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作品名称:千古一商 作者:胡新建 发布时间:2020-05-11 09:33:42 字数:5673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琴弦拨起,歌声飞扬。
楚国第一世袭舞剑狂人聂风声,手持一柄长剑,恍若驰骋遥远疆场,一个勾身起舞,剑势出手,雷霆万钧,气势磅礴,令人屏息;纵身随之一跃,长发飘甩,冲天一剑,剑光璀璨,耀眼夺目。
龙泉台,适才还是操练军吏的号令台,现已扮成载歌载舞的演戏台。背景掩映,绿荫荫一排茂密的杨树丛,方形石台上地毡铺红,石台前鲜花环伺,火火红红,馨香四溢。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聂风声忽然回身,剑旋四方,顿时昏天黑地,耳听万马奔腾,呼啸千里;双腿一溜滑地,矫健敏捷,遂看见剑鸣悲怆,犹若江河澎湃,波涛汹涌,乾坤倾倒,天地翻覆,当场催人泪奔不已。
此乃雄浑、刚健与悲壮。聂风声的独剑之舞《国殇》,已然气吞山河,剑舞出英雄气概之勇武壮丽的刚阳之美,从而引爆草坪场上众多朝臣府吏、武将军吏的高声叫好。
湛蓝天空上,鸣叫着飞过了一群燕子。
赵府大门前,吕不韦心里一直顾虑着尴尬,本不打算烦扰赵略,因赵韬已与赵括闹得极不愉快了,若把赵略再拖入自己的预谋之中,实属不应该,不道德。亦正好赵略有军务离开了邯郸,便省却了寻不寻他的左右不定。然现在赵略突然出现,直面尴尬,还有更尴尬,长脸门仆还未出来尚可,若万一撞见,岂不又难堪哉?
正在吕不韦进退两难,打着哈哈询问赵略外出之事,想法引发他快快从眼前消失。不想,那边不该出现的人还是突然出现了,只见长脸门仆从大门的影壁后斜歪歪地走了出来,却还是满脸的丧气。
吕不韦的脑袋“嗡”了声,急着转身想下了台阶去,却被长脸门仆一下远远叫住:“哎,先生……”
吕不韦欲走欲停,迟疑之间,还是将脚步收住了。
长脸门仆还想再喊,蓦地,他瞅见了站立一旁的赵略,便一下心急慌乱起来,忙改口叫道:“赵爷……赵爷……您来了。”边叫着,边斜歪歪几步走到了吕不韦和赵略的近处,又忙用手一指吕不韦,声音打着嗝,语无伦次地,“赵爷,您……此……此位……是……是您……”
赵略一脸不快,白了他一眼:“你干甚,想干甚?”
长脸门仆越发声音有点抖索了:“赵……赵爷,是……是这位先生要……要见将军,将……将军不见,看……看我把名帖给退……退回来了。”说着,他把名帖和紫红绸缎包裹的长方匣子,一个哈腰,颤颤抖抖地递还到吕不韦手上。
吕不韦亦是满脸尴尬,很勉强地笑谢了一句:“多谢你老哥了。”
这下,长脸门仆更不敢受了,又一个哈腰,还连连摇手:“不不……不,小人没办成,我浑蛋……我浑蛋……赵……赵爷,我……我去了。”他说着说着手似抽风般,再看赵略理都不理,只是勾眼看着他,便慌乱地一个返身,跌走了两步,斜歪歪地跌撞回到了进出大门口,被矮个门仆扶了个正着。
吕不韦全然没有了表情,看着长脸门仆的一副奴性相,心里顷刻泛起似曾相识的一股不是滋味的滋味。
赵略鄙夷地摇着头,慢慢撇脸过来,见吕不韦愣愣沉浸,似在想着甚么,便眨了下眼叫了两声:“先生,先生,您怎么啦……”
“呵——”吕不韦被他的两声叫,惊醒了回来。
“先生,您没甚吧?”赵略甚是关心地问。
“没甚么,没甚么,走神了,哈,走神了呵。”吕不韦笑着应和,掩饰着。其实他心里明白,赵略想要说甚么,满心的狐疑,为何有他在,还寻那看门下人去给赵括传送名帖、贺礼?这会儿,吕不韦已然等着赵略开口,想他肯定会开口问的。
