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作品名称:错位 作者:冉冉 发布时间:2020-04-14 19:48:44 字数:5776
子涵无疑是有商业头脑的,陆薇仅仅谈了自己的想法,子涵就有了齐整的计划。她告诉陆薇分两条腿走路。一条是走商场,她说,江都市大多数黄金珠宝商都在各大商场租赁柜台;你们做一批宣传册到各大商场的黄金珠宝柜台去发放,或者通过商场黄金首饰部经理与那些老板洽谈,后者效果会更好。另一条便是想方设法找到高兴。为什么要去找高兴,子涵专门作了解释,一方面招他商引他资,另一方面从他口里了解黄金珠宝的目前销售动态今后趋势,以便在招商引资的过程中掌握更多的依据丰富更强的说服力。
子涵思路清晰、缜密,让陆薇感慨万千;生活的历练远比读书进步得快。子涵酒门一开话就停不下来。她又说高兴,说高兴是个实在人。子涵不清楚陆薇与高兴的关系,大二那一年,陆薇被魏大通灌醉,子涵正好不在酒吧。她只知道是高兴给陆薇解的围,至于后来发生的事情,子涵一概不知。陆薇也没透露一丝半点。有些隐私是不能说的,只能烂在肚子里。
子涵讲了一个关于高兴的笑话,有一天,高兴带他的朋友来泡吧。他朋友有个习惯,心里一激动就会伸出手掌从额头起往后梳理自己的头发,那副神态就像一代赌王周润发在赌桌上拨弄小姆指上的翡翠指环。她笑着说,我们场子里有一个既活跃又开放的歌手,她上台唱歌前朝高兴那个朋友的方向来了个飞吻。高兴那个朋友的右手好像接受到了某种信号不由自主地举起手掌张开五指往后捋起自己的头发。站在台前拿着话筒的主持一看这个手势,马上吹响哨子,连续五个短音,候在一边的少爷立马送上五个花篮。后来要结帐了,那个朋友不认帐,他说,我没说过要送五只花篮。那主持说,我明明看到你举起了五个手指。那个朋友涨红着脸不知怎么辩白,他不能说自己一激动就要捋头发,况且说了也没人相信呀。那主持人又说,老板,你不认帐这个钱要我赔的,我是打工的赔不起。那个朋友是个吝啬鬼,死不认账,他说,你讹我?我现在就打电话给110你信不信?!主持懵了,他不知所措地把目光投向高兴。
你知道后来怎么样?这句话本来应该陆薇问她的,现在被子涵问了去了。酒吧里灯光很暗,看不出陆薇什么表情;子涵因为喝了酒,周边的一切在她的眼里变得异常美好。她突然很想笑,恰在这时一束灯光扫过来,子涵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孔陌生的表情,这副表情她虽然没见到过却传递着欲笑还颦最断人肠的情绪。一时间子涵那张脸孔也僵硬在哪里,她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子涵再次聊到高兴,陆薇已经喝过酒了。喝过酒的人就好像感情的篱笆受到了酸醋的浸泡,变得疏松了。陆薇好想哭,但五只花篮的闹剧又让她想起了十几天的酒吧的演艺生活,类此花篮的笑话时有发生,又想笑了;一笑一哭一张一弛,她的脸部表情也就扭曲起来。等到子涵的话语嘎然而止,那张僵硬的脸孔像特写愣怔地朝着她时,陆薇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掩饰地拿起酒杯抿了一口,趁机舒展了自己的面部表情接上子涵的话题说,高兴做了冤大头。你怎么知道的?陆薇笑着说,你在怀疑我的智商?!
