话，就叫她哑女，其实这个名字是她父亲给取的，小时候，她总是不开口说话，长到满三周岁那天，才突然喊爸爸妈妈，说肚子饿了，想吃一碗饭。她爸爸喜不自胜，从此不叫她哑女了，而叫她娅女。
　　我打量了她一番，哑女长得脸蛋圆圆，就像一个砂钵子，她的腰围很粗，估计一圈的长度怕要超过她的高度，因为她顶多就是150厘米高的个子。
　　我说，啊，我记起来了，你就是那个在黑板上写字还要踩在凳子上的那个女孩吗？
　　娅女兴奋地说，就是就是，柳条亏得你还记得这些细节，真是了不起，这说明我在你心里还是有地位的。
　　我在那里交了500元钱便逃离了，我不能给这个娅女留下任何想象的空间。我一边逃跑一边摁着心窝，交了500元会议费，能不心痛么？
　　上午是自由活动，大家都去找对象重新认识一遍，报上自己的姓名让对方去想，看自己在对方心里是不是还有个位置，下午是舞会和拜会老师，直到晚上，才直奔主题活动：聚会。
　　这是一个巨型会议室，中间有个圆形台子，圆形台子之外摆了一圆圈桌子，雪白的桌布铺在上面，桌布上摆放着红酒、水果和辅食，同学和老师就围坐在桌子外。
　　大家坐好后，一个圆脑壳跳到了会场中央的圆形台子上，他一只手拿个话筒，一只手摸着自己的光脑壳说，大家还认识我吗？我就是弘子啊！不认识吧，不认识不怪你们。你们总还记得南湖师范13班的光脑壳吧，那些年，我们教室里的电灯总比别的教室少一半，你们知道什么原因吗，那就是因为有我啊，是我照亮了你们光辉的前程，记起来了吧，光头弘子！
　　弘子这么一介绍，大家就想起来了，齐声喊起来：光头！弘子！
　　弘子嘿嘿地笑着，他说，我高兴啊，三十年前，我们聚首在南湖边，今天又重新聚首，刚才我清点了人数，老师全部来了，同学来了48人，我记得我们班应该是49人，谁没来呢，是谁啊，没来的请举手。
　　大家又是一通大笑，气氛活跃起来。
　　娅女说，报告主持人弘子，是李子树没来。
　　弘子说，他为什么没来，请柬上写得明明白白，谁没来谁就死了。
　　娅女说，李子树确确实实是死了。
　　弘子说，我们还没吃到李子啊，他怎么就死了，谁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广东月抢着说，我知道他是怎么死的，那年一分配，他就到了白泥湖中学，才上一周班，就在湖里浸死了。那天好热，放学了，李子树拿一条毛巾去湖里游泳，一个农村女孩从岸上滑倒了湖里，李子树见那个女孩不会游泳，就一个筋斗插到湖水里，从湖底把那个女孩捞出水面，他看见那个女孩实在长得漂亮，就去摸她的脸蛋，摸了好久好久，摸得自己没力气了，就把那女孩顶上岸，然后自己沉入湖底没救了。
　　弘子说，好啦，今后我们说到李子树，只说他为了救人光荣献身，绝不能说他摸那女孩摸累了自沉湖底。今天我们聚会是为了高兴，不说悲痛的事了，大家还记得吗，当年我们读书时最喜欢唱的那首歌是什么歌？
　　大家齐声说《年轻的朋友来相会》。
　　弘子说，谢谢大家还记得，而且认识还这么一致，我提议今晚上再唱一遍吧，是音乐老师孙老师起歌呢还是音乐委员林小诗来起歌，大家齐声说孙老师。弘子问为什么，大家说孙老师长得比林小诗漂亮。
　　孙老师当仁不让地站了起来，用圆润的歌喉领起了这支歌。
　　
　　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
　　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
　　花儿香，鸟儿鸣，春光惹人醉，
　　欢歌笑语绕着彩云飞。
　　啊，亲爱的朋友们，
　　美妙的春光属于谁？
　　属于我，属于你，
　　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再过二十年，我们重相会，
　　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
　　天也新，地也新，春光更明媚，
