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王维乱墨涂诗尾

大唐开元十五年冬月二十五日，西北高原天高气爽，晴空万里。金黄色的阳光普照大地，沐浴在阳光中的人们，浑身上下暖融融的。有事无事的居民们都跑出户外，享受这难得的好天气。长安城里熙熙攘攘,车马如流。一切照旧，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出这一天与往常有什么不同。

不过，对于本书的两位主人公来说，这- -天却有特殊的意义。根据历史记载，他们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进行了一次直接的两极对话。一极是权力顶端的皇帝，一极是无任何名分的布衣诗人。一极享受着当时社会所能创造出的最豪华最文明的生活，一极则在风尘仆仆的大地上游走，甚至偶尔与饥寒为伴。

这次对话并没有事先约定，显得猝然而突兀。两个人当时都有些慌乱。唯其如此，才更真实更生动。

任何一种类型的人类社会结构都非常复杂，分为许多层次。最高层次的大人物和基层的小人物面对面的接触，如果不是事先安排或刻意为之，则永远不会自然而然发生。所以这天的这个场景，恐怕是空前绝后的。

当天清晨，孟浩然从春明门小旅社那硬硬的床板上醒来时，并没排定白天的日程。他首先想到的是寻找李白。告八说，这个青年才子也已经来到长安并找到了这儿，奇怪的是此后再不见他的身影。因为这小子行踪不定，加上偌大个长安城人海茫茫无从找起，所以孟浩然起床后，决定去拜访礼部侍郎贺知章。

孟浩然梳理完毕吃早饭时，又改了主意。贺知章显然是个直率而真诚的老人，如果有了入仕的好消息，他老人家会一刻也 不耽误地前来报喜，不需要频繁地去催问。
所以。孟洁然到马既牵马时，确定的目标是去玉真观。自从出了留宿童安府与玉娘交欢的事情后，何去非对他十分冷谈，几乎不与他联系。非在彼此的心中都占有极重的分量，他们之间的故事但孟浩然硬着头皮还是要去找她。孟浩然心里清楚，他和何去事应该刚刚开始，而不是已经结束。

孟浩然顶首暖的日光策马在大街上行走时.到玉真观的兴趣慢慢又消失了。他扯起缰绳，折转马头。

后面的告八问:“不找师叔啦?”

孟浩然犹豫道:“也不知你师叔的气消也没消，若是对我们不理不睬怎么办?我不想自讨没趣。今日阳光明媚，万物生辉，突然引起我的浓浓的诗兴。还是先到王维衙署论诗去。若王维不在，我们再去玉真观不迟。”

王维此时任右拾遗，这是个仅仅从八品上的小官吏。官品虽然小，其职掌范围却颇大。所谓拾遗者，就是搜索遗漏的好东西放在需要的位置不使之浪费。对于朝廷而言，左右拾遗的主要职能就是替皇帝广罗人才，推举俊杰。若有贤良之才遗滞于下，忠孝之士不闻于上者，拾遗们均可直接向皇帝禀奏、举荐。所以王维的衙署很是宽敞，除了办公外，还有专门的书房以及午休的榻垫。孟浩然因为常来，衙役们已经熟悉，也不通报，请他自己进去。

两人见面伊始就是谈诗。

王维道:“孟兄，我前日得到一首好诗，说来有趣，与你我都有点关系。”

孟浩然问道:“何人何诗?”

王维道:“陈伯玉你喜欢不喜欢? (陈子昂，字伯玉。)”

孟浩然一击案面 ，笑道:“本朝诗人中，我最敬佩的正是陈子昂。”王维道:“他二十岁入秦，一直混到三十多岁，中间几度出关，总是郁郁不得志。巧的是他辞官前正在我这个职位上，一个从八品的右拾遗。”

孟浩然笑道:“这是跟你的联系了。那么与我有什么关系?”王维道:“陈子昂辞官后没从剑阁入蜀，而是绕道襄荆，从江陵下船，然后逆流而上穿过三峡回到故乡的。在襄阳，他写了一首《晚山怀古)，十分悲壮。且看他笔下的观山与你的观山有何不同。这就是王维从公文巷里取出了那首诗陈子昂(观山怀古)

秣马临荒句，登高览旧都。

犹悲堕泪碣，尚想卧龙图。

城邑遥分楚，山川半入吴。

丘陵徒自出，贤圣几凋枯。

野树苍烟断，津楼晚气孤。

谁知万里客，怀古正踌躇。

孟浩然叹道:“后四句尤佳。我生于岘山长于岘山，一草一木皆觉亲切,哪里能体会万里之外来客的悲凉感受呢?在他们眼里,苍烟欲断，晚气竞孤，我是无论如何也写不出来的。

王维道:“一句‘怀古正踌躇 '把全诗的山川历史全带活了。真神来之笔!