“哦——”果不其然,赵略用“哦”一声在做转折,他已藏不住,憋不住了,极想明白先生这样做到底为甚,“唉,先生……是不是赵略不当问,我糊涂了,先生您,您这是为甚……”
“哦,没甚么。”吕不韦抢过话语,语气很平静,“你去外邦办事,不是寻你不着嘛。我呀只是想尽点朋友情分,你说,今日不来还有合适时间吗?所以呀我就撞着门来了。”毕竟是商人,与人打交道多了,甚么场面没经历过,这种尴尬情形他还是能驾轻就熟应付的,“可没想到,赵将军肚量如此狭小,就算我吕不韦有甚么不周之处,亦不该如此对我是吧?寿诞之喜,当以君子之礼待之,怎能拒我送礼之客于大门之外呢?古之圣人见之,为之悲乎。”突然他一改语气,一下忿忿然起来,声音越说越响,言词越说越君子,明显的失落感导致。其实,吕不韦还是在利用人的心理,伸手不打笑脸人,感情不拒送礼人,再加古之君子礼仪礼节,不由得赵略不作思量,将天平向他倾斜。
行武就是行武,不会深想过脑,赵略亦不例外。被吕不韦这一番愤懑、谦谦君子的表白,他亦不满起赵括来,加之适才亲眼所见退帖退礼,更以为赵括有失君子之礼仪,甚为吕不韦抱不平,气不过,脸一沉,话一狠:“赵括,非君子也!先生何必与他计较,小人一个。”
吕不韦眼一闭,摇摇头,片刻,再张开眼,心一横,索性说得自己无地自容:“不是我非要见赵将军,非要与他交朋友,实是让我颜面扫地,以后如何在邯郸做人,恐只有回老家了呵。”实际他在揣测,通过自己非常看重人情人面,一来挽回刚才的难言尴尬,二来撩拨撩拨赵略,还想借他兄弟情谊拜见赵括,更实质是为能接近赵姬罢了。然现在这种状况,又不好直说,只得灵机一动,更换一种方式,实是不得已而为之。
赵略侠义衷肠,义薄情天,一听先生居然说出如此重话,他亦感无地自容,觉得有责任,不能让先生难做人,必须维护先生的大颜面,以感救命之恩,遂马上主动提出引见之意:“既然先生把颜面看得如此重要,赵略帮您拿回来就是,这样吧,先生,我这就引您去见赵括,如何?”
这正是吕不韦求之不得的,然面儿上他还是故作慌忙,连连摆手:“赵弟,不可。我恐你又会蹈你大哥之覆辙,害你不成!罢,罢!”好人他要做,目的他要达成,怎样都是他的对,他的善解人意,他的歪理亦可成真理,此乃就是吕不韦的高明之处,里外都是人,做人的至理。唉,所谓高明、精明、聪明,真是吕不韦的立身之本,没有这点本事,如何在商界八面玲珑,四处吃得开,能成万金巨贾,成为首屈一指的大富?大丈夫能屈能伸,商人得能高能低,无论是对低人三等的门仆下人,亦或对高人一等的赵略,更是对高高在上的赵括,都要往来打交道,此可谓,狗洞能钻,天庭能上,搭上性命亦在所不惜,如此才能立足天下,扛鼎诸侯。
“先生放心。”赵略笑笑道,“我不似我大哥,非强人所难。我仅引见而已,其余自由先生见机行事,赵略绝不掺和。”他还粗中有细,不全然一介武夫,很在意兄弟情义,不会随便恩断义绝,“您是我恩人加朋友,我与赵括亦是兄弟,应该从中撮合,和为贵。不能似大哥那般意气用事,落得大伤和气,加大隔阂,朋友不成反成敌人。”他还算很明白,有一条界线绝不可破,弟兄反目不能做,他更知道和为贵的真情道理。
吕不韦看目的已经达成,甚是欢喜,同时亦为赵略的真情厚义而感动:“听你赵弟这一席话,我是茅塞顿开,是呵,冤家宜解不宜结,趁今日寿诞之良机,能说通赵将军,解除他与我的误会甚好,倘若还能让将军与赵兄重归于好,岂不更美?”先生就是先生,巧言善解人意。
