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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兄弟相残(6)

作品名称:九龙河风云      作者:张良芳      发布时间:2020-04-15 14:11:35      字数:5814

  可是他进去乡公所之后,尽管思想上有所准备,感到还是那么的不习惯,那么的厌恶这些人。首先是称呼,一进乡公所一些事务员都有叫他“罗小爷”“罗先生”他就很不习惯。工作之余他们又常叫他一道打麻将,还赌钞票;他很反感。他原本对那玩意儿一点都不懂,也不想懂。可现在不行了,太正经了会叫他们怀疑;所以也只得学着随便和他们玩几付。他们一面打麻将一面又呼呼地抽烟。抽得一屋子乌烟瘴气,真叫他受不了。但为了适应环境也只好和他们同流合污。他们递给他香烟,他也学着抽。你又不能老是抽伸手牌,自己有时也得给对方一支烟;到后来自己也去买香烟。最讨厌的是他们常请他喝酒吃饭。酒桌上大家没完没了划拳相互灌酒。他原本不会喝酒的人,现在一点不喝也不行了,只得勉强喝一点。这一喝,常喝得他头昏脑胀,甚至呕吐;老半天缓不过气来。而最让他难堪的是让他和日本鬼子,和伪军和日军宪兵特务等人打交道。他们一会要粮;一会要钱;一会又要民夫。一时办不到,或拖拉一点,他们就大骂你一顿,甚至拔枪相威胁。他恨不得也狠狠地回骂鬼子汉奸一顿。但是他是乡公所的事务员,不能骂;还得“太君”“队长”“先生”地低声下气和他们周旋。
  这些不说,最让他痛苦的是他在乡公所工作,不能和他原来的亲朋好友直接联系和交往了。当一次得知他大哥要叫阎金堂到芦苇漕去抓祥荣和他们游击小组的时候,他当时恨不得立刻奔到芦苇漕去告诉他们。好使他们及时跑掉;可是周区长曾再三嘱咐他不准直接去找他们,以免暴露他的身份。因此他的情报只能到指定的联络站——送到上升桥小店去。记得那次张祥甫和顺和阿哥来到了芦苇漕祥荣家吃年糕汤,他当时多么想去看看他们呀!多么想知道山里和三五支队的情况呀。多么想了解一下当前的抗日前线的情况和形势呀,可是不能。
  为了不引起他大哥怀疑,和阿秀“断绝关系”后,两年多来至今未和她见过面。他是多么想找个机会去看看她呀!可是不能。周区长说要叫他作些感情上的牺牲,他决不能再轻易去芦苇漕找她。否则就会暴露身份,引起敌人怀疑。自己伤命事小,给三五支队和同志们带来损失事大。为此他只得再次克制自己,不去芦苇漕;不与祥荣顺和哥他们直接见面。在家时大哥有情况,把情报只得让老薛根去告诉他们。老薛根是在他家多年的老长年(长工)也是黄岸岩人。但他和陈二妹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他为人诚恳老实。大概他也了解他的身世,对他很同情爱护。所以他把他当作自己伯伯一样,对他无话不说。因此他到乡公年做事后,在家里有些紧急情报就请老薛根送到芦苇漕去。
  别的还可以克制,要和自己心爱的人长久不见面,这点最使他难熬的。
  他和阿秀是比同胞姐妹还亲的亲人呀。当他苦命的以身抵债的母亲生下他来不到三天就死了,全亏得奶妈——阿秀的妈妈养育他。他是靠阿秀妈的奶喂养大的。当他在他奶妈怀里欢喜地吸着奶妈的奶时,阿秀却只能吃点米糊和粥汤勉强苟活。因此他吃得白白胖胖,阿秀却饿得面黄肌瘦,奄奄一息。因此当他懂事的时候,他把奶妈当作了自己的亲娘,把阿秀当作了他的亲妹妹。实际上他才比她大几天。
  在回家上学前,他一年到头在那里,芦苇漕成了他第二个家。不,实在是他的第一个家。自从懂事起有那一年他不在芦苇漕过年吃年糕汤、吃猪油汤团的?可是自从东洋人进来,特别是他的奶妈被鬼子杀害以后,因为心里难过就很少到奶妈家去了。
