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堂之目

　　这是个星期六的上午，也就是参加欢迎姜部长和陈东宴会的第二天，吃完了早餐，张伟昌着手准备着该带的东西。他要像往常的周六一样，开着自己的北京越野车，到自己的老地方度过一天孤独而快乐的时光。
　　来到A省分公司已有一年，张伟昌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两千多公里的北方油田的家。儿子刚上高三，在北方实验中学重点班读书，明年的这个时候高考已经结束，想必孩子就轻松了。
　　老婆郑苗在北方油田的采油厂工作，是一名地质师，硕士学位。一边上班一边照顾孩子的饮食起居，还要照顾80多岁的婆婆，也够累的。他和老婆是大学同学，一个班的，学的是石油工程专业，风风雨雨20多年的互相陪伴，两个人的关系早已超越了夫妻的生活层次；他们已成为互相的一部分，到了将近50岁的年纪，他们已经将对方升格为一生永不分开的伴侣。
　　张伟昌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不自主地笑了，每次他想到妻子熟悉而可爱的一颦一笑，都会自我陶醉地洋溢在一种莫名的幸福感中。这种感觉经常瞬间化成相思的滋味，弥漫在空气中，包围着他。每到这个时候，他总是嘴里叨咕着“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潮暮暮”这句老掉牙的古诗来自我安慰。
　　在离家这么远的地方工作，张伟昌想念家里的一切，这一年中，他只在春节回了家，那一个星期的时间转瞬即逝，过得仿佛比光速还快。没办法，生活就是这样，谁让他一年前选择了远走他乡来到A省分公司了呢？既然选择了，就没什么后悔的。
　　在这个全国性的超大型国企中，像张伟昌这样只身离开家在外工作的人还有很多。
　　张伟昌收拾好了行囊，开车径直向老地方进发了。
　　
　　B城是省会城市，城的北面是一座山，名曰鸡鸣山。名字来源已不可考，至于那些神乎其神的有关于山的传说都是现代人胡编滥造的，目的是吸引游客。
　　当你到一个地方旅游，凡是导游向你介绍当地旅游景点的各种传说时，如果没有历史记载，大概率是假的。那些美丽的传说大多是由当地政府或商人花钱请的文人骚客杜撰，根本不可信，糊弄人的。
　　B城的南面是一个大淡水湖，按面积在全国淡水湖中排名第七，名曰虾湖；意思是产虾之湖，从名字上看，似是农夫所起，虽没什么文化内涵，却也淳朴。
　　背靠鸡鸣山，脚踏虾湖，B城的位置从风水学角度看，真是风水宝地。近几年，在市委书记李青天的主政下，重点发展区域主要集中在虾湖的北岸，全国最有名的房地产开发商云集B城，世界五百强和中国五百强企业纷至沓来。几年的光景，鳞次栉比的高楼一座座拔地而起，经济快速攀升，人口由李青天刚来时的200万五年内涨到了500多万人。
　　B城的发展太快了，用李青天的话说，“改革开放这么多年，我无法想象位于中部这样一个自然环境、人文环境、地理环境如此优越的省会省市会大大迟于其他省会城市，我们要用十年的时间赶上去”。
　　李青天心怀大局，他绝对不是说大话，在他心中早已对B城的发展成竹在胸。他是实干家，刚一上任时便着手整肃各级政府的工作作风，对于懒政者绝不手软，处理了一批“人浮于事、不问民事问酒席”的干部。在他的工作作风的影响下，B城的各级政府官员思想观念快速更新，工作效率大大提升——这是B城快速发展的重要因素之中。
　　改天换地般的变化，一扫外地人对B城的“不如浙江省地级市”的不良印象。B城及周边的百姓一提起李青天的名字，尽是赞誉之辞。
　　李青天在一次常委会上说的话可以解释百姓对他的态度，“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无愧吾心，我们的干部职责就是为老百姓多办实事，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这也是我们做地方官的实现人生价值的充分体现”。