-直谈到中午，然后由告八带路，到附近小酒馆吃饭。因为王维下午还有公事处理，所以不能喝酒。孟浩然一人 独饮无趣略略呷了几口。饭毕，孟浩然本来就此告辞，却因陈子昂的那首诗忘在桌上，又一起进了衙署。

既坐了下来,两人又接着谈。

王维道:“陈子昂登岘山时不过三十八岁，出语竟如此苍凉，仿佛饱经沧桑之老者，洞谙世事之高僧。”

孟浩然自嘲道:“吾已四十，居然还来赶考，作青春少年状，惭愧之至。想那陈伯玉尚未到我这年龄，已经把官做厌了，挂冠而去。痛快痛快!

彼此问起有无近作，王维拿出一首，孟浩然也拿出一首，相互评点起来。

玄宗皇帝李隆基这天下朝后的情绪也不是太好。没有了能言善辩、通今博古的张说，皇帝在朝廷上与臣子们对话的兴致减少了很多。他起初想到宋王府里老哥哥家中去聊天，临走时又不想去了。便把高什t唤来，说怎么今天联恹恹的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到哪儿去逛逛?

高力士笑道:“老奴也说不上来。天下万物都是陛下的，陛下上哪儿都成先就近玩玩好不好?”老太监指的是官内。

阜帝能逛的地方当然多极了，首先是皇家官殿内。

太极官在长安城的正面，又称大内。它的南门叫承天门，每逢国宋大典如改元大赦阅兵受降等，皇帝都要登上承天门，举行外朝。官内有太极殿，是皇帝接见群臣、处理朝政举行中朝的地方。 宫内还有两仪殿，是皇帝接见少数大臣、商谈机密、举行内朝的地方。

大明宫在长安城东北，又称东内。它的南门叫丹风门，官内有含元殿金銮殿等,由太宗始建， 高宗扩建，比原有的太 极官更为高大雄伟、富丽堂皇。

兴庆宫在大明宫之南，又称南内。原是玄宗未登基之前的旧居，后经几度扩建而成。其实玄宗居住在这里的时间更多，虽不如其他宫殿透出威严之气，却林木蓊郁，有庭园之优雅，更适合居住。它的勤政楼紧靠着春明门大街，玄宗皇帝五十岁以后，每年的千秋节与民同乐，就在这个地方。

尤其重要的是，这些地方除议事的前面宫殿之外，大都有绝色美人按级别依次居住。她们随时准备着皇帝幸宠

皇帝今天却统统没兴趣，他想出官去玩。

皇帝问:“大臣中有没有像燕国公张说那样文采斐然的人物?高力士说:“燕许大手笔，难得有几家赶得上。”他突然想起王维，自菏泽一别至今没给人家一个表示， 便道:“不过，有一位新近提拔的右拾遗王维，听说诗赋极佳，格调清新，自成一家。

皇帝说:“朕也听说过王维诗名，那就见见吧。”

高力士正要去宣旨，皇帝止住道:“叫他进官他必然拘谨,哪能有挥毫运气、天马行空的思路?还是朕微服出访，随意聊天，或可有惊喜之处。”

既在京城，社会又富足开放，官员们的衙门又不远，皇帝微服出访并无安全之虞，所以高力士兴奋道:“老奴带路了”

对于幽居深官的太监们来说，无论任何原因出宫，他们都是欢喜的，因为是中午刚过，值班的衙役在暖暖的阳光中打脆座所以由高力士领着，皇帝直走进署内也没人阻拦。 只有在门外守卫的告八远远望见，飞跑进来报信说:“有个老太监领着个气概轩昂的中年人进来。那人换着肚子，穿着黄袍，神气活现，好像皇帝呢!”