  奶妈被鬼子杀死以后,奶爹痛苦得精神失常,咬脐哥一时又不知走到那里去了,家里剩下阿秀和她精神失常的爹两个人。他们无依无靠的多么需要他的帮助啊!可是如今他却连见都不能见她。还记得奶妈刚死,房子被烧,张家人哭成一团,他当时就主动地去帮她家一些忙,和贵法等帮她家修了小屋;给他们弄来一些吃的穿的;让阿秀和奶爹得以度过那最艰难的日子。可是不久自己到乡公所来,就和阿秀“分手”了。这些日子来不知阿秀一家是怎么过日子的。
  为了替奶妈报仇,为了抗日,为了执行三五支队交给他的任务,他咬咬牙,下定了决心,一心思想到乡公所去工作,硬是让自己和芦苇漕人“一刀两断”。可是他的心灵深处没有一天和她断过,时时刻刻记挂着她和她一家。
  他最担心的是那次为要求到乡公所去做事与他大哥违心的谈话:说阿秀土里土气的他早不要她了,怕这些话传到阿秀耳朵里剌伤阿秀的心。那次谈话他大哥有没有故意散发出去他不知道。可是他到乡公所来当事务员半个月后就让她晓得了。那一日,他在乡公所里没啥事体,他和冯事务员穿着长袍闲站在乡公所门口,冯事务员正好递给自己一支烟,他也学冯事务员的样子,嘴里叨着香烟,悠闲地望着塘河上来去船只看着塘河上的风光。那想正好被贵法和咬脐背着牵绳拉着一只农船,从乡公所门口的河边走过,正好与他们打个照面。他当时愕了一下,嘴巴动了一下,正冲动地想叫他们时,但一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份,想到冯事务员此刻正站在他旁边,他终于咬了咬牙,装作不认识的样子没和他们打招呼。而贵法和咬脐当时是用那种鄙视、厌恶和气愤的眼光看他,以致使他一接触他俩的目光,他的视线就愧疚地被压了下去。
  这一幕情景事后咬脐回去是肯定会告诉阿秀的,阿秀知道会是多么的难过,多么的气愤和伤心呵!
  事实上何用咬脐看见后对阿秀去讲呵,他这么大一个人到乡以所当事务员,芦苇漕与罗家桥只隔那么的一点路,就是咬脐他们没看见她也会很快知道的。
  他虽然费了那么大的劲,可工作又没有做好。最使他惭愧和于心不安的是,由于他不能及时掌握他大哥和张芝青、冯事务员的阴谋活动,没有及时了解国军突击营的活动情况,让敌人阴谋得逞,致使三五支队十中队四十几个同志被害。使阿秀的堂哥祥甫也被害。使她的心灵又重受一个创伤。他以后还有何面目再去见芦苇漕人呵!再去见祥荣阿哥,再去见阿秀呵!
  刚刚上午他正是从金村得知后埠桥战斗情况,许多同志受伤逃出来时他痛心万分地回家来。哪想到他走到家却听见张芝青和他大哥在房间里正为后埠桥战斗的“胜利”在那里弹冠相庆呢。他气愤极了。
  想到自己没有完成周区长所托的任务。他辜负了三五支队指战员同志们。辜负了周区长和祥荣金老师对自己的信任。他刚刚听到他大哥和张芝青在那里幸灾乐祸地议论和相庆,即使没有被他们发现,把这情况再及时告诉三五支队或金老师,还有多少意义呢?不过是贼出关门而已。
  由于他的探察不及时,给三五支队造成了这么重大的伤亡,使祥甫和毛中队长、陈教导员等四十多位英勇的同志们丧生。他做了那许多对不起三五支队,对不起周区长对不起乡亲们,对不起死去的奶妈和奶爹,对不起阿秀的事。从此他再别想见他亲爱的阿秀了!他将受她永久的抛弃和唾骂。
  罗震海这样难过地自责自惭地想着,被打伤的额头跳跃似的疼痛,不时咬着牙。忽然听到门轻轻地被推开,一阵低低的脚步声,有人向他床铺靠近来。
  “又是金师母或是玲玲来看他来了。”他闭着眼睛想着,感到心里非常过意不去,这两天她们护理三五支队这么多伤病员已够忙的了,自己还忙中添乱地又为他来治伤加忙,他感到真是对不起她们呀。
  他索性闭着眼睛躺在那里装睡,免得她们再来向他问这问那给他换药包扎。她们见他睡着了,会踮起脚尖悄悄走出去的。
