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隐岳榕庄（第五节）

　　见妙静埋头不答，张玉又道：“口说无凭，这位宫本先生乃是东瀛第一剑术高手，妙静师太年轻轻，若能在他剑下走上十招，自然能令人心服，便可为中原武功证名，如此岂不是一举两得，妙静师太还有何顾虑。”
　　妙静知她言语相激，用意定然不轨，说道：“中原本是武学正宗，此事众所周知，何需我一介小尼来证名？宫本先生既是剑术大师，自然当寻前辈高人相较，又何需我这无名小辈来指点？”她环顾四周，方知并无高人在场，与之义正辞严，意在推托不受。
　　张玉眉间一蹙，再也按捺不住，拍桌而起，说道：“那你要如何才肯比？”说着抽出长剑道，“我与你年纪相若，这样总算是门当户对了吧？”见其长剑遽然而至，直指她娇嫩如脂的面上划来，妙静心下一怔，矮身一避，张玉剑锋又至。只闻得“铮”的一声脆响，她手中长剑出鞘，急出一招“清饮小酌”，举剑上提，剑锋直挡自个唇面；只怕对手看出她招式来路，紧而接转一招恒山剑法，竟又将张玉长剑挑开。几招下来，一气呵成，身法飘逸婉转。殊不知她自习得玉女素心剑法，数番钻研，竟能将其与恒山剑法融会贯通，一时令人无从分辨。
　　宫本见其剑法精妙，止不住道了声“好”。张玉随手出招，只欲逼她出剑，却未料及此人剑招灵动，自个先失一招，怫然不悦，使开家传五行破空剑式来攻。二人双剑相交，但见火星四溢，砰然作响。妙修心中默计招数，不觉中已数至十。只见二人兀自剑不停歇，已顾不得凶险，冷不妨闪身护在妙静身前。但闻“唰唰”几声响，妙修胸口海青刹那间被划过数道剑痕，张玉急而收剑喝道：“让开……”
　　妙修急道：“公主殿下，已过了十招……你可是有言在先，说好只过十招的。”
　　张玉只觉这些武林中人个个冥顽不灵，这声“公主殿下”还是头一次听到，虽有些不悦，却已消去七分，说道：“我先前有说过此话么？那你们是打算降顺了？”见二人一时缄默不语，张玉道，“你们到底降是不降？”
　　妙修道：“公主殿下，你若要问责，冲贫尼来便是，但求你放过我这小师妹。”
　　张玉只觉适才与她过了十招，其剑法由来，竟无从分辨，心下不解，看了看宫本说道：“先生可识得此人剑招历数？”
　　宫本与陆无双有过交手，究其剑法路数，已是铭记在心，却不知妙静剑法中混杂着恒山剑术，想来中原武功繁复，却是同出一源，剑法有些相近也是不足为奇，但此人剑招与陆无双剑法看似相去甚远，说道：“这位师太使的剑法精绝，单就招术而论，实属上乘，但绝非是在下所见过的玉女素心剑法。”
　　妙静闻言，心如顽石坠地。张玉悻悻说道：“带她们下去，让衡山派新任掌门莫寻天来。”宋、周二人闻言，心下一怔，怎么莫大哥……也陷入他们手中了，还做了衡山派掌门？”一时心中既喜且悲，这伙人到底捉了多少武林人士？难不成郭姑姑、张真人他们也中了奸计？一时心急如焚。德吉、扎西二人转去片刻，但见一人昂首而出，那人正是莫寻天。一别数年，看上去比先前壮实了许多，虽身陷敌手，却掩不去一脸凛然无惧之色。张玉依旧问他愿不愿降，莫寻天浩然而立，将脸侧过一旁，丝毫不与她目光相接，口中亦是一声不吭。
　　张玉笑道：“天哥哥乃是大派掌门，涯崖自傲，自然是不肯归顺了。”莫寻天心下一颤，天下相识的女子之中唯有师妹碧瑶这般唤他，莫非师妹、师父、师娘亦被他们捉来？忧虑顿生，说道：“你们……你们究竟有何图谋？”
　　张玉道：“宫本先生，这位衡山派掌门莫大侠得传衡山五神剑法，剑术已至炉火纯青之境，若要寻人比剑，此人再好不过了。”宫本道：“公主殿下，衡山剑法在下早有耳闻。莫大侠，在下慕名而来，想要见识中原武林至高剑术，还请莫大侠不吝赐教。”