　　有李青天这样的好干部，是B城人民的幸福之事，因为，他确实能给老百姓带来幸福生活，世事的变迁、人民的富足便是最好的证明。
　　
　　张伟昌的老地方是位于虾湖边上的一个小水泡，好几个月了，自带酒精炉，包里塞几个馒头或包子以及青菜，每逢周六他都会独自一个人来到这个幽静的地方；搭起帐篷，支起鱼竿，手拿一本文学书细细地读……这是他的世外桃源，自他每次来这个地方度过闲散、惬意的一天，还从来没有人来过这个地方。
　　这是一个属于他自己的世界，一个没有尔虞我诈、没有觥筹交错、没有繁杂事务、没有小人当道的乐园。
　　今天的天气真好呀，清风徐徐，阳光明媚，一潭碧水，水草萋萋，波光潋滟，鱼翔浅底。
　　水中的一小片睡荷已安然开放，浮在平静的水面上，彩色的花瓣洁净如新，不时有绿色的青蛙跳上荷叶，瞪着两只凸起的眼睛萌萌地看着世界。它不声不响，就那样久久地望着，突然，一只嘻戏的鱼儿跃出水面，转瞬间又潜入水下。小青蛙貌似受到了惊吓，噗通一声，也跳入了水中。岸边双双啾啾的鸟儿欢快地叫着，它们为了下一代的繁衍辛苦地忙碌着，那鸣啭的叫声与这一方水塘谐和共生，仿佛天籁。
　　张伟昌支着帐篷，听着美妙的鸟鸣，心里不禁感慨：“人活着不如这些鸟儿。这些会飞的动物享有世界上最大的自由，想到哪里就到哪里，不受约束，它们的生活很简单，觅食，找个伴儿，生育，只是为了活着和传宗接代……最后死去，每一个环节都比人轻松太多。而号称地球上最聪明的人类，活的都很累，这种累是天生的，互相倾轧、互相杀伐、互相算计，无非为的是名和利，如果一个人被这两个东西所牵绊，那就更累了。人世间最缺少的是单纯，每个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可是每个人都努力地不单纯，如果这个世界上你是惟一单纯的人，你就是那块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一切都准备好，张伟昌一边钓鱼，一边躺在松软的帐篷里，从包里拿出了今天要读的书，约翰•沃尔夫冈•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
　　这本书就是一首充满感伤、充满惆怅的抒情诗，歌德的笔法真是伟大啊！张伟昌一边读一边慨叹。
　　当读到这段主人公维特的独白“我生平最讨厌的莫过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折磨，尤其是风华正茂的年轻人，本可以胸怀坦荡地尽情欢乐地生活，可是他们却彼此拿一些无聊的蠢事把那些好日子都糟蹋掉，等意识到浪费的光阴已经无法弥补时，已经太晚了”时，张伟昌合上书本，又陷入了遐想之中，“这种生活的态度和我的梦想是多么契合！也许，维特之所以如此地苦恼，是因为他不是一只鸟……”耳边，岸边的鸟儿夫妻似乎明白了他的心声，“配合”地鸣叫起来，委婉动听。
　　
　　“维特的心理是那样坦率、真实，他完全袒露着心扉，无矫饰，不做作，欢愉或痛苦都写在了纸上。这是一颗纯真的心啊！”张伟昌的思绪随着书中维特的烦恼起伏波动着。他总是这样，每次读一本好书，他都会将自己与主人公融为一体，于是，书中的情节发展及主角的际遇便很容易与他产生共振，使他不能自拔，主角的喜怒哀乐也便成为了他的喜怒哀乐。
　　当读完了书，合上书本，他才变回了自己。从书中抽身后，他再以读者的身份思考、体味着书中的内容……每到这个时候，书中情节所表现出的喜怒哀乐及人间冷暖统统变成了他的快乐，他享受着一道道文学的大餐和文化的滋养。
　　“歌德的这本书出版后，引起了德国社会的广泛关注，许多年轻人选择了自杀来反抗束缚。这些年轻人理解错了书中的要义，维特的烦恼是对自由的向往而无法实现，既然不自由，不能去死呀，要奋斗，为争取自由去奋斗！”张伟昌体会着这本书，按照自己的思路和性格总结着。
