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桃儿出生那一年
作品名称:人面桃花随风去 作者:天涯暮归女 发布时间:2020-05-01 09:52:17 字数:3657
在湖北荆州这块广袤的土地上,有一个很深很长的湖。它叫长湖,也叫海子湖。
很多年前长湖决了堤,湖水冲出一个长弧型的湖湾,幸存的人们就叫它倒口湾。
到了上世纪二十年代,倒口湾又慢慢地有了一些人家。他们大多数姓张,也有两三户姓许。人们在这块黑土地上播种耕耘,生儿育女。
又过了几年,有个精瘦瘦的汉子领着他的女人,用箩筐挑着他的两个儿子和家什,也在倒口湾东头一座破庙里落了脚。
他姓彭,在家里几兄弟中排行老幺,因而他就叫彭老幺。
又过了些日子,彭老幺用泥土和芦苇杆垒了一间土坏房。他怀孕的女人顺手把吃过的几颗桃子核扔到后门的泥土里。接下来的几天里,下了一场不小的雨……
有一棵种子发芽了,桃枝成活了,它细细的身杆深深的颜色。不久,他们的大女儿也出生了。桃树跟她同一年生,一起长大。女孩叫秋米,她出生后不久,她的两个哥哥都相继死掉了。
风吹雨淋雪花落,桃树活了下来。它慢慢长粗长壮,长出了许多枝枝桠桠。
1960年,是倒口湾最冷的一年。那年十月就开始下雪,雪已经下了十多天了,雪越下越大,越堆越厚。旧雪等新雪,新雪像大把大把的白棉絮,转眼瓢落到白茫茫的雪地里不见了。第二天人们起来看,雪已堆到半人高了。
村子里很多人家都断了粮,东头彭老幺一家七口人下雪前就靠煮米糠拌野菜度日子。好在有人民政府关怀,乡里书记和干部们每天走乡串乡发放救济粮。他们走到哪一家,哪家就冒起了炊烟有了热气了,就不会饿死人了。
彭老幺是远近闻名的困难户。他还不到五十岁,早些年被张发奎的部队抓了壮丁,当兵打仗腿给炮弹炸了,干不了生产队的重活。他的女人瘦筋巴骨的,却一连生了四个儿子,几年下来四个儿子死得一个也不剩。
她又接着生了五个女儿,小的才七个多月,这孩子饿得皮松嘴歪整天“呜一哇,呜哇,呜哇哇的”直哭,做娘的却挤不出一滴奶来喂她。她哭一阵又睡着了,睡一会儿又醒来哭几声。声音虽不大,却一声赶一声哭得人心里毛炸炸的。
彭老幺在四面透风的墙壁旁冻得浑身打哆嗦,他的老婆子带着二姑娘去屋后头劈一些楝树和桃树枝来烧火取暖。
那颗老桃树跟老大秋米一个年头生长的,到今年也有十六个年头了。它每年红艳艳的一片花儿每年一季水汪汪的桃子,今年把它砍得光秃禿只剩下一根主树干了。
秋米抱着奶巴子在屋里走来走去,那一对四岁多的双胞胎歪在灶门口的柴禾堆旁玩。一只老花狗睡在她们旁边,冷得蜷成一团,几天都没发出声音了。
彭老幺搓搓手,往怀里裹裹破棉袄。他朝大雪纷飞的远处那条宽敞一点的大路上望去,队长不是说今天干部们能转到倒口湾来吗?
还真来了。当一行人从屋巷子里穿过来推门进来时,彭老幺连忙上前点头弯腰打招呼,又顺手找一件衣服给他们掸身上的雪。队长张老六和干部们一起来的,他大致把这一家的情况向领导汇报一下,没忘记朝彭老幺瞪一眼。他还为儿子提亲的事记恨呢!
今年夏天,队长两口子请媒人来提亲,想把老幺家的大女儿秋米说给自己的二儿子。儿子张二福除了脚有点问题一走一踮,有哪样配不上你闺女的?再说这只脚从他娘肚子里拖出来就往上翘着,他不是一样走路吃饭干农活?
