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血案迷踪（一）

　　等到贺老六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在自己家里，身边围着一大群人。离他最近的是白面长须玄衣灰袍的沈先生，然后是石头、大勇、旺顺、还有红莲……
　　老六醒过来之后目光呆滞神情木然，一句话也不说。
　　沈先生摇了摇头，嘱咐众人道：“……让他好好休息休息吧。”
　　老六伸出一个手，一个一个指过去，直指到大勇的时候他的手便停住了。
　　“六叔，您要和我说什么？”大勇赶紧凑过来。
　　老六两眼空洞无神，嘴里念念有词：
　　“……是你害得我们！是你！你得走啊！你不走我们都活不了！”
　　大勇一时无语，呆呆愣着不知所措。
　　红莲上来劝解：“爹，这跟他没有关系，这是马矮子喝了酒赶车赶得太快出的事，不是有人故意搞的鬼！也没人要害咱们，您别担心！”
　　旺顺也跟着劝：“老六，的确是马矮子那厮闯的祸，他自己也认了，你那个田里毁掉的稻子到时村里会给你个交代的，你放心好了！”
　　但老六仿似什么也听不见，兀自在那没完没了地嘟囔，既像是说给别人听，又像是自言自语：
　　“……不要再害我们了，求求你赶紧走吧！走得越远越好，离我们远远的……”
　　大勇低下头，不知该作何反应，纵有天大的冤屈，在这个时候，在这个认死理的老六面前，任谁都值不上他的一亩三分地。　　
　　旺顺又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波牵扯了差不多整一个下午，快到傍晚的时候方才得以脱身回家。
　　一路上他的脑子也没有停顿过，隐隐感觉这个事态他个人已无法掌握。现在他不知道该用强硬的手段来扼制，还是继续用怀柔的方式去抚平。他本只想息事宁人，不愿与任何人结怨，也不希望任何一方去跟另一方矛盾深化。但这个矛盾始终无法化解。它的根本在哪里？这里面没有弑父杀子之仇，也没有夺妻霸女之恨，甚至连可以称得上官司的纠纷都没有一些些，怎就不知不觉走到这样一个局面了呢？就像一个面团一样，一小撮的面粉，加上一瓢的水，再加上那么丁点的酵母，最后就发成了小山一样的面团，那么在倭瓜滩，谁是面粉？谁是水？谁又是酵母呢？
　　就这样他一路走一路胡思乱想，到了家才知道家里也乱了套了。
　　下午他出门后，那酒蒙子贺老鬼又来堵门叫骂。他自带着装满酒的葫芦，喝一口骂一阵，累了就在门口席地躺着睡一会，呼噜打得震天响，哈喇子流得打湿一大块地面。隔着几丈远就能闻到那刺鼻的酒气和一股说不上什么味的令人倒胃的恶臭。
　　天保和宗保两个闷在家里脑袋都要炸裂了，实在是憋不住了。又记着爷爷旺顺的叮嘱，便想着到外面去躲一躲清静。两人听着刚才老鬼的声音在前门口，于是便打算避开他从后门出去。
　　谁想刚打开后门，那狡猾的老酒鬼居然正正地又堵到后门口来了。
　　小哥俩见势不妙赶紧关门想要撤回去。贺老鬼哪里能依，骂来骂去的好比骂的都是空气，也没见着一个人，好不容易逮住两个，还能轻易放过，于是将半边身子卡在两扇门里抵着，将手跟脚伸进来便纠缠上了这哥俩。
　　不光骂，他还推推搡搡，拉拉扯扯，动不动还一大口腥臭的唾沫呸到两人身上。
　　这哥俩自打上次经历了大勇那个事之后还真是长了点记性，居然硬生生憋着没发作，只是一味想要躲避逃开。但那贺老鬼仿似牛皮膏药贴到了身上，任你怎样甩硬是甩不掉。
　　老鬼又是一大口口水从嘴里发射出去，这下天保紧躲慢躲没躲开，不偏不倚完完全全砸到他脸上，一股子浓烈的腥臭几乎把他熏得晕死过去。令他三尸神暴跳，七窍里生烟，心头怒火再也无法遏制，狠狠骂道：“你个老东西，我弄死你！”便大开了门一把将他扯进院里来跟他扭打在一起。
　　宗保一看打起来，也不示弱，当即加入战团。二对一，又是年龄悬殊，贺老鬼被两个小家伙摁在地上一通狂揍。
　　天保一脚踏到老家伙胸口往下使劲："老东西，说！你还敢不敢再来我们家闹腾？”
　　贺老鬼是头出了名的犟驴，再加上身体里酒的劲道，即便被踩得胸膛都快爆掉了，老脸憋成了紫褐色，依然还在嘴硬：“来，怎么不来！我不骂到你们家人人死绝，我绝不罢休！”
