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昌龄才惊学士阁

深秋的长安城乌云层层，阴雨时断时续。

孟浩然的心情跟那天气一样，十分恶劣。经过洛阳的半年消耗，盘缠一日少于一日，主仆二人原本想换一个体面一些的旅社也不行了。 而且入仕的一切发展都处于模棱两可之中，没有任何令人鼓舞的迹象。

认真检讨起来，孟浩然发现自己陷于两难的境地。如果以普通身份参加考试，他从来就没有扎扎实实准备过，别说十足把握，连五分也没有;如果以隐士加才子身份直接面谒皇帝，一举成名，却又少了张说这样强有力的引荐人。

惟一能依靠的其实只有自己的用功。孟浩然决意突击性地把考试内容准备一下。他令告八另居一室，排除了所有干扰，把自己关在屋里。每天凌晨起床后，先点一炷香，把室内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培养良好心境，然后才开卷读书。

第一本打开的是《礼记》，贞观年间国子祭酒孔颖达注疏的本子。一开头(礼记 .曲礼》上第一.面仅七个字，注疏便不下于三千字之多。孟浩然一看头皮发麻，将它扔在一边。 再打开《左传》，这倒是他有研究的一部书。但了解它的精义与滚瓜溜熟地背诵完全是两回事，特别是那数不清的年月数字之类,除了强记又有什么办法?

四十岁的孟浩然真有些灰心丧气了。

告八见主人如此刻苦而效果不佳，乘着用膳的时候进言道:“孟爷，依我看来，连张说张大人这样权势遮天、根深蒂固的大人物，为国家立下数不清的汗马功劳，却是说垮台就垮台，可见这官场并不好玩。咱们干脆放开胆子痛痛快快在京城游览-番，然后还 是回家种田吧!”

孟浩然被说动了心，感叹道:“知我者，告八也。”就去找王维和王昌龄商量，想弃考南归，游历天下名胜去也。

但是这一决定却遭到两位朋友的一致反对。

王八龄尖声道:“孟兄你真糊涂.这可是一件人生大事， 千万草车不得。'王昌龄竭 力鼓动孟浩然参加考试， 有自己的想法。因为王昌

然

於已经是个老考生了这次是志在必得。在他看来 ，孟浩然倘若考好

新

T两人便是同科进士.加深了友情.将来在官场上有个照应:倘若老孟考不好，就算绿叶衬托红花罢了。

王维诚悬说道:“孟兄，你排除万难跋涉千里.赴京一次不容易。这功名一事，虽然是个最讨人嫌的东西，好比早起入厕，气味难闻，却是人人都要过的一关。 张大人暂时使不上力，但朝廷里还有其他识才之人，比如说礼部侍郎贺知章贺大人，也许能助你一臂之力。”

-句话提醒了孟浩然。那贺知章文章极其出色，人更是风流偶傥，早先与孟浩然也有过书信往来，可谓神交已久。他便在王维的陪伴之下，当即往贺府递了帖子，然后静候佳音。

这年的冬天，虽然较往年为冷，长安城内却呈现了空前的热闹。各地赴京赶考的举子，加起来差不多有近万人。还有各路节度使、各地蕃王例行地谒见皇帝,带了大量随从。由于四海升平，国家繁荣昌盛，各地人马竞相显示阔气，不但仆从众多，而且穿戴豪华。加之外国晋见的使团也不少，所以京城的粮食一时供应短缺，米价竟然直线上涨。那样宽广的大道，竟也挤满了来往行人，如春江之潮，浩浩荡荡，终日不退。

在等待贺知章接见的闲暇时刻，王维陪着孟浩然游遍了京城名胜。他们先去了曲江池。该池在长安城的东南角上，秦汉时代就已经很有名。到了开元时又加以扩大，政府专门开挖了一条大渠，把渭河水引入池内，使得该池绿波荡漾，气象迥然。池四岸阡陌之上，除原有的芙蓉和杨柳之外，又种植了许多奇花异木，犹如万紫千红的蓬莱仙境。这里是贵族游园，新中的进士在及第之后也可来此一游。孟浩然心想今天若不是王维陪同我竟还进不来呢!他对这如画景致突然产生了一种陌生疏远的感受。

他们又去了慈恩寺塔。该塔俗称大雁塔，本是佛教寺院，玄类和尚曾在这里翻译过他从天竺取回的佛经。后来也成了达官贵人行乐之地。但门禁不如别处森严，老百姓也可来此拜佛烧香。孟浩然一行来到塔下，看见塔基处嵌着许多石碑，上面镌刻着历届及第进土的姓名。该就是所谓的“雁塔题名”。