你彭老幺穷得叮当响,还说把闺女放家里招女婿!看哪个站着撒尿的往你家芦苇壁子里钻?他拿这句话当歌唱,队里很多人都听到过,也跟着撇嘴巴当笑话讲。
队长从米口袋里舀了两瓢米往彭老幺的瓷盆里倒,他刚要用绳子扎口袋,彭老幺嘿嘿笑一声,哀求道:“她六叔……队长呵,我家大小七口人,这么一点粮怕撑不到化雪那一天呵!我这小的都快饿死了!”
队长一翻眼睛说:“你出工不积极,挖河没力气,要粮食就要这么大的盆。真是的!”
彭老幺陪着笑脸,一沱清鼻涕流出来,他用袖口擦一擦。想说什么,嘴巴动一动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那几个月的女婴又冻又饿,她在大姐怀里脚瞪手抓,呜哇一一呜哇啼哭。
“哦,桃儿不哭,哦,桃儿乖呀……”秋米哄着孩子,来回走动,她走到公社干部身边,撩开额头上的几缕遮住眼睛的散发,她说,“队长开会不是说家里有奶巴子的多给一瓢米吗?”
书记顺着声音看一眼秋米,他愣住了!这穷家小户怎么生养出如此秀气标致的女子?如果换一身漂亮衣服又吃饱饭,还不知有多好看呢!
书记动了恻隐之心,他拿起瓢从口袋里舀起满满的米倒进彭老幺的瓷盆里。又顺手拿出一小瓶菜油,一并放在桌子上。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本子笔写几个字,几个人推开门走进风雪里去。
桃儿妈和老二冻得鼻青脸紫,好大一会儿才背着一些湿树枝回来了。她们看见了米油,眼睛都湿润了。这可以挺些日子的,我们得救了!
米是有了,油也有了,桃树枝和枯树根也在柴禾堆上放着。晚上一家老小都喝了口热米粥,可床上早已被几个孩子尿湿了结了冰。
夜里,双胞胎里瘦小的那一个,这几天病怏怏的小双儿,夜里就凉透了全身,冰冷冷的僵硬在床上的角落里。
桃儿妈早晨起来嘶哑着声气儿对老二说:“三秀,你小双妹妹走了的!等一会到桃树旁边的空地里刨一个坑,让她睡地下呵!地下都比这床上暖和……”
秋米赶紧去摸一下桃儿,桃儿的身上还有热气。她瞥一眼床角那小小的人形儿,移步到芦苇墙边,轻声啜泣。
三秀含泪点头说:“妈,难怪我半夜听狗叫个不停,是妹妹走了呀……”
桃儿两岁时,她们家后门的那颗桃树长满了许多枝枝桠桠,到了春天就发出黄黄绿绿的嫩芽来。
桃儿妈有时傻了一样盯着这孩子看,她太像死去的小双儿了。不仅小脸长得像,连说话的声气儿都一模样。
有时她又想起生桃儿时做的一个梦,她梦见一条碗口粗的蛇缠在一颗大树上,蛇头探出老远,蛇尾还在翘动。只过了一天,她肚子就往下坠,秋米领着接生婆急慌慌刚走进门,那孩子就自已钻出头来……
彭老幺家住在倒口湾最亮敞的位置。往北,下了堤就是一条河,顺着小河走百把米就是长湖,长湖在这里是最宽的,一眼都望不到边。往南,下了坡过个桥,一条大路不转弯不抺角,再走八,九里路就到了街边边。
沙市就是街的名字。
长湖里每天都有船开过来开过去,接送上街卖菜卖水产的村民们去沙市。上街的人爬上堤坡都要在桃树旁边歇一歇,换个肩膀挑担子。
人们有时去小桃儿家讨口水喝,桃儿乖巧得很,连忙递葫芦水瓢,然后望着来人甜甜地笑。而这个时侯,赶街人会抓给她一把菱角一两个莲蓬或者一小捧翠李子,这些够她跪着腿在小板凳旁啃上小半天的。
这一天小桃儿在大门口玩,听见有人叫她名儿。她一看就认出来了,上次他给麦芽糖吃,还说要她留一点给大姐呢!