  他控制着自己呼吸,闭着眼睛微微眨动着眼皮,那么静静地躺着,但愿她们小心地走到自己床边来张望一下就回去。可是那悄悄走进来的人似乎有两个,走到他的床边,她们关切地望着他。虽然他没有看她们,但他却能感觉到她们的目光在关切地看他。看了一会,其中一个非常轻声地说了几句他听不清楚的话走出去了,一个却仍静静地待在那里。走了的那位他听出来讲话的声音是金师母。可是站着的那人,他感觉到也是个女性,但却至今还没开口讲过话。
  也许她是一位医务人员,是来看三五支队伤病员的部队卫生员。她们叫她来是来给他顺便看一下的。他心里这样想。反正他这样静静地躺着不想再给人家添麻烦了。
  “他算什么,又不是像三五支队十中队的同志们那样在后埠桥战斗中与日伪顽浴血奋战中受的伤,他是被他自己做汉奸的大哥打伤的,算不得光彩事。何必要惊师动众地麻烦人家。
  一会,他眼睛熬不住地微微地眨动了一下,期待着那默默地立在他身旁的人早点走掉。哪想那人不但不走,还蹲下来,轻轻地护摩他包扎过的额上的伤处来。一会她竟轻轻地低声哭泣起来,而且她靠他是那么的近;以致他能感受到她微微的鼻息声。忽然那人动情地呜的一声哭出声来,一滴热泪掉在他的脸上。
  “这是谁呢?为啥她看见我那么伤心?那哭声又是那么的熟悉?”好奇心终于使他微微睁开眼来想看看她究竟是谁。
  他的眼皮一动,还没有完全睁开,那人竟突然俯下身来激动地哽咽着叫他:“阿海哥……你,你痛不痛……伤得那么重?”
  啊!他看清楚了,她竟是他日夜想念的阿秀!是阿秀跪在他的床边两眼泪涟涟地爱怜地在望着他。
  “阿秀——你,你来啦——”他慢慢伸出手去,激动地拉着她的手望着她亮晶晶的被泪水润湿的眼睛说,“我,我对不起你啊!”
  “不,阿海哥,是我对不起你!”阿秀用两只火热的手捧着他微微哆嗦着的手说,“是我对不起你!是我错怪了你。”
  罗震海赶忙自责地在枕上摇摇头说:“不,是我事先没有告诉你。我使你委屈了!”
  “阿海哥,”阿秀轻声说,“我都知道了。这都不能怪你的,是我一时糊涂,听信了我哥的话。你知道吗?在你出事前的早几天我还骂过你呢。我当时下决心说要一辈子不再理睬你。可我哪晓得你是——”
  “阿秀,别说了,我惭愧死了。我没有完成周区长托付给我的任务。让张芝青和罗震山这些坏蛋钻了孔子,使三五支队受到那么大损失。使祥甫阿哥,陈教导员毛中队长几十个抗日勇士都牺牲了,还使几十位同志受了伤。”
  “不,阿海哥,这不能怪你。我听祥荣哥他们讲了,你在那里已经尽了力了。你已经为三五支队为区警卫队和九龙乡民兵游击小组提供了许许多多重要情报。你已经为抗日救亡,为九龙河老百姓立了汗马功劳。大家知道了都会感激你的。张芝青他们跟踪三五支队直接去找突击营告密,没有经过乡公所,你当然不知道。这哪能怪你呢?好在张芝青高兴得太早,还是暴露了自己。”
  “不,是我警惕性不高,头次我在去年底一个夜晚已经发现过他们追踪十中队的形迹,我没有引起重视。这段时期如果我多来家,注意罗震山和张芝青的动向,及时告诉祥荣阿哥他们,兴许不会发生如此惨痛的事情。”
  “他们那里样样事情都会叫你知道呢?我听说后来张芝青是在集士港从后埠桥那个保长那里探得情报直接去报告突击营的。那几日即使你在家里也没有用。”一面说着,一面把她的手放在他的手掌声上,“阿海哥,你别多想了,好好养伤吧。”
  “伤没有什么,不过有点头痛,很快就会好的。”他把手轻轻地护摩着阿秀的脸和头发,对阿秀说,“我心里难过,太对不起祥荣阿哥和金老师了!太对不起牺牲在后埠桥的祥甫阿哥和三十多位烈士了!”
  “这账要算到日本鬼子头上去!算到国国民党反动派头上去,血债要用血来还!你知道吗?张芝青这坏蛋昨晚已经给三五支队的人打死了,听说就是为后埠桥事情去杀他的。”
  “啊!这是真的?”
