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三房筹钱物 百里取圣水

　　张巧云在家比谁都焦急，一会儿走出门外看看，期待媒婆带回让她兴奋的消息。中午时，她就把家里一只大公鸡杀好，在镇上买回五斤猪肉，一条三斤重的鲤鱼。见太阳到西山顶，就开始忙着做饭。小兴业放学回家，放下书包就去后山牵牛，再把猪喂好。
　　暮色降临，媒婆哼着小曲，满面春风地走进张巧云家。
　　张巧云迫不及待地提过一把椅子，让媒婆做好。问道：“嫂子，劳您的大驾，不辞山高路远，磨破铁鞋，费劲口舌，相比带回来的是好消息！”
　　小兴业用茶盘端来一杯刚泡的浓茶，很有礼貌地送到媒婆手中，红着脸说：“伯娘幸苦了，请用茶！”
　　周润芳家里很困难，病了很久，吃了小兴业送的鱼，却意想不到地慢慢痊愈了。家里拿不出好吃的招待客人，小气也是一方面，何况自己是“强亲”，不招待媒人也说得过去。这就苦了媒婆，绞尽脑汁，费劲口舌不算，饿着肚子来回走了三十里，这时候，真的又饥又渴。先喝几口茶，将茶杯放在桌子上，翘起二郎腿，自豪地说：“还是生应侄儿有眼光，能对上这门八字，是我们符家的骄傲！李家闺女长得可人，主要是勤快，爱劳动。我一开口她就同意了，背上背篓去上山干活去了。”
　　张巧云心里如同喝了蜂蜜，甜滋滋的。说道：“应生儿和李桂阴都认识，私下有约定。我做娘的只是想完成他们（她们）的愿望。山里人只要身体好，爱劳动，没有做不起来的家务。儿子满意，我也满意。”
　　媒婆一杯茶喝完了，说得正来劲：“李桂阴找不出一点毛病。她爹比她娘大十多岁，是个糯米糊，不敢做半点主。她娘小气贪婪，不顾及亲戚长远感情，只认钱！我担心她漫天要价，狮子大张口。”
　　
　　小兴业三个房头长辈各请来一位，帮忙拿大主意。将饭菜摆好，叔叔、伯娘一起围着小饭桌吃饭。
　　自从叛军围攻火场，放火烧毁三大房的房屋，店铺，各房头都日渐衰落，远不如从前。符鼎昌头脑灵活，心肠好，家族观念强，公平端正，没有架子。老族长去世以后，大家一直推选他任族长，平时喜欢一口黄汤。三杯下肚，话就多起来，说道：“我们土家是当地最大家族，聚在一起有三百人。看苗头，生应儿虽然年纪尚小，是我们家族中出类拔萃的才子、孝子。将来家族的兴旺发达都寄托在他身上。我佩服老族长的眼光，给他取名‘兴业’。现在，他有了意中人，困难是暂时的。我们家族捐钱捐物，也要把这门亲事办得完美，让四邻八乡人看看我们土家人团结友好精神！”
　　张巧云遇到这种大事，开始伤感。对大家说道：“我是女流之辈，头发长见识短，身体又不争气，很多事情，心有余而力不足。兴业的婚姻大事全靠你们这些长辈做主了！”
　　黄媒婆也喝几杯酒，说起话来吐沫四溅，说道：“这个周润芳的确有些财迷心窍，看个地方就吩咐要多少打发利是，这是我做媒遇到的第一个贪财人。”
　　符鼎昌抹了一下嘴巴，说道：“我们先不要为这点小事纠结。我们求她家的女八字，她们是强亲，不能像做买卖一样，讨价还价，她们提什么要求，我们只管照办。灵官家的，趁大家都在场，你就报一下家底，有什么困难大家帮助解决！”
　　张巧云感到羞涩，好像有点说不出口，嗯嗯嗯地说道：“这次‘看屋场’没有任何难处，‘回音’就有点负担不起。”
　　族长说道：“很好！以后的事情以后再商议。”
　　
　　三天后，李家来人找媒婆“报日”，说：“七月初六，李桂阴来‘看屋场’，六亲六亲嘛，共来六个人。”
　　张巧云心里高兴，立即通知家族长辈，安排磨豆腐、做饭、陪客的人。
　　李桂阴逢场赶集知道小兴业住的地方，看不看也只不过是一种形式。入秋以来，经常干旱，天气一直以晴天为主角。上午十点钟，李家一行六人、母亲周润芳、李桂阴、堂妹李桂花、伯娘王瑛姑、伯父李农发、说客谢海英来到符家。