“桃儿,你大姐说那糖好吃不?”
桃儿点点头说:“好甜。”
来人又从裤子口袋里掏出几颗水果子糖还有几个干枣儿,放在她的衣兜里。他摸摸桃儿的头发,用手轻轻扯一扯她的小脸,说你今后喊我哥好么?桃子扑闪着圆溜溜的眼睛想一想,上下嘴唇碰一碰,甜甜地叫一声哥。
有一天哥赶街回来打门口过,他放下担子要桃儿端水来喝。他问桃儿这几天下雨家里漏不漏,桃儿直点头,比划着爹用盆子瓦罐子接雨水。那人又问大姐房里漏雨不?桃儿又点头。
他走时说,我要给你们家盖个不漏雨的漂亮房子,你喜不喜欢天天喊我哥?
桃儿点头喊他一声哥,她目送哥走远,歪着小脑壳想了半天都想不出不漏雨的房子是什么样的!
有一天挨晚黑儿,那个哥来到桃儿家。他提着两瓶酒和一袋点心放在桌子上。桃儿一见就盘着他的腿叫哥。哥摸一摸小桃子的头,朝秋米房里望一望,就提把椅子来坐在桃儿爹旁边。
桃儿爹正在洗脚,见来了一个陌生人,就问:“你是……”
“我是长湖边合力五队裴家台的,我……我家里有五姊妹,两个哥两个姐,我叫五斤,我想到您家来做儿子!”
“不敢当,娃子!”
“我看中您家闺女秋米了,我瞌睡都睡不着,我怕她被人抢跑了……”
彭老幺叫出房里的几个洗了澡的女孩子,叫她们都出门玩。桃儿妈假装着洗碗筷,隔着芦苇壁子听。
两个男人一问一答说了半个时辰,彭老幺起身送客。他有点生气脸色也不光鲜,趿双歪布鞋端起洗脚水狠狠地泼出去。回过头他说:“你死了老婆娃儿的,我秋米一个黄花大闺女,你怎么想得这么……这么好呢!”
“我女人生丫头连命都丟了,今年底就三年了。要是女娃儿在,正好跟桃儿一样大。我为她娘儿们俩守了这几年孝……我喜欢秋米,我一辈子都不让她吃一点苦!”
“你回去吧,这不行的!”桃儿爹把酒和点心放在来人手上,扭过头不再说话。
这时桃儿妈从里面走出来,端着一碗水递给客人。她见这年青人高高壮壮的,脸是黑了点,但眼鼻儿都端正。她说你坐一会儿,我们秋米……
桃儿爹一声吼:“这有你说话的份吗?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这时,桃儿拉着她大姐走进来:“就是他,他是我哥,嘻嘻。”
秋米抬头看眼前这个人,她好像在哪见过一样。他的肩膀好宽呵!秋米不好意思低下了头,却见他好大一双脚!这要是做双鞋得花费多少布料?她忍不住”扑噗“一声笑出声来,而他一双眼睛象火一样热辣辣正盯着自已,秋米心头一热,脸就像被火点着了一样。
过了几天,裴五斤请来长湖最能说会道的媒人來提亲。媒人每次都坐船来回,还说跑断了两双鞋底,讲了几箩筐好话。女方的媒人麻大姐也表功表劳,说为这桩婚事舌头都磨出了老茧!这彭老幺,把几个女娃儿看得像命一样贵重!
谢天谢地,彭老么终于答应了这门亲事。五斤得到信儿,高兴得一满夜都没合眼儿。
秋米也把心放在肚子里去。她微笑着,脸色像桃花一样鲜艳,私下答应给两边的媒人各做一双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