　　被他一激，本就盛怒的天保那时已完全失性，一脚一脚往下蹬，直踩到贺老鬼口眼歪斜五官挪位，翻着白眼嘴里直吐白沫子。
　　宗保有些着慌，使出吃奶的劲扛住了天保：“哥，老东西要被踩死了！赶紧停手，停手啊！”
　　天保被拉到一边，大口喘着粗气。
　　宗保赶忙将手探到贺老鬼鼻子底下探了探，神色慌张起来：“哥，好像没气了，不会被打死了吧？”
　　天保这时也着了慌，又是掐人中又是扒心窝，一通手忙脚乱。
　　贺老鬼依然一动不动，也看不出是死是活。
　　“完了，让我们给打死了，怎么办？哥我们怎么办啊？”宗保哭丧着脸。
　　天保也惊慌失措没了主意，四下里看看，没有人，发狠道：“要不，随便找个隐蔽的地方往那一扔，反正也没人看到，死无对证，任谁盘问我们绝不认账！”
　　除此之外哥俩也实在想不出其它办法，便一头一脚将贺老鬼抬起来，慌慌张张出了院门鬼鬼祟祟专找那村角旮旯走。
　　那时正值午后，天气燥热，人都在家里躲阴凉。哥俩尽管慌慌张张，一路居然也没碰到什么人。最后在村尾沟渠旁寻得个隐蔽的灌木丛，将贺老鬼往那里面一扔胡乱抓些枯枝败叶遮盖一下便遁回家中。
　　回了家，哥俩将后门口和院里的地面打扫清理平整一番，将那些明显可见的痕迹尽数抹去。
　　但他二人失魂落魄的模样在家里人面前却是掩饰不住，尤其是六姑婆，也是一个有些心思的人。约莫整个下午没见着他两个人影，门口骤然间也没了贺老鬼的吵闹声，不免心中起疑，便拉住二人一通盘问。
　　刚开始哥俩还嘴硬，死不认账。说着说着宗保先扛不住了，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承认刚才失手把贺老鬼给弄死了。
　　杀了人那是天大的事，那可是要偿命的！六姑婆吓得差点没晕死过去。
　　六姑婆终究还算是见过些世面的，惊吓归惊吓，善后还是不含糊。除了劝慰两个孙子，关照家里人严锁消息。家里的主心骨旺顺此刻也是两手烂泥亟待解决，暂不能去惊动他，一切等他完事回来再做定夺。　　
　　旺顺听完这个消息，只觉手脚发软眼前发黑脑子里一片空白，几乎也跟老六一样失去神智。
　　若非他老成持重阅历丰富，大风大浪也见过，生生死死也经历，他觉得遇上今天这个事他怎么也没法子再撑下去。看那老六就知道，半辈子没见过世面，就自家稻田被碾了一个角不就立马垮了么！跟今天这事相比，原来那些闹心的事都不是事，那些毕竟都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他不过是个两边圆场的和事佬。可今天呢，事儿而且是天大的祸事，结结实实砸到自己头上来了。没有一丝一毫的准备，当事的对方还是全村最难缠自己最头疼的主儿！
　　面对着两个捅漏了天后六神无主的孙子，他居然连一句训斥他们的话都想不出来，也没有哪怕一丝气力去骂去打。按说他这个总保遇到这事毫无疑问应先将凶手捉拿到案，待事主和村里老人会协商之后再移交官府处置，可是这俩个是他的亲孙子，叫他如何能像局外人一般如何能下得去这个手？
　　旺顺一时间没了主意，一大家子人更似没头苍蝇般没着没落的。女人们都忍着眼泪不敢大放悲声，生怕漏了风声出去让人生疑。只把四门紧闭窗户关严，悲凉绝望之气瞬息笼罩整个家院，外面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引起里面人的恐慌。晚饭也没人做，也没人感到饿没人想去吃，到了掌灯时分家里仍是黑漆漆没有一丝生气和动静。
　　经过一整夜的煎熬，次日天刚放亮，一宿未眠的旺顺什么也顾不上便急急安排家里人出门到村里去打探消息。
　　等待回音的那段时间比昨天的长夜还难熬。旺顺在客堂里坐着闭住双眼强作镇静。六姑婆和儿孙媳妇们则压根就没敢到客堂里来，天保和宗保两个小崽子更是不知道躲到哪个旮旯去了。
　　客堂里时间仿佛凝固了，安静到旺顺只能听见自己上下两排牙齿不住磨磕的声音，他那看似平静的面庞上也只有因磨牙而被牵动着弹跳个不停的腮帮子才能让人感觉他内心的悸动。
　　他多么希望这个时候醉醺醺的贺老鬼再次来到他家门前堵着门骂街。那恶毒的咒骂之声如今只要能响起来将会比世上任何美妙的音律都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