　　说着拱手作礼，莫寻天见他淡淡几句，语意却是十分客气，哼了一声说道：“宫本先生自东瀛而来，若换作平日上我衡山赐教，在下决不悭吝，可此番是被人设下诡计胁迫来的，请恕在下不能相从。”说罢转身侧过一旁。
　　张玉尖声道：“莫寻天，你得想清楚了，我可是听人一口一个天哥，唤得人心烦，你们这些男子一个个都有什么好的，都使得别人为你肝肠寸断？”
　　莫寻天心下一震，说道：“师妹……你们将她怎样了？”张玉笑道：“这回儿知道开口问我了？我偏不告诉你。不过你放心，邱碧瑶那丫头现在好生生在驿馆歇着呢，唯独不好的便是没见着她的天哥哥，心里难受着哩。”
　　莫寻天眼角有些盈润，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觉师父、师娘对自己恩重如山，虽历数波折，好在宋少侠挺身相救，还明真相，终与师妹喜结连理；却又途生变故，竟从未有过这般无助之境，心下已是凄凉悲楚至极。
　　低声说道：“你们放了我师妹，我跟他比剑便是。”张玉笑道：“放了她倒也容易，不过比剑事小，你得答应归顺大元才是。”
　　莫寻天冷冷笑道：“公主看上去与汉人无异，如何便肯为元朝卖命？”
　　张玉道：“你胡说些什么？我家世食朝禄，你若肯归降，便让你与夫人团聚如何？皇上最欣赏武艺出众之人，见了你一高兴，或许还会赐你一官半职，保你们夫妻日后荣华享之不尽。”
　　见他漠然不语，张玉又道：“你不肯怜惜你妻子性命，莫非‘岳麓双雁’二人性命也不顾了么？”
　　他心头一震，大为失色，不禁念道：“师父、师娘……”
　　张玉道：“你到底降是不降？”
　　他只觉师父一家对我恩重如山，我岂能不救？眼中泪珠夺眶而出，低声说道：“我要见一见他们。”
　　张玉笑道：“莫大侠，如此说来，你是肯顺服了么？”说着向德吉、扎西二人使了眼色，不过片刻，果见邱碧瑶双手推着两座轮车，徐徐而来，车上坐的正是邱暮云、申柔夫妇。
　　其时衡山遭难，夫妇二人被张轩挑去手筋脚筋，外伤虽复，却落下终身残疾，出入皆与轮椅相伴、或是历经太多曲折，心境反倒平复，一脸苍萧邈漠，见了莫寻天，只低声唤道：“天儿……”
　　他迎上前去，脆声伏跪在二人车前，失声叫道：“师父、师娘，徒儿不孝，不能照拂二老安好，请师父、师娘责罚。”邱暮云道：“天儿，你长大了，遇事酌情自理，无需挂怀。碧遥……就交给你了。”
　　见邱碧瑶双眶盈盈，泪水浸过娇怯细嫩的面颊，羞含楚楚，却是个清柔动人的姑娘。二人别离多日，思量自若，不禁十指相扣，失声互唤。邱碧瑶道：“天哥，爹娘有我照料，你大可放心，万事需以大义为先……”
　　未及说完，张玉喝道：“好了，德吉大师，带他们下去！”
　　见碧瑶松开手，又见二人轮车徐徐而去，莫寻天失声叫道：“碧瑶……”
　　见她行出数丈，禁不住蓦然回首，却已是哽咽在喉，泣不成声，怯颤颤地喝道：“天哥……珍重。”
　　莫寻天万念俱消，心若极寒凝冻，漠然无助，又闻张玉道：“莫寻天，你可想清楚了？”
　　他见师傅三人衣落齐整，却不像遭人凌虐过，稍觉片安，只觉自小受师门大恩，衡山逆难深重，再经不起任何风吹雨沥，师父、师娘只有碧遥这一个女儿，岂能忍心看着他们再逢厄难？我莫寻天即便受了万人唾弃，但逢一日，他们三人安然得还，我再自刎谢罪于天下，还自个一个清白之身，九泉之下亦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吧。”想到此时冷冷一笑道：“你们要我与这位宫本先生比武也好，要我降顺也罢，你先得答应，放了我师父、师娘和师妹他们三人，我莫寻天谨听公主号令便是；若非如此，万死难从。”