　　符家早把两张八仙桌摆在院子晒塔中，饭已经蒸熟，厨子见女方到了，就开始炒菜。女方六人在媒婆的带领下，房前屋后转了转，回到桌子上讲白话。男方的女招待一个端上茶盘，一个提茶壶，逐一倒茶。男方陪客（女人）走到女方一起闲聊，说道：“感谢我们的贵客贵人，不惜脚步，翻山越岭来我小地方。我一没有下常德，二没有落津市，目光短浅，见识有限。侄儿符生应拨开乌云见青天，攀上你们这门强亲，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符生应父亲英年逝去，家境贫寒，座位不平站位不恭，还望强亲多多包涵！”
　　女方陪客起身回应：“大姐太谦虚了。我们是山中粗人，远离市井。没有读过书，不懂周公之礼，也不懂女儿经。人往高处走，水往地处流，八哥只往旺处飞。今天来到福地豪门，大地方，鱼米之乡，好比身到桃源仙境。我们长了见识，开了眼界攀上高门。还望亲戚不厌其烦，多多指教李桂阴！”
　　男方陪客应道：“还是大姐能说会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来到堂前都是客，三茶六礼待贤亲。今天我们都不要谦虚，真心实意祝福这一对新人。”
　　女方陪客也不示弱，应道：“大地方的人讲话有学问。桃花谭水深千尺，不及他们（她们）两姊妹感情真。自古姻缘前世定，三生石上早有名。多谢媒婆两片嘴，一根红绳系两人。桂阴不图兴业当官，也不同兴业发财。只图两姊妹白头到老，举案齐眉。”
　　媒人就是中间的磨心，快刀打豆腐，但求二面光。说道：“莫说我嘴巴笨，我有一颗成人之美的心。龙配龙，凤配凤，这些我一眼就能看得真。兴业是才子孝子好后生，桂阴美貌贤惠好名声。她们（他们）两姊妹结亲，天作之合，鹿鹤同春。”
　　张巧云接着说道：“感谢李府强亲不嫌弃，生应父亲早去，生应是霜打的荞秧缺精神。男帮女忖，家道兴旺，天上掉下个李桂阴。感谢天，感谢地，李府不嫌贫爱富，让我攀上了高门！”
　　这些女人互相恭维，都不愿示弱，拚个三日六夜都不会穷词，这事热闹要女人，多事的也是女人。都官高喊：“端盘抹桌的准备好，屋内屋外的客人都坐好，马上准备开席！”
　　张巧云、媒婆、男陪客陪女方坐一起，坐了十二个。家族长辈、帮忙的坐十二个，只顾一家人劝酒吃饭。女客难免有许多客套，拚嘴舌战，直到太阳偏西才撤席。
　　张巧云在媒婆、陪客的簇拥下，用红漆条盘端出见面大发，新衣两套，钱八吊摆在包袱上面，一起放在八仙桌上。这次看屋场男女双方都当众无须表态。男方摆出打发钱和衣服，李桂阴收了就表示同意这门婚事。女孩子家家的，保持温柔贤淑，不能见到打发就收，扭扭咧咧很正常。天色不早了，女方要赶回家，这些急坏了周润芳。嘿嘿一笑，说道：“你们看看！这没有出息的女子，到关键时刻总是拉不下面子，不好意思接打发。天色不早了，我替她收了！”
　　说完，走近桌子把钱往包袱里放。李桂阳见符家拿出这么多礼物，是前所未有的。这好比唱山歌，调起高了，后面的词再好也难唱下去，正考虑怎么收下打发才好。见后母太贪心，就不顾害羞耻，低着头忙走过去，抢下包袱，把两吊钱放进包袱，系好，背上就往回家路走了。周润芳心里骂李桂阴：贱骨头，这么多钱不要就走了，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于是笑着对大家说：“这女孩子碍面子，不好意思拿钱，我替她收了！”
　　符家找来一块旧布，交给周润芳。周润芳把六吊钱包好，笑嘻嘻地离开符家院子。媒婆快步跟着她，边走边说：“既然亲家同意这门亲事，我就图个方便省事，趁此机会把日报了。六六顺，八月十六我们就‘回音’，你们做个准备吧！”
　　周润芳笑得合不拢嘴，满口答应道：“好好好！就这么定了！你们得挑二十石粮食，十六吊钱，六套衣服。场面要隆重，让我们也风光一回，轻人就是轻自己。”