  “真的。我一早听村里在传说。尸体上面还写着字条,说是这告密杀害后埠桥烈士的下场。”
  “就是啊,我是亲耳听张芝青给罗震山讲的。哼!打死他一个也抵偿不了后埠桥这么多被害烈士的命!”
  “东洋人和和平军也不会长久了。”阿秀说,“祥荣阿哥说,东洋人在北方已经给八路军打得落花流水了。听说苏联出兵东北,日本人在东北已经站不住脚了。抗日战争很快就要胜利了。东洋人一败,汉奸卖国贼还会长久嘛?”
  “阿秀,看来抗日烈士的血是不会白流的。”
  “怎么会白流呢?也包括你的血都不会白流的,老百姓会记得你们的。”
  罗震海惊喜地望着阿秀,他感到几年不见,这个当年只会弄地园和打凉帽的乡村小姑娘也在抗日救亡的烽火中锻炼成长了。
  “阿秀,你可不简单呀,如今懂得这许多道理了。”
  阿秀脸一红扑到罗震海的手掌上说:“我懂得啥呀,这都是听祥荣阿哥他们讲的。哪如你呀,在乡公所暗暗地给三五支队送情报光荣呀。”
  “哎,你甭说了,”罗震海叹一口气说,“那地方实在不是人待的地方。依我本性我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一刻也不想待在那里的。但是为了给奶娘报仇,为了给九龙乡百姓报仇雪恨,为抗日救亡出点力,我是咬着牙齿坚持下来的。”
  “阿海哥,那你以后还要去不去?”
  “如今我的身份已经暴露了,他们已经知道我在乡公所作啥的了。我已经待不下去了。”
  “那你以后去作啥呢?”
  “我……”罗震海说到这里犹豫地望了一下阿秀说,“我想如今这样我只有跟三五支队到底了。”他的口气似乎在和阿秀商量,说完就犹疑地望着阿秀,似乎在征求她的意见。但是阿秀却一时把头低了下去,她似乎还在思索。这个问题来得太突然了她还没有仔细想过。
  此刻她想起东洋人进来以前,他曾多次对她说起过,待他师范毕业了,他就不要依靠家里了。他就可能到学校里去当教师,有了薪水,他就可以独立生活了。还说到那时候,他就和奶妈说,他就要和她结婚,把她带到学校里去住。他白天教学生,晚上就可以教她识字。她给他烧饭洗衣裳,有了孩子她养养小孩子,他们生活一定会过得很幸福的。当她母亲死后家里父亲精神失常,当时咬脐走得杳无音讯的时候,她更期望有这一天。自然,打从罗震海去了乡公所后,她死了心,这个愿望只好丢在一边了。
  昨夜一听祥荣阿哥说他在那里是为三五支队,为抗日救亡做事体的,这个以前美好愿望又朦胧地掠过她的心头。当时她一心只担心他的身体。可如今身体倒会很快好起来,但他却提出来身体恢复以后,他要去跟三五支队,跟祥荣阿哥他们当三五去了。这样原来他们的愿望一时就实现不了了。
  “阿海哥,去当三五要去很远吗?”良久,她抬起头来探询地望着罗震海。
  “这说不定。”阿海说,“像周区长他们是从江苏那边来的。祥荣阿哥当年也走得很远。这要看情况和工作需要而定。”阿海不懂得阿秀问他这话的真正含意,说完他也探询地望着她。
  “那以后还能回来吗?”
  “打走东洋人自然就好回来了。”
  “那你去吧!”阿秀高兴地说。她愉快地望着他,她感到,到那时她们的愿望就可以实现了。“那你好好养伤吧!啊!伤没养好你怎么能去呢。”
  “嗳。我晓得。”罗震海高兴地应着,又一把握紧了阿秀的手,“我只是额角头有点痛,很快会好起来的。”
  这时金师母端了个桶盘搬饭来了,他们的谈话也就停止了。
  “阿秀,喏,你在这里正好,中午这饭就你喂他吃吧!”
  阿秀脸红红地说:“我要回去了。”
  “嗳呀,忙啥去呢。吃了饭再去,夜里就宿在这里好了。我们家有住宿的地方。你在这里也好给阿海做做伴。”金师母对她微笑着说,“别人陪他与你陪他是不一样的。你在他身边,他毛病也会好得快一些。”金师母已经知道她和罗震海的关系了。
  “金师母,看你说的,我能有啥用场!”阿秀的脸红了,但是她的双手就去接盘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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