　　“你要是问这里的人怎么样，我要告诉你，和各处的一样，没什么不同，人都是一个模子里造出来的。多数人为了生计，干活耗去了大部分时间，剩下的一点业余时间却令他们犯了闲愁，非得挖空心思、想法设法把它打发掉。啊，人就是这么个命。”张伟昌对这句话自己地琢磨着，“说的有道理，大多数人在闲着的时候庸人自扰，无所事事，刻意地去寻找感官刺激的活动，这些都是空虚的表现。那么，今天的人们在闲时为什么不读书呢？浮躁的人永远不知道读书的益处，永远享受不到读书给人带来的伟大而崇高的乐趣。”
　　走进书的世界太过用情，一条幸运的鱼儿咬了钩又脱去了钩，张伟昌一点都没有察觉。
　　一个孤独的男人，荒郊野外，搭一个帐篷，一只鱼竿，手里捧着一本书……如果摄影师在场，一定能拍出一张寓意深刻、充满意境的照片。
　　待张伟昌读完了书，已是下午两点钟了，此时，大太阳当空照耀，好热，这是室外温度最高的季节。
　　五个多小时的时间，只钓了四条小鲫鱼，这对于张伟昌已足够，“人生一钵饭一帐篷足矣，夫复何求，呜呼呀，维特有烦恼，我老人家没烦恼……”他自言自语着，点着了酒精炉，开始烹饪自己的野餐。
　　
　　故事到此，有必要介绍下我们这位生性豁达、耿直乐观的A省分公司安全总监张伟昌了，这个人对本故事的情节发展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父亲是北方油田石油会战的元老，出生在西北祁连山下一个穷苦的长工家庭，解放前，过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苦难生活。解放后的第八年，也就是六十年代，父亲来到了玉门油田，在钻井队当了一名钻工。
　　那时候，玉门油田的条件十分艰苦，但是，在新中国的怀抱里，油田的干部群众干劲冲天，不断取得石油开采的巨大突破，为祖国的建设不断输入能源血液。
　　父亲是穷人家的孩子，肯吃苦，不怕累，参加工作的第三年因工作出色就当上了司钻。为了弥补文化上的不足，他喝井队的工友们利用业余时间参加了夜校学习培训，不到半年，父亲凭着刻苦学习便由目不识丁的文盲变成了能认两千来个字的人。
　　六十年代，玉门油田不但产油量大，为国家的经济建设做出了突出贡献，而且担负起了“三大四出”的历史重任。“三大”是“大学校、大试验田、大研究所”，“四出”是“出产品、出人才、出经验、出技术。”
　　玉门油田有多牛？大庆油田会战、南下四川石油会战、长庆油田会战，二进柴达木油田会战，三战吐鲁番油田会战，都是玉门人主导胜利完成的。建国以来，玉门油田向全国各油田输送技术骨干、操作骨干10万人，所到之处的设备都是玉门人肩拉背扛运到目的地的。
　　王铁人是那个时代中国石油人的标杆性人物，他也是从玉门油田带领队伍参加大庆石油会战的。
　　所以，玉门被誉为中国石油工业的摇篮，实至名归，一点不虚。
　　一位诗人这样写道：苏联有巴库，中国有玉门，凡有石油处，就有玉门人。
　　由此可见，玉门这个西北朔风凛凛的地名在共和国石油发展的历史中是多么显赫！
　　那时，时代的浪潮裹挟着、激励着玉门人背上行囊，满怀激情地踏上了开往东北的列车……张伟昌的父亲便是其中的一员。
　　就像当年王进喜在北京看到公共汽车因汽油短缺背着一个煤气包而感到深深自责，继而这种自责转变成了“宁可少活二十年，拼命也要拿下大油田”的豪迈气魄与艰苦奋斗那样，父亲那一代人为中国石油的事业奉献了全部的青春，夺下了一个又一个大油田。
　　父亲和钻井队的战友们被分到了北方油田，这个油田并不大，但是，当年他们到达探井探出石油的地方时，才发现那里是一片荒原，将近零下40摄氏度的低温，一堆随他们从玉门运过来的一堆冷冰冰的设备，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他们和在大庆油田参加石油会战王铁人一样，从零开始，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硬生生地在短短的五年时间内在荒原上建造起一个年产量200万吨的中型油田。