　　符家日子十分拮据，根本没有能力完成这关键的第一步。张巧云暗暗着急，突然间生起病来。小兴业请来郎中，郎中拿了一阵脉，摇起头了，说道：“你妈的病很难治，太杂了。有严重的风湿病、风湿性心脏病，血压也到。最主要的营养不良，身体虚弱。药物治疗短时间没有明显效果。平时多吃一些百合瘦肉粥，找点丹参根泡茶喝，不加时日就能明显好转。”
　　符家三个房头都知道小兴业家困难，主动筹钱送粮食，帮小兴业把婚事定下来。
　　
　　八月金秋，粮食归仓，天气以干旱少雨为主，农村开始进入农闲时段。
　　小兴业在学堂听窗友议论“取圣水”的事，出于好奇，课间缠着窗友刨根问底儿，大致了解到：圣水就是孤山野岭好凉水，或神仙、或妖怪见人间穷人治不起病，用自己的法力，将凉水变成能治百病“圣水”，人们带着十足虔诚拜求“圣水”，不管什么疑难杂症喝几口就“水”到病除，有病治病，没有病喝了能长寿。
　　小兴业放学回到家里，见很多乡亲来看望母亲，也在说“圣水”治病的事，有鼻子有眼，神奇无比。乡亲们见天色将晚，纷纷散去。母亲躺在床上给小兴业细说这件事，原来：这“圣水”出在双溪与和尚坪交界处的深山里。双溪一位猎人追了三天野猪，突然感觉自己身体不舒服，害怕暴死山中无人知道，就赶紧往家里走，走到半山苞谷地边上失去了知觉，昏倒在地边。也不知死了多久，梦里见一位非常漂亮的年轻女子，腾云驾雾来到他身边，用最甜美的声音叫唤他，他慢慢地醒了。美女说道：“我是蓝蛇精，见现在很多人得病没有钱医治，我不忍心看着这些人让疾病折磨而死，特意施药救治大家。你的病只要喝几口‘圣水’，立刻就痊愈。‘圣水’就在旁边，很容易找到。你好了以后要尽快通知大家来取水，三个月后就没有效果了。”
　　说我蓝蛇精驾着云走了，等猎人醒过来，天色快要黑了。他相信仙姑的话，就在附近找“圣水”，最后在距地边三丈高的小沟里找到了。在这里只有麻线大一股水流，沟里没有水流下来，过路人无法知道这里有水。他用树叶折成杯子，将信将疑地接了三杯水喝，坐在沟里休息，不到半个钟就好了。他在沟里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他又喝三杯水，就立即回来告诉大家，并且带着几个病人、香烛、祭品、一匹红再到取水的地方，把伸进沟里的树枝、藤条砍掉，方便其他人取水。把红绸挂在凉水上方，取水的人只要到这个地方就很容易找到“圣水”。每天上千人取水，病都好。
　　张巧云说话没有力气，说道：“儿啊，娘这病靠药物治不起，明天我和乡亲们一起去取水。”
　　小兴业也希望母亲早点康复，决心自己去取水，对母亲说：“娘啊，您这样子床都不能下，即便您咬蛮去取水，一阵风会把您吹走，您叫儿子怎么忍心呢？这事应该我去。”
　　小兴业放好书包准备做饭，从外面抱些干柴放在火坑边，把一把细毛柴放在火塘中间，引燃火；再将粗柴依次摆放在撑架中，把鼎罐洗净添够水，提到撑架上，火也慢慢地燃起了。他赶紧挑起水桶去挑水，回来火塘的火正猛。他忙把水倒进缸里，放好水桶，跑着进内房，舀一碗米倒进鼎罐，赶紧再去挑水，回来时刚好米汤噗出来。他把水摆在水缸旁边，急走到火坑边，提起鼎罐泌米汤，再把鼎罐放到撑架上。退出部分没有烧完的柴，把火控制适度，就赶紧提上篮子去摘豆角，等到回家是，饭正在冒香气。他把鼎罐提下放火塘烘烤，拿七八个拳头大红薯埋进热灰里，再仔细择豆角。
　　饭菜做好后，把热水烧上，扶着母亲出来一起吃饭。吃完饭，先给母亲倒水洗澡，自己去喂猪、喂鸡。找来两个能装五斤水的瓜芦（老葫芦）洗干净，用绳子一头系一个，中间留出一段绳子，他挂在后颈上，两个葫芦吊在胸前，左看右看，认为很适合，然后挂在壁上。