王维介绍说:“每年的新科进士及第之后，有三件事使他们终身难忘。一是瞻仰大内，二是 曲江赐宴，三就是雁塔题名了。”

孟浩然低头看那一排排姓氏，心想这方是大丈夫所为， 暗生羡慕之情。告八说:“他们会想哩!这石头不烂，他们的名字就长存着。”

王维说:“此等何足道哉!你们若能到凌烟阁看看，丹青妙手曹霸所画的大唐开国功勋李靖等二十四大臣像，那才是万古千年不朽的勾当。”

他们登上塔顶，从四周窗口望去，恍惚身处九霄之上。南望终南山，山色苍茫，积雪皑皑，宛若帝京天然屏障。东望骊山，绣岭蜿蜒，紫气缭绕。西望原上，五陵相连，松柏郁郁葱葱，汉唐列祖列宗的陵墓就在那一片青蒙蒙的云霭之中。北望长安城就在眼下，太极官、大明宫、兴庆宫三大宫殿群在一片林海碧波之中，闪闪烁烁，或隐或现，几欲与日争辉。

孟浩然心情开朗，不由哦吟起骆宾王的《帝京篇》:

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

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

过了三天，王维带着一个小僮，兴冲冲来到旅社通知孟浩然，礼部侍郎贺知章接见。两人赶往贺府，头发胡子花白的贺知章早早在大门恭候，一见面就连连致歉，说是喝醉了酒今天才醒，让他们久等了。老才子言谈举止极其随和，没有一点官架官腔。更让孟浩然高兴的是，贺知章为表示慎重决定在集贤殿的大学士阁让孟浩然公开亮相。届时遍邀京城名流才俊，以造成-鸣惊人的效果。

孟浩然情绪振奋起来，告辞出府后，立刻与王维、王昌龄商量。王淮心细，特地对王昌龄说:“王兄才思敏捷，孟兄措辞稍缓。届时王兄关暂藏锋芒，且不可抢了孟兄的风采。”

王昌龄道:“王兄过虑了。我虽然好胜， 也不能坏了孟兄的大事。
他眨着对亮晶晶的小眼睛，“其实要我不开口也容易孟浩然失声笑道::”壶小情红两碟牛肉筋而已。”

看市那白清息，天色未亮， 孟浩然便唤起告八梳理备马，自己则活动防介，清思集虑，把精神调整到最佳状态。切准备就绪， 才格上告八出门去约王维。走在大街上，曙色微露.刚刚看得清对面人影儿。王维还没起床，一边穿衣一 边笑道 :“别急。这位贺大人此刻酒还没醒呢!

在王维处吃过中饭，挨到下午。等王昌龄来了之后，三位好友才满怀憧憬,叫了一-辆马车 .起程赴集贤殿。

街上飘着细雨，雨丝落在宽大的梧桐树叶上.发出若有若无的悉悉索索的声音，好像很多人在窃窃私语，又好像极远的地方正在起风。

王维伸出双手在空中接捧雨点，说道:“北方少雨.像这种蒙蒙细雨尤其稀罕。我最爱下雨时节，雨丝把天和地织在一起，整个世界都有了联系，融为一体。”

王昌龄亦有同感，叹道:“我们家乡缺水，遇有雨天，全村老少比过节还快活，争相在雨中嬉戏打闹，全然不顾衣衫湿透。

孟浩然道:“我们襄阳湖泊众多，水源丰富，倒是没有雨水贵似油的感受。但我也爱这毛毛细雨，如丝如线，无声无息。下雨是植物的节日。我曾在雨中仔细观察，雨中的生物别是一种风姿。叶片被冲洗得鲜亮耀眼，摇头晃脑,丕芽节节膨胀，神气十足，跟晴天大不相同。

谈笑间马车已经抵达目的地。三人走进集贤殿大院，里面空荡荡的,来人尚不甚多。他们来到大学士阁，找了个不大引人注目的角落，依次坐下。

大学士阁正殿与两旁的侧廊围成一个 大院，院中央植着几株古柏和桂花树，夹杂着数簇金菊。紧挨廊檐却是一排高耸出院的梧桐。梧桐早已经开始落叶，不时有片叶如飞鸟一.般从树枝间飘摇而下。四周的走廊上摆着桌椅，每张桌上均有酒壶和几碟菜肴。大学土阁里一般是不准备吃的东西，但贺知章老大人主持的活动却少不了这些。