王维和孟浩然吓了一跳。个从八品的小衙门， 皇帝根本不可能驾临。王维将信将疑，踮脚从窗户望去，见高力士前面恭敬地领着路，后面东张西望走着的却不是皇帝老儿是谁!

满屋子的人顿时大乱。

按大唐法律，房内两个客人均是普通百姓，无诏是不能见驾的。王维四顾，这房间乃弹丸之地，如下藏得下两个大活人!他转了两转，急中生智，指着床下道:“告八，你钻进去”又对孟浩然道:“委屈孟兄躲到帐帏后面。等圣上走后再出来”

孟浩然别无他法，无奈与告八各自躲进藏身之地。

刚刚安排妥当，高力士满面笑容地走进来，先环顾一下四周，再说:"右拾遗王维接驾。”然后转身低首道:“万岁请。”

王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中讷讷道:“微臣不知圣驾光临，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玄宗皇帝弯腰扶他，笑道:“王爱卿起来。朕不宣你进官，就怕你受拘束减了文采。今儿咱君臣二人好好谈谈诗赋，要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朝廷上那些枯燥无味的老头子们快把朕折磨死了。”

高力士早搬把椅子伺候皇帝稳稳坐下

王维惴惴不安地站在一旁，陪笑道:“微臣只是信笔涂鸦而已。”皇帝指着桌上的诗笺道:“那是新作么?”

王维道:“是。最近微臣常到渭水之滨考察，无意中留下些诗句，不过尚在修改之中，不敢有污圣听”

皇帝笑道:“读给朕听听”

王维懂得“伴君如伴虎”言谈之间稍有不慎，就能铸成大错他嘴上应着，先拿眼角把新作扫了一遍:

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

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廉。

维雏麦苗秀，蚕眠桑叶稀。

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
即此美闲逸，怅然吟《式微》。

读完后王维惊出一身冷汗一 那最后两句赫然 是厌倦官场欲挂冠归去的口气，皇帝听了焉能不生气?他不假思索，提笔便删去了十个字，然后捧在手申逐句读给皇帝听

皇帝听完后重着头想了想，说:“不错，不过似乎意犹未尽。”王维陪笑道:“微臣也有如此感觉，一时难以为继，就搁下了皇帝问高力士:“你觉得怎么样?

高力士笑道:“一幅农家乐的画图很好。”他 边说，一 边侧耳倾听。因为这房里似乎有一种微弱的奇怪的声音。

那声音来自床下。原来告八前天晚上没睡好，躺在床底，姿势颇为舒服，加上年轻人并不以皇帝为然，竟沉沉睡去，轻轻打起鼾来。高力士问:“那是什么声音?”

王维时刻注意着，当然听到了告八的鼾声，他胆颤心惊解释道:“是在床下。此房可能年代久远，鼠患严重,常有异声，不足为怪。”但是更严重的问题出现了。

孟浩然藏在帐帏后面，只能贴壁而立。正值冬天，孟浩然身体本来瘦弱，那墙壁冰凉透体，怎能久贴?孟浩然感到身上的热气正被墙壁一点点吸收，浑身冻得直哆嗦。他想咳嗽，嗓子眼发痒，却不便发声，低首用牙齿拼命咬住肩头衣服，指望皇帝快走。

皇帝却发现了王维手中被徐改过的诗稿，问道:“你删掉的两句原本如何?

王维十分为难。若照实说了，肯定有麻烦:若另凑合两句对付，万一让圣上察觉，便是欺君之罪

正在此时，有人救了他

孟浩然虽然咬着衣服不咳嗽，但他防了嘴巴却防不了鼻孔猛然间鼻道奇痒，说时退那时快，他不由自主张大嘴巴，“啊嚏!”声打了个震天撼地的大喷嚏，眼泪、鼻涕唾液齐齐四射。 幸亏前面有帐韩挡着，不然的话，全屋的人都会被他洗脸了。

反应最快的是高力士。他一跃就到了皇帝面前护驾。

皇帝李隆基的胳膊刚巧在砚旁，惊慌之际抽手，砚台翻倒，袖口立刻浸透墨汁，黑了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