　　母亲洗完澡，他才进屋，取出烧熟的红薯放在火坑角，搬把椅子挨着母亲坐。母亲说道：“日子很快就到了，‘回音’的礼行还没有备齐，粮食挑去二十担，我们几个月就缺饭了。”
　　小兴业觉得这事让母亲很为难，暂时不想定亲，很真实地说：“娘啊，我们正处在困难之中，女方要求有点高，以我之见再等两年定亲事，现在最重要的是把您的病治好。”
　　母亲说：“我看李桂阴是个好姑娘，就是她后娘太贪心。我看你们很般配，先‘回音’定下这门亲事，可以迟两年‘圆礼’。”
　　小兴业说道：“我看啊，现在我们家庭条件不适合，还是退了吧！”
　　母亲听了更伤心，觉得是自己拖累儿子，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哽咽地说道：“儿啊，娘身体不好，恐怕很难终老，唯一的愿望就是在死之前能看见你成家立业，亲手带大孙子。”
　　小兴业不敢让娘伤心，故意岔开话题，说了一下在学堂开心的事。见已经很晚了，扶着母亲去睡，自己点燃苁膏，认真地温习功课，读完两遍《论语》，想到明天要早起，就用灰盖住火睡觉。
　　
　　鸡叫第二遍，小兴业就起来做饭，喂猪，刚忙完，天已经大亮了。他吃完饭，把火盖住，把饭菜用鼎罐热在撑架上。把烧熟的红薯从火坑角捡起，塞衣裤口袋里，脖子上挂着瓜芦出门去村口等取水的伴儿。没有多久，来个五个都认识的乡亲，有的背着背篓，里面背着竹筒；有的挎个褡裢，插着竹筒，都说是取水去的，路程远，图早莫图晚。
　　走到大火坪马鞍潭足够五十里路，就要爬山，山比其他山高两倍，爬了一个钟才到山顶“荫树垭”。山梁上坐在路边休息的男男女女都是五十左右的人，最少有三百人，都是去和尚坪取水的。先到的人开始继续前进，小兴业一行人还在休息，后面还在陆续有人来。
　　小兴业一行不敢久坐，起身跟着大队人马走。翻过“走狮庵”，就走落坡路，两山夹一弯，不知有多长。走了半个钟，两边山上都是苞谷地，苞谷早收完了，留下枯黄的树杆，望不到边，早来取水的人开始结伴回走。小兴业暗想：能见到回转的人，取水地方不会远了。又走了半个钟，前行的人都不动了，看样子是排队，回家的人不知走过多少。队伍只能慢慢地移动，小兴业心里焦急，取出两个红薯慢慢吃着，掩饰内心焦急。
　　两个钟过去了，太阳开始西偏，苞谷地没有走完，能见前面取水的人大概还有两百人，估计单程不下九十里路。急没有用，干脆再吃两个红薯吧。下午两点多才轮到小兴业接水，凉水从石头缝里流出，天干旱太久了，凉水退缩了，只有粗麻线大一股，第一个取水的人用一截芭茅做成“涧”，伸出石缝八寸，方便接水。小兴业此时口渴难忍，先自己喝足了才接水，好久才接满两瓜芦，退到一边等老乡。
　　半个钟后，老乡都到齐了，大家一起加快步伐往回走。天刚抹黑就到家里。母亲担心儿子，站在门边等候很久，见儿子安全到家才坐下。小兴业放下“圣水”，忙点上桐油灯。母亲精神顿觉好多了，问这儿问哪儿，一直没有停。小兴业吃完饭，到一碗“圣水”让母亲喝。坐了一会儿，感觉浑身都痛，坚持喂猪、洗澡，忙完也快半夜了。
　　小兴业一天走了近两百里路，浑身疼痛，不想起床，睡得迷迷糊糊地，听见屋里有响动，准备起来看看。母亲一个人喊道：“儿啊，你累了，多睡一会儿，娘病好了。”
　　小兴业听母亲这么说，高兴极了，忘记了痛立即起来，天早亮了。见母亲脸上有红色，走路不摇晃，确信真的好了。小兴业暗暗叹服“圣水”不愧是圣水。
　　其实是一种心理作用，母亲求生心切，感激儿子好孝心，没有喝圣水病就好了一半，喝了“圣水”自信百病消除，这种心理作用战胜了病魔，自然病就好了。所谓“圣水”，不过是猎人编造的一个骗取众人钱物的谎言罢了！
　　三个房头当家人，主动帮小兴业出钱出粮，如期如愿地定下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