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并逐峨嵋（第五节）

　　李成卓如梦初醒，徐徐行至张玉身前，见他面颊微红，气息不均，不意间，但闻“啪”的一声脆响，左颊上一阵灼热。张玉挨了他一记耳刮，侧转脸来，说道：“你心中有气，便打吧。你要将气撒完也好，我不怪你，谢谢你替我报了谷爷爷大仇。”
　　李成卓心知她贵为主公，向来娇奢颐指，此刻她竟如此坦然，一掌下去，憋在心里闷气却已消去大半。思及她适才所言，余音犹现，深吸了一口气。若非是她出言点明，自个还是昏慵一世，早将复国大志抛诸脑后了。此刻心已释然，抬起的手掌一时垂坠下来。
　　众人见张玉被打，一怔之下，若男道：“李公子，昨晚成昆扮作无伤哥哥，是为救回张玉，她当然知道。若非如此，张玉一定不会跟他走，是不是？”
　　李成卓叹道：“不错，筱玉公主心里装的只有宋无伤一人，天下难道还有第二人能俘获她心？”张玉面上微微一红，闻他语声决绝，似乎李公子终于是想明白了。若男又道：“你二人先扮作峨嵋弟子，骗了方姑娘开启密殿石门，又将张玉骗下山。本以为到了蒙古军中，便万事大吉了，却未料半途中因张玉生疑，你一时把持不住，事先摘下假面，只盼能劝她回心转意，跟你们走，却因阳大哥的突然出现，未及启口。成昆那厮自知不是阳大哥对手，一为脱身，二者还可嫁祸于无伤哥哥，趁人不备之下，出手偷袭了詹嫂嫂，可是这样？只是这面具未免太过逼真，竟令相知十数年的老友也分辨不清。”
　　若男一面幽幽说道，一面信步而走，蓦然身姿一闪，不经意间，已将李成卓怀中面具夺来。她笑了笑，又道：“我倒要看看，这假面到底有多像。”说着将那面具罩在自个面上。但见一秀颜嫩肤的姑娘立时变作一髭须满面、颧高鼻阔的壮汉模样。她又唤过任天塌来，众人仔细一察，二人除却身形姿束不同，样貌肤色竟是一模一样。任天塌也暗自惊了，未曾想我兄妹久不在江湖露面，居然还有人扮作我的模样，招摇撞骗，直冲李成卓喝道：“好你个龟儿子……”
　　若男瞅了他一眼，方才罢口。阳顶天此番见了，不由得又惊又愧。只听张玉道：“这是传自西域的易容术，先由弗林国宫庭画师，将人样貌镌塑成模，再用西域独有的胶汁覆膜冷却成形，如此制出人皮面具与真人无异。爹爹府上就有数名来自弗林国的画师。”
　　若男只觉潇湘四侠跟随我与哥哥不过数日，朝廷竟能仿制出任老大的面具，想必众人行踪早已泄漏。此刻峨嵋山门前一时寂静无声，只待李成卓出口相认。
　　突然间，见一纵身影逝过，只听得“拂、蓬、啊哟”三声疾响，原是李成卓被人一掌击入山崖。但见适才他所栖之处，鹤然伫立一人，来人正是百损道人。
　　此番陡然生变，众人皆感震惊，见他“呸”地往山下吐了一口浓痰道：“我那徒儿虽是色迷心窍，纵有万般不肖，岂轮得到你来动手？”若男正欲出言相问，却见百损道人身形一闪，形如鬼魅般若影若现。无伤未料十年不见，百损道人轻功竟已至这般地步。此人用心险恶，杀李成卓出手如此之狠，不留余地，只怕对众人不利。当下催功于掌，使出大无相功手法，方圆数丈，但有何风吹草动，尽入眼耳。只见百损道人凌空虚步疾奔下山，过了片刻，知其已走远，方才稍安。
　　众人之中，潇湘四侠武功最弱，见此人来无踪影，杀人无形，不免心有余悸。又闻半山马蹄声声沓至，云雾中似有旌旗钺戟，呛啷之声隐杂其间，声响越来越近。不过片刻，但听得剑刃铮铮出鞘之声传来。身后峨嵋弟子纷纷快步而出，列队守在山门。门前走出一人，正是风陵师太，说道：“宋大侠，阳右使，诸位英雄，今日大伙不请自来，欲助峨嵋，敝派感激之至。我派郭掌门早已料知，峨嵋应当有此一劫，已令弟子布下四象大阵，还请诸位退回山门，敝派理应护全诸位英雄。”
　　任天塌呼道：“师太说哪里话？朝廷为害武林，我等理应同仇敌忾，共同击退蒙古鞑子，怎生单单让峨嵋应对？”说罢摩拳擦掌，要与峨嵋共进退。无伤道：“任大侠，各位，宋无伤绝非退缩，大伙先入山门，任他群殴独斗，我等再作计较。”任天塌信口而出，此时听得无伤发话，急忙拱手称是。
　　张玉只道百损道人要带她下山，心中悚慄，直挪近无伤身旁，见百损道人并未曾下手，稍才心安。此时挨近无伤身侧，又惊又喜，脸上微微一红，随他进了山门。她轻拉着无伤袖袂说道：“宋哥哥，呆会若打将起来，你们只需打败百损道人，我自会劝爹爹退兵。”