　　
　　张伟昌在父亲到达北方油田的第三年出生的，母亲是随父亲从玉门带到东北的家属。记事的时候，北方油田基础设施都已健全，职工的生活也不那么艰苦了，钻工们已经住上了筒子楼，这就是父亲那一辈人艰苦会战得来的成果。
　　虽然张伟昌没有经历过最艰苦的时期，父亲只要有时间，便给儿子讲自己在玉门油田和北方油田的经历，那一幕幕从父亲口中流出的真实的故事深深地刻在了他的骨子里。
　　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师，这句简单的话在张伟昌身上得到了最有力的证明。诚实、善良、肯学、踏实，父亲的所有优点，张伟昌全部继承了下来。
　　父亲经常对他说：“人活一世，一定要坦坦荡荡的做人，名声是最重要的，要昂着头活着，不做亏心事，那样就会觉得踏实，晚上睡觉不做噩梦。”
　　父亲的话很朴实，却蕴藏着至深的人生道理，让张伟昌受用一生。
　　一个父亲，不仅给了子女宝贵的生命，而且一定要以身作则地给孩子精神上、行动上的正确指导，才算一个真正的好父亲。
　　如今，父亲已离世20年了，他只活了60多岁便撒手人寰，自小的营养不良及后来的风餐露宿是父亲并不长命的最直接原因。
　　那一代中国石油人用血肉制成的钢铁之躯为共和国奉献了一生，留下的是精神财富和中国石油的大发展，以及为后人们铺就的一条幸福生活之路。
　　“这辈子都不会辜负父亲对我的期望！”少年时，张伟昌便将这句话作为不断进步的动力，直到今天。
　　高考过后，张伟昌填报的志愿从一表重点大学、二表普通本科、三表大专院校，都是石油院校。结果在等待中出来了，他被西南地区的一所重点石油院校石油工程系录取。
　　思念的大学时光转瞬即逝，毕业后，他回到了北方油田，从采油工做起，一干就是20多年，来A省分公司之前，他是北方油田地质大队的地质科长。
　　北方油田已不像父辈时的那样了，减产严重，人员众多，企业的经营一年不如一年。
　　恰巧，去年，巍巍燃气公司从石油系统内招人，张伟昌深知天然气是朝阳产业，具有广阔的发展前景，于是报了名。
　　结果就不说了，咱们这位A省分公司的安全总监如今正在属于自己的老地方吃着可口的野餐。
　　
　　张伟昌是A省分公司的一股清流。
　　骨子里永存着父亲的好人基因，张伟昌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与王爱民这样的人同流合污。
　　王书记召集的应酬他每次想尽办法推掉，他特别讨厌一帮人在一个桌子上说着假话、吹着牛、喝一肚子公家的好酒，损公肥私的事他一件都不想沾。实在推不了的应酬，就如迎接姜部长、陈东的晚宴，他也是少说话、少喝酒、吃饱了就找个理由溜掉；至于那一天后来的KTV唱歌以及陈东被王爱民算计的那些烂事，他听都不想听。
　　他首先要求自己一定要把本职工作干好，其次是发现真正的人才，想办法往上推那些脚踏实地干工作的人，第三是每个周六到老地方钓鱼、读书、吃自己做的野餐，其他的乱七八糟的事，他从来不掺和。
　　他从内心里瞧不起腹内空空还自以为是的人，尤其是那些身处领导岗位却尽行苟且之事者，比如王爱民这样的人，他厌恶这些工作作风浮夸、损公肥私、拉帮结伙、喜好斗争的领导干部。
　　父亲故去多年，但父亲的言传身教决定了张伟昌永远不会做对不起良知的事。
　　
　　吃完了一天当中最好吃的饭菜，张伟昌躺在帐篷里，闭上眼睛，父亲的音容笑貌浮现在了脑海中。
　　在他的心目中，父亲没有死。
　　朦胧中，在遥远不可及的天上，张伟昌看见了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呀！那是父亲的炯炯发光的双目，那眼神在告诉他：“人活一世，一定要坦坦荡荡的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