赵略立马喜逐颜开,诚心感谢:“甚好,甚好!先生若能做到如此,赵略感激万分!”赵略很有私情一面,毕竟两边都是兄长,既然已对得起吕不韦的救命之恩,再对得起俩兄长,岂不两全其美,何乐不为?因而他是喜不胜收,快活一笑,“那走,先生。”说着,他就搀拉着吕不韦往大门里走去。
天色未暗,灯火已燃通明。
龙泉堂,早已嘉宾满座。赵括请来的上大夫赵禹、国尉魏离、廷尉赵衍、将军乐乘、国舅公赵豹等诸多赵之少壮富年重臣,悉数分坐厅堂两边。
四位绿衫婢女,轻迈莲步,分左右两边向诸位朝臣逐个斟茶。
赵括一身锦缎白袍,神清气爽,怡然自得,依靠舒服软垫,坐在正中主案几前,看着他请来的琴师,款步悠悠地走至大堂中央,优雅地坐下,看了一眼琴案上犀玉金彩的瑶琴,屏息酝酿片刻,突然一伸五指,音律划动,一曲《高山流水》腾腾然流出,犹见那高山之巅,云雾缭绕,飘忽无定,顷刻之间又浩浩荡荡,其韵扬扬悠悠,若行云流水,真似极腾沸澎湃之观,具蛟龙怒吼之象。
厅堂外旁,伫立等待的吕不韦,闭目亦听得入神,仿佛身临其境,若巍峨挺拔之山峰屹立于眼前,有一种巍巍乎的超然感受,似奔腾不息的流水从心中流过,又浮起洋洋乎的翩翩联想。
琴前一炷檀香,冉冉飘逸清香。
一袭淡青色长袍,肩披淡青色柔薄披肩,长发披散洒脱,神情专注拨弹。他,指尖翻飞,一忽儿,宛然坐危舟过巫峡,目眩神移,惊心动魄,几疑此身已在群山奔赴,万壑争流之际矣;一忽儿,便恰若轻舟已过,势就徜徉,时而余波激石,时而旋洑微沤矣。
四面皆在悉心静听,情越的泛音,诚古调之希声者乎之思绪中。等到一曲终了,满座惊为天音,都想如此琴师,出之何方?
赵禹醉心问之:“赵将军,你从何寻觅而来如此玄妙知音?”
赵括朗声一笑:“此乃伯牙之后裔,楚之第一琴师伯寅也。”
弹奏者伯寅,传为绝弦琴仙伯牙之后裔,堪称当今之神奇琴圣,一弹奏“清徵”,能使玄鹤起舞,再弹奏“清角”,又能飞沙走石,真无愧为楚国第一琴师。现眼见更为实,听他弹奏的琴声雄壮高亢,便现那高山之雄伟气势;听他弹奏的琴音变得清新流畅,遂又现绵绵不绝的流水潺潺……
不作停顿,弹奏终罢,伯寅便长发一撩,抱瑶琴而去,只留下满厅堂的余音绕梁。
一直到现在,吕不韦还散不去余音的沉醉,停驻在夕照下树影婆娑的龙泉小庭院,静等着先他而去复命的赵略。过了约摸有一刻时辰,才见赵府总管奎忻出来,到了吕不韦跟前,低声与他咕了两句,便带着吕不韦快步走入了龙泉书房。
龙泉书房,感觉散发着武将别一样的书卷文雅气息,两侧壁墙上各悬挂两幅偌大帛画,似在显示主人附庸风雅的嗜好。然定睛一瞧,不对,那是四幅美人画,可再仔细一望,蓦地异常惊讶,乃是气韵超然之赵姬一幅幅形态各异的肖像,春夏秋冬,风情万种,犹若唱词云,美姬春兮,低眉一笑兮烂漫;美姬夏兮,粉黛一遮兮羞涩;美姬秋兮,秋波一瞥兮惊鸿;美姬冬兮,红唇一点兮妖娆。
吕不韦一一闪目扫过,心中不由生出几多嫉妒,加倍增添掠夺欲念,美姬赵姬,乃垂涎之心爱之人,亦钟情之痴恋之女。
容不得他再多想,赵括随性依靠着软背垫,坐在书案几前,目光灼灼,看着吕不韦。
赵略伫立一旁,精神威武。
吕不韦微微笑着,双手捧上紫红绸缎包裹的长方匣子,躬身而起:“吕某恭贺赵姑娘寿诞之喜,菲薄之礼,不成敬意,请将军笑纳。”
奎忻紧两步上来接过,回身走上几步,把紫红绸缎包裹的长方匣子轻轻地放在了书案几上。
赵括看亦未看一眼,神情淡漠,趾高气昂:“相国即刻就到,国尉与朝中诸臣都在厅堂等着我,有何话快快说了,我没那多时间陪你说话。”
赵略很看不惯赵括这种态度,一皱眉头,道:“尊兄,人吕先生礼到情到,你总该谢一声才是吧?”