不久，贺老先生出现了，众人起身上前招呼。贺知章跟别人敷们敷行，径直来到孟浩然跟前，叮嘱道:“孟兄不必拘谨。在咱们这儿，只论才学文章， 不讲官阶高低。敢进集贤殿的人个个自命不凡。孟兄要有唯我独尊、视天下为无物的气概，才能打破他们的陈腐之见，一一征服他们。

孟浩然点点头。他拾脸四顾， 宽敞的大学士阁内，声浪迭起，华服渐多尽是天下最享盛名的官员、学者们。王维见好友似有些紧张，附耳道:“别看他们衣冠楚楚，许多都是酒囊饭袋而已。”

王昌龄本欲说话，又强咽了下去。他自知自己的毛病，不鸣则已，一鸣便要引人瞩目才行。既然答应不要去抢孟兄的风采，只好委屈自己。虽然同为布衣，但王昌龄已视进士为囊中之物，故不如孟浩然那般心虚。

那贺知章捋捋胡须，高声宣布会议开始，举杯跟大家同饮，然后道:“诸位久居京城，沉浸于富贵豪华之中。今天，我给大家介绍一-位清新脱俗的人物、诗名满天下的襄阳隐士孟浩然。”

孟浩然急忙起身作揖。

众人掌声刚落，突然有人问道:“是真隐士?还是欲走终南捷径耳?”孟浩然不知此话是问自己还是问贺知章，又不知怎么回答。正愣怔间，王昌龄仍是憋不住，哈哈大笑道:“真隐假隐有何区别?区别在于是真才还是假才。若有真才，在野为飘逸之士，在朝为肱股之臣;若无才，在野只一农夫，在朝则欺世盗名而已。”

此语一出众皆不悦，有人问:“你是谁?狂安如此?”

王维急得直扯王昌龄衣袖，又附耳道:“忘小槽红之约耶?”王昌龄只好咬着双唇不吭气了。

贺知章也扭头询问此人是谁。孟浩然此时已经将紧张情绪缓和了，从容替朋友答道:“另布衣，诗中夫子 王昌龄也。”

便有一峨冠者叹道:“今日集贤殿中竟让布衣辈称雄霸道。”

那贺知章久居官场，虽看穿世事，却是调动气氛的高手，哈哈笑道:“我知在座皆名士才子,出手不凡。既是以文会友，我现诵颂一首五绝在座听听。”说毕便高声哦吟道: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有人嚷道:“这是什么诗?不就是几句大白话吗?”

立刻有人反驳道:“粗听如此，细听却是另一番光景。”
贺知章道:“这位仁兄说对了。此诗乃神品也。首句即令人十分法

亲切，春晓懒起，系人之常情。然美梦被晨乌吵醒:又是世之常景。起身推窗，方知昨夜风雨。见满地落花凋叶.由此联想到人生亦如此。再回到前面处处闻啼鸟.却破掉落花流水惆怅之情，喜悦之意跃然字里行间。场景请新而鲜亮，令人心旷而神怡。”

王维道:“由风雨而春意，由春意而人生，可引人无限遐想。”众人见贺大人竭力称费，便也不吝言词，争相说好。

有人道:“此诗想必是孟兄大作。看来孟兄在今年入闻考试中欲有所作为也。但不知孟兄即席落笔如何?”

王昌龄心想:“这却是我的拿手好戏。可惜今日的主角不是我。”这时细雨早已悄悄收去，天边薄云流失殆尽，露出浅浅的穹空，几颗暮星闪烁不定。

王维和王昌龄屏住呼吸，紧张得手心出汗。

盂浩然知道大家都在看着自己，他将手中的杯酒一饮而尽,缓步出廊，竞走入院中，立于桂花树边，然后仰天高声吟诵道:

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

此联既出，人们正好听到时断时续的雨滴梧桐声，见孟氏信口便把眼前景致特别风韵捉入诗中，全场惊叹。不但没有人出来续句，连提问的人也没有了。

贺知章击案叹道:“我大唐文采斐然，善词赋者倍出。然清幽奇崛如此者，孟浩然一人独步矣。”

大学士阁中一片附和之声。

辞别了贺大人，一出大学土阁，三个朋友便相互击掌庆祝。盂浩然那联令众人口服心服， 眼见得是大获成功。

果然，从第二天起，春明城门旁简陋的小旅社外便访客不断。告八捧着帖子跑出跑进，活像主人已经中了进士一般。
第三天傍晚，巷子口驶进来一辆华丽的马车，告八接过帖子一瞧，却是洛阳富商童安来访。
孟浩然对那次在洛阳险些遇刺心有余悸。正待叫告八拦住不见，童安已经拖着肥胖的身体，闯进门来，见面二话不说，纳头便作了个长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