　　见她贴身过来，无伤脸上一红，只觉光天之下，与她这般终是不好，若男、灵儿看在眼里，会作何想？却又拗她不过，当下说道：“你爹爹带了多少人马前来，非将峨嵋灭门不可么？若你爹爹一意孤行，休怪我宋无伤下手无情了。”张玉见他语声怏怏，说道：“爹爹他不会，剿杀西岭派与青龙门都不是爹爹的主意，实是百损道人撺掇皇上。若非皇上下旨发兵，谁敢轻易扫灭川中诸派？”无伤道：“这么说，你爹爹如今在朝中也说不上话了？他可是忽必烈身边的红人。”张玉叹道：“一朝天子一朝臣。陆娘死后，爹爹一直阴郁不振，朝中之事，亦过问得少了。”听她提及陆琼姿，不禁有些伤感，轻声说道：“张姑娘，你且放心，宋无伤定会护你周全。”
　　若男见他俩只顾着说话，音声渐趋平和，于情暧昧，心下老大不是滋味。她本想成昆那厮杀了詹嫂子，若用她来换成昆，既能替阳大哥报仇，更可绝了张玉这小贱人对丈夫纠缠不休。转念一想，她毕竟数番救过无伤哥哥，如此趁人之危，实非什么光明正大之举。又觉这小贱人真不要脸，竟当着众人的面，与哥哥亲言蜜语地说话，置我于何？心下悻然不悦，当下说道：“张姑娘，一会儿朝廷高手上山，为防万一，你束上这天蚕绳，与我系在一块，便不怕别人将你劫了。”
　　张玉讪讪一笑，不知她此意为何，并不作声。无伤一时亦未猜见若男之意，心知此法是灵儿年幼之时所用，张姑娘既非小孩，亦非武功不济……转念一想，此番朝廷来人都是顶尖高手，为保万无一失，如此亦非不妥。
　　当下说道：“张姑娘，若男说得不错，你若怕别人来拿你，姑且系上天蚕绳。这绳子结实得很，你若想要回去寻你爹爹，我们与你解开便是。”张玉面上一红，恍若有失：我千辛万苦寻他至此，此生便当是他的人了，如何再肯回去？只盼日后宋哥哥、周姑娘他们能接纳于我，再与爹爹道明是了。不由得眼眶微湿，当即将绳子接过，央若男与之系了。
　　无伤见阳顶天怀抱詹嫂嫂尸身，只怕一会打起来，甚为不便；又觉阳大哥一向执拗，詹嫂嫂新故，怎舍得放下不管？亦未劝他。但见峨嵋派弟子四周结阵，左右前后呼应，数百人长剑齐亮，剑声倏然，一众女子呼喝之声亮绝于耳。只觉郭姑姑开创峨嵋数十年，一定花了不少心血，眼下敌势汹汹，万事难料，心下隐虞难平。忽然间只闻山腰里人马驰骋之声渐近，不久又闻履足踏步之声，但见一众黑衣暗客鱼贯而入。虽只有数十人众，却非劲装，各个长衫蒙面，足捷剽悍。无伤心知这些人都顶尖高手，个个均能以一当百。众人都道：“是辟邪山庄的人到了。”
　　见那队人左右分作两队，队列齐整，矫捷神劲，威势拂然，直令人肃然生畏。只道辟邪山庄人马之后，必定是百损道人了，不过片刻，但见黄旗招展，节钺齐行，忽闻金鼓齐鸣，一时震声大作，一行蒙古军鼓乐手开列而来。众人见那排场，黄澄亮闪，金旗飘拂，即便是皇帝驾临，也不过如此。不过片刻，列队中行出一名蒙古使臣，绒盔笠帽，手持一卷黄绸，见着众人伫立山门，朗声说道：“峨嵋派觉慧师太何在？皇上节钺在此，见此符钺当如陛下亲临，觉慧师太……觉慧师太……”
　　这“觉慧”二字便是郭襄出家的道号。那使臣喊了数声，无人应答，怫然不悦，直喝道：“大胆峨嵋派，天子脚下，竟敢渺视天使，莫非是要抗旨不遵么？”
　　过了良久，才见风陵师太徐徐而出，说道：“敝派历代隐修，掌门弟子均系闲云野鹤之人，于国家身无寸功，岂敢妄受朝廷封赏？尊使请回吧！”那来使道：“来人可是觉慧师太？”
　　风陵道：“掌门师父现下闭关之中，贫尼风陵暂代掌门之职。”那来使本就不快，只觉还有什么事竟比受旨更重？奉命传旨自然是威风八面，受旨之人自当三跪九叩，未料对方一再漠然相对，掌门竟非亲自来迎，当下喝道：“大胆，皇上符钺在此，觉慧为何不出来谒见，是何居心？”张玉见此人面生。她自小身为公主，皇上身边的黄门太监自然见过不少，这人声线粗厉，不过是个普通文官，只觉可笑，站将出来说道：“你才大胆呢，没见着筱玉公主在此么？怎敢冒充天使，到底是经何人指使？岂不知，假传圣旨，可是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