　　城市乡村处处增光辉。
　　啊，亲爱的朋友们，
　　创造这奇迹要靠谁？
　　要靠我，要靠你
　　要靠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但愿到那时，我们再相会，
　　举杯赞英雄，光荣属于谁？
　　为祖国，为四化，流过多少汗？
　　回首往事心中可有愧？
　　啊，亲爱的朋友们，
　　愿我们自豪地举起杯，
　　挺胸膛，笑扬眉，
　　光荣属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弘子说，大家唱得声情并茂啊，只是不知道此时此刻大家的心情是否还是八0年的心情，我想把第三段唱词改一改。他不等大家同意，就把自己改了的歌词唱了一遍。
　　
　　已过三十年，我们再相会，
　　举杯话家常，甘苦为了谁？
　　为赚钱，为生活，流过多少汗？
　　回首往事心中可流泪？
　　啊，亲爱的同学们，
　　愿我们羞涩地举起杯，
　　摁住心，皱起眉，
　　前途属于子子孙孙的下一辈！
　　
　　弘子唱完后，全场肃静，没谁表示赞成，也没谁表示反对，倒是弘子自己唱得眼泪出来了，他用手揩了揩眼睛说，好了，我们正式进入正题，今晚上我们南湖师范13班师生欢聚一堂，大家在一起说个痛快，什么都可以说，什么都可以聊，你做我的垃圾桶，我做你的垃圾箱，不要有任何顾忌，该说的都说，不该说的也说，说过了就过去了，谁也不去计较，我们的宗旨就是尽情地倾诉，时间是一个整晚，每人说八到十分钟，喜欢讲话的人要说，不喜欢讲话的人也要说，大家不再是少男少女了，有的同学甚至做爷爷奶奶了，还有什么怕羞的呢，你们说是不是？
　　可能同学们会说，我没什么可讲的啊，讲什么呢，我一生平平淡淡，生活的水面没半点涟漪。或者说，我就是宇宙中的一粒微尘，忽略不计，谁也不知道我的存在，这个世界有我不增加一毫重量，没我不减一毫重量。其实，你错了啊，你有过去，孩童时代，读书时代，工作时代，你有家庭，有父母，有兄弟姊妹，你有儿女，你还有喜怒哀乐，怎么会没什么可讲的呢？
　　你不要说你卑微，谁不卑微呢，即使伟大如一国之君，对于浩瀚的宇宙，他也是卑微的。《金刚经》里如来说：“诸微尘非微尘，是名微尘。”如来说：“诸世界非世界，是名世界。”我们都是从无走向有，最终又都会回到无的状态，怕什么啊，今朝有酒今朝醉，还怕明天天塌地陷吗！
　　弘子说到这里就不说话了，用左手摸摸自己的光头，然后左手拿过话筒，再用右手摸摸自己的光头，又说，你们是不是觉得今晚上格外的光亮？这都因为有我啊，我这个脑壳就是个大灯泡，是我让你们大家更加灿烂啊。
　　好吧，还是从我自己说起吧，我叫弘子，是荷塘街弘家庄人。我们那里人都叫我疯子，本来，我小时候叫小弘，我奶奶喜欢我，就叫我弘子。我小时候太皮了，经常到水田里抠烂泥巴糊到睡午觉大人的裤裆里，让他们觉得自己屙了屎在裤裆里，他们就给我起了个外号疯子。其实，我一点也不疯。到南湖师范读书时，你们知道我最喜欢谁吗？说出来你们不信，我最喜欢的人是娅女，我那时候是17岁，估计娅女那时也是17岁。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娅女吗，是她最漂亮吗，是她最乖吗？都不是的，因为我第一次看见她就像看到了很多种水果一样，有苹果，橘子，桃子。我不是说娅女像这些水果，我是说娅女身上的一些部位像这些水果，我小时候最喜欢水果啦，当然，我那时候还没吃过水果，只在图画书上看见过水果画，直到第一次看见了娅女，我才第一次真正看见水果，那时候，我真的好想摘个水果吃一口，你想要知道桃子的味道，就要亲口尝一尝，但是，我没尝，娅女不是真的水果，她那时只是一个女孩子。
　　弘子说到这里就停了一下，然后说，你们怎么不笑啊，是我说的不好么，大家就笑了起来，娅女笑得更加放肆，她对坐在一边的柳条说，这个弘子说的真话吗，他喜欢我呀？
　　我没有回答娅女的话，她的书读到牛屁股里去了，弘子明明说的是喜欢水果，或者说喜欢娅女身上某些像水果的部位，那能说是喜欢娅女吗，可是，我不能把自己的理解告诉娅女。