吕不韦紧忙又是一作揖:“既然将军没多时间与我说话,还须盛迎相国大人,盛待国尉诸等大人,当为紧要。今日多有打扰,请将军见谅,在此,吕某再谢将军款待之礼。”
但见吕不韦未有甚么意图,仅是送礼而已,或许再有赵略刚才的话语作用,赵括总算挤出了一丝勉强的笑意:“那好,既然如此,我就不奉陪了,吕先生请自便吧。”转而甭管是真心抑或假意,他特意关照赵略,道,“赵略,麻烦你代我招待一下吕先生吧。”
吕不韦又紧忙作揖:“那将军,吕某这就告辞了。”说完,他转过身就向门外走去。
赵略看了一眼赵括,想再说甚么,没有说,便顾自摇了摇头,快步追吕不韦去了。
赵括自当没看见赵略神情一般,自以为是地笑了一笑。
天已擦黑,马服君府的灯火四处都点亮起来了,大门口更是一片火亮。俩门仆,一长脸一矮个,看见吕不韦与赵略从影壁后说着话过来,连忙一个一个哈腰笑脸,恭送他俩走出了门外。
吕不韦和赵略慢慢走下台阶。
赵略仍在忿忿不平:“先生此行岂不白来一趟?”
吕不韦诡谲笑笑:“非也。”
赵略甚感疑惑不解:“非也?您白送了贺礼,得不到一句谢言,还看他一脸的颜色。非也?赵略不知先生葫芦里卖的甚药。”
吕不韦轻快笑笑:“赵弟没见赵将军脸色在转亮,笑了吗?”
赵略不懂了:“那叫笑啊?我看,比哭还难堪。”
吕不韦还是笑笑:“赵弟没听赵将军叫了两声‘吕先生’吗?”
赵略更莫名了:“那只是随口一叫,何足挂齿呀。”
吕不韦仍然笑笑:“此都可谓好兆也!我想,我还是有把握能叫赵将军与你大哥和好如初的。”
赵略如坠云里雾里了,难明端倪:“何以见得,先生?”
吕不韦自信一笑:“赵弟,你就骑驴看唱本,等着瞧吧。”说着话,他已与赵略下了台阶,同时,一辆紫蓝色豪华车辇亦缓缓驶了过来,停在了他俩的跟前。
吕不韦准备跨步上车,眼笑着谢过赵略:“赵弟呵,多谢你的今日引见,隔日我再与你饮酒把话,当好?”
赵略奈何不了,只能摇头一叹:“唉,先生,您真不愧为先生也。”
吕不韦双手一拱后,跨上车厢,马车伕扬鞭一甩,车轮便轱辘辘快奔而去了。
赵略惘然,挥动着手,直望到吕不韦的豪华车辇在夜幕中消失无影。
龙泉堂,太阿堂,工布堂,一片灯火通明,到处笙歌燕舞,靡靡兮音之荡漾,娆娆兮舞之蹁跹。
相国平原君终于来了。
一辆金玲华盖的驷马车辇,在禁卫快马的护驾下,前呼后拥,辚辚抵达马服君府大门前,稳稳地停住。
十数位禁卫卫卒飞跃下马,手提罩火笼灯,一路延伸至大门口。
金编丝织车帘撩开,从车厢内走下了相国平原君,在近侍、卫尉和宾客的簇拥下,大步流星迈上大理石台阶,朝大门内走去。
红光喜悦的赵括已侍立在龙泉堂门前,赵姬含羞草般站立其旁。
总管奎忻将相国平原君迎到离堂门前不远处,自己便驻脚站停。
平原君满脸笑意,迎着赵括走去。
赵括连忙迎上,拱手礼拜道:“幸甚相国大人光临寒府,未曾远迎,请恕赵括有所欠礼!”紧接,他将身旁的赵姬引见给了平原君,“爱姬,见过相国。”
赵姬莲步上来,含羞一笑,以妾礼拜过平原君:“贱妾赵姬,拜见相国大人。”
平原君遂开怀一笑:“哈,赵将军,艳福啊,如此佳人,美若天仙,赛似西施,相国我恭贺啦,今日之酒定当多饮几觞,热闹一番,以贺赵姑娘寿诞之喜啊。”
赵姬羞涩遮脸,便又是嫣然一笑。
赵括精神焕发,喜笑不已:“相国大人谬夸,赵括脸面生光出彩。相国大人,酒宴即开,您请入席吧。”说罢,他伸手一请,笑脸前引。
平原君爽笑着,步子迈得昂然,随赵括走进了龙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