　　张玉听罢，不禁朗声笑道：“哈哈，想不到一身浩然正气的莫掌门也会归我麾下啦。好，好，好，真是痛快，你既肯归降，那三个废人与我何干？你要他们留在你身边也好，回衡山也罢，自然都依你啰。”
　　莫寻天道：“公主殿下说话可算数？”张玉笑道：“当然是一言九鼎，你若放心不下，明日便可亲自送他们出城。”莫寻天道：“如此多谢了。”说罢又执剑拱手对宫本说道：“宫本先生，你出招罢。”
　　宫本眉锁犀利，持出一把木剑，道了声：“请。”莫寻天道：“宫本先生，既是比武对决，为何不用真剑？”宫本道：“莫掌门，公主有言在先，此番切磋武艺，只较招法上的高下，并非生死相搏，请罢！”莫寻天呵呵笑道：“可惜我莫某人天生只会使真剑，先生以木剑相对，莫非是瞧不起在下与我衡山五神剑法？”见他言辞绝决，非是故作，皆是心下一怔，却又无力相悖，却不知他故意出言相激，早已忘却生死。这番若杀不了此人，只怪自个技不如人，死在他剑也就罢了；若能侥幸获胜，他既依附朝廷，甘愿为虎作伥，也怪不得我。
　　那宫本又岂是甘落人后之人？当即抽出鬼丸国纲道：“既如此，便依阁下。阁下内力暂失，我亦不发内力和你打。”莫寻天笑道：“随你的便。”说罢疾出一招“天柱云气”直袭宫本面门而来。这衡山五神剑含五招五路，每路十招变幻，纷繁莫测，乃是衡山剑法之冠。宫本措不及防，起手间被他逼得连连退挡。刹那间，刀驰剑骋、影光闪烁。莫寻天剑路一出，每每皆是杀招，宫本见他剑法使得超然绝妙，又全是搏命般的打法，也禁不住心下一颤，不敢有丝毫怠慢。
　　无伤见那宫本剑式沉猛疾利，莫大哥五神剑法虽然精妙无隙，可那鬼丸国纲乃是一国神兵，当年姑姑与那宫本比武，就吃过兵刃上的亏，只道莫大哥既顺服了张玉，此番以命相搏，却似要杀人而后快，一时惑然不解，不禁暗暗为他担心，直看得心悸。又见若男注目观望，一脸忧虞之色溢于言表，低声说道：“哥哥，你看莫大哥眼神凄迷中透着杀气，像要和那东洋武士同归于尽。”无伤道：“莫大哥自有他的苦衷吧。”若男道：“不对，莫大哥他绝非是真心想要归顺朝廷。”
　　见二人斗了百招有余，兀自不分胜负，但见宫本陡然间剑势一挑，来势变化何其疾猛，莫寻天猛然后跃，心下一颤，若非自个早有预判，下腭已被他刀锋洞穿。即便如此，此人刀法快如闪电，面颊上亦被他锋口划伤，鲜血直流。适才他已相继使出“泉鸣芙蓉、鹤翔紫盖、石廪书声、天柱云气”四路四十招五神剑法。当年邱暮云夫妇各自凭借其中两路剑法便已威震衡山，力压五岳剑派。其时衡山之上，二人身遭暗害，无伤、若男挺身而出，道破张维山奸计，才致真相大白；邱暮云夫妇遂将五神剑谱及各自功力传与莫寻天，此后他日夜苦练此剑奥妙，竟被他悟出五神剑绝招。他只觉这五路剑法七分精妙倒需借内力而发，只怪自个内力全失，就剑招上的变化亦不能发挥出三分；转念一想，宫本使的刀法又何尝引动内力？此人刀法之绝，单就招术而论，绝不在五神剑之下。
　　二人斗至分际，莫寻天剑招繁复，见宫本兀自不落下风，他却已是气喘连连。陡然间见他灵光一复，虚晃一招“鹤羽风声”击出，宫本只道他要变招斜刺，悄然间伫足仰身侧劈一刀。此招一出暗含数番变势，却是由守转攻的绝招；自个心下亦是暗生一悸，暗料胜负已分。陡然间见其神色大变，但见莫寻天剑招幻化万千，犹如无数飞鸟俯冲直下，悄然化去其刀法中的数势变化。宫本破招不及，连连挡避，衣衫袖手处却已被他划出数道破口。殊不知这招“雁回祝融”正是五神剑之绝妙招法，聚合了前四十招精萃所在。眼见莫寻天剑锋直指眉心，宫本心下一震，不料他腕间一沉，剑势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