　　弘子继续说，我在南湖师范喜欢的第二个人就是我们的班主任兼古汉语老员万川老师。大家知道，万老师最大的特点就是喜欢叫我们背书，他那时候总在班上教导我们说，要学周公的样，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我们那时候不懂事啊，心里就想，万老师这不是害死我们了吗，等中华崛起了，我们这些人就跪下去了，为什么呢？因为背书的时候，我们总不敢看万老师的眼睛，都是低着头在背，每背一句，头就往下低一分，到最后，就跪到地上去了。我就是个蠢货，背书老是欠账，不能按时完成任务，这是不是矛盾啊，既然是个背书的蠢货为什么还喜欢背书呢？因为万老师总是把我带到他家里去背书，我一到他家里就偷他家里的东西吃，万老师爱干净，总喜欢去洗手洗脸，总喜欢去屙屎屙尿，我趁他不注意，就偷吃他家里的东西，见什么好吃就偷什么吃，豆腐干子、芹菜杆子、猪头肉，这些美味佳肴我都是第一次在万老师家里吃到的。有一次，万老师屙屎出来，看见我嘴巴在嚼东西，便问我吃什么，我说没吃什么，万老师说，没吃什么怎么嘴巴在动，我说这是牛在回嚼，牛吃草总是这样的，先把草吃下去，休息的时候，再把肚子里的草翻出来嚼一遍，我就这样把万老师糊弄过去了。
　　师范生出来原本是要教书的，我没去教书，为什么呢？我讨厌教书。为什么讨厌教书呢？读师范的时候，老师总是说教师是人类灵魂工程师，说教书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事业。在师范读书时，我把这些话想了几年，直到毕业的那期才想明白，我认为这两句话就是醪糟，为什么呢？因为我老师漏掉了最重要的一句话，教师是最穷的人。
　　所以，我毕业的那年暑假就打皮钻眼去活动，听说局长的老婆喜欢养猪，我就把自己家里的一窝猪仔抱着送到了局长家里，我是一只只抱着送去的，一起去了十二趟，送去了12只猪仔。我老爷在我屁股后头追我，怪我送走了他的宝贝，要打死我，他哪里跑得过我啊，我还吓唬他，说你要是同我去了街上，我就叫局长把你捉起来关到牢里去，这一吓就起作用了，我老爷往往只追我一阵，快到县城就放弃追我了。
　　现在要是谁还说给领导送礼送猪仔，只怕会笑死人，八十年代送礼，确确实实就是送这些很实用的东西，那个局长老婆很搞笑，她太喜欢喂猪了，我每送一个猪仔，她就抱着亲一个，叫着“我的儿也”“我的儿也”，开始，我还以为她在喊猪仔做二爷，后来才逐渐搞清意思。局长是个气管炎，他老婆下令叫他把我安排到局机关，就这样，我成为了一名机关干部。
　　我问局长，我都做什么事情，局长摸着脑壳说，我也不知道你要做什么啊，人太多了，事情太少了，没法子分，这样吧，你先去扫地吧擦抹吧。
　　我知道，局长这是叫我去机关打扫卫生。我在局里整整打扫了六个月的卫生，最喜欢在女厕所里做事。你们莫看这些个女人出门的时候一个个光鲜亮丽，其实，她们最邋遢了，经常把厕所里搞得血糊笼统，卫生巾呀，草纸呀，屎尿呀，满地都是，我就赖在厕所里不出来，许多女同志内急了又进不得厕所，常常把屎尿屙在裤子里，她们就去找局长告状，说我霸占了她们的厕所，局长无法，只得把我安排进督导室，叫我去做名副其实的领导。
　　你们说我容易吗？我在督导室做了十年科员，十年副主任，一把手也做了七年，现在总算是吃点好的喝点好的不用花钱了，你们看，我的肚子是不是比过去大了许多，我的脑壳是不是比过去亮了许多，我的手杆子脚杆子是不是比过去粗壮了许多？这都是做领导的缘故啊，唯一的遗憾是，这个领导级别太低，我至今也没富裕起来。
　　我家老爷临死的时候对我说，弘子，你那年送走我的猪仔去做人情做得对，我做了一世年，就是没救一副好肠肚下水，你还只活了半世年，你做到了，比我熬，说完这句话，我家老爷痛苦地闭上眼睛，英勇地逝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