瞬间的难堪路回峰转。这时候陆薇很想回家,让自己一个人静一静。她提议干了杯中酒,于是俩人杯子一碰一饮而尽。
子涵叫来了司机,把陆薇送上了车。子涵现在很牛皮,不仅自己开车还有专职司机。
陆薇回到家已是午夜时分,丈夫公差去了北京陆薇也就没了什么顾忌。大概很长时间没喝酒了,今天有点上头了。她昏昏沉沉走进自己的房间在床上躺了下来。在床上间或迷糊间或清醒。迷糊的时候老是有一个影子在晃悠,清醒了又消失了。陆薇知道这个影子是谁,但她不愿往深处去想。这种状态不知经过了多长时间,她彻底迷糊起来。然而,她的意识似乎还没完全消失,脑海里浮起了三毛和小她六岁的丈夫荷西在撒哈沙漠举行的婚礼影像;她又见三毛和荷西在一望无垠的撤哈沙漠奔跑。渐渐地渐渐地,她觉得三毛变成了自己,前面奔跑的荷西变成了高兴。高兴跑得飞快,她想追上去,但就是挪不动脚步。她拼命地挪……。不知经过的多长时间她的腿终于有了感觉,她双脚一蹬,把一条薄绒毛毯蹬落床下。她醒来了,好像经过一场马拉松长跑,汗水渗透了丈夫的亚麻衬衣。
曲美琪一觉醒来一改平时赖床的习惯,很麻利地穿上衣服走进了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年轻了许多,显然经过了一番精心的打扮。她拿起手提包唯恐上班要迟到似地风风火火地出了门。
曲美琪之所以很巴结提前上班是想弥补自己的过失。自从陆薇来管委会上班,曲美琪一直享受着一室之长的待遇,好像她是办公室主任而陆薇是她手下的兵。每到上班时间,陆薇已把办公室地面桌椅打扫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曲美琪独享其成,陆薇也不计较。陆薇不仅没有架子而且善解人意,每当魏大通贼头狗脑地溜进办公室,她就很知趣一声不吭地离开给他们一个两人的世界。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曲美琪过意不去了,觉得应该还她一个她应该有的礼遇,端正自己的态度摆正自己的位置。
曲美琪走进管委会拐弯就看见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陆薇又先她一步让曲美琪的心理非常难堪;她推开门看到陆薇的脸色苍白神态憔悴又有了怜香惜玉的从容。她走上去夺下陆薇手中抹布用大姐姐的口吻说,你看你的脸色,一边息着去!陆薇早就听说,江都的女人嘴巴不饶人做起家务不含糊,陆薇从她身上得到了验证。曲美琪动作熟练手脚麻利,好像做家政示范,让陆薇看得入迷。曲美琪身材颀长,身段柔软,一动一挪很有美感。陆薇看着看着忽然来了想法,这个想法如同一股清风吹散了她心头的乌云。
子涵的计划固然不错,做一页宣传册更容易,但让她贸然跑到商场给柜台发放宣传册无异于赶鸭子上树。她正为自己情商低面儿薄而发愁,可如今近在咫尺的搭档曲美琪让她豁然开朗;取长补短,自己的短处恰恰是曲美琪的长处。有了人选心里踏实了。她从文件柜里找出一本御前街招商指南的小册子,匆匆浏览了一遍,然后走到电脑桌坐了下来。陆薇依据御前街招商指南把心里已拟好的腹稿打印成文,在联系人落款栏目上毫不犹豫地打上了曲美琪的名字。她走到曲美琪办公桌旁挪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她说,美琪,有一件事情和你商量。曲美琪抬起头说,不用商量,你尽管吩咐。于是,陆薇删除了高兴那部分把子涵的计划叙述了一遍。不知是没听明白还是不愿意,曲美琪听了后好像不高兴似地冷着脸拿起手机径自走出了办公室。陆薇傻了。她觉得曲美琪不是这样的人,她要是不愿意一定会实话实说,绝对不会一走了之。
陆薇心神不定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走。过了好一阵子,曲美琪笑呵呵地进来了,她对陆薇说,你找对人了,江都百货大楼钟表首饰部经理是我的同学。我已经跟他约好了,这就去和他谈。陆薇掩饰住内心的欣喜不无忧虑地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商量一下,现在就去谈是不是太仓促了!?曲美琪摆了摆手说,我们没什么好商量的,关键是首饰部经理。人员的召集、在什么地方见面、什么时间座谈,我们说了不算,都得由首饰部经理来策划。我们只管考虑用什么方法吸引珠宝商,布好壳萝让珠宝商跳进来。曲美琪与同性之间的聊天一向语速很快,全然没了异性间卿卿我我的语境,说话像扫机关枪。
曲美琪后面那句话有点糙,但话糙理不糙;招商引资不就是要他们进来嘛。
曲美琪表现出经商的天分让陆薇刮目相看。
陆薇一旦进入状态就体现了她身上固有的特质。她不会因为一件事还没结果而束手等待,她像资深的象棋高手考虑下三步怎么走从而谋划出像曲美琪所说的让他们跳进来的方法。曲美琪前脚一走,陆薇后脚跟出。她首先去了一趟招商部,拿了现有的营业空房的资料就往御前街实地考察。
御前街与日俱新,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管委会减免租金的奖励措施颇见成效,有些商家已经开始试营业了。陆薇对已经开出来的店面观察得很仔细并与空着的营业房作比对,心里考量着各个营业用房的优劣。御前街核定的珠宝一条街近二公里路,闲置的空房散落在街头巷尾,大热天陆薇看得乐此不彼。在往回走的时候不知不觉到了116号。116号的房门敞开着,陆薇好奇地走了过去。
室内异常整洁,丝毫没有拆迁户弃家而走留下乱七八糟的痕迹。厅堂反倒多了一张现代家庭很少有的四仙桌。四仙桌的边上各有一张直脚板凳。有一个男子背朝着门坐在板凳上拿了一支笔在桌上比划着。陆薇的脑海里很快有了一个判断,他就是说书先生的儿子陈振国。随即,陆薇的心理居然有了久别重逢的感觉。她轻轻地敲了几下门。那男子回过身来,脸上的惊讶稍纵即逝。他问道,你找谁?
您好!陆薇,管委会的。陆薇落落大方地作了自我介绍。
陆薇?陈振国愣了一下,记忆库里很快有了回应。那天,他接到派出所副所长的电话,让他去所里。电话里说,派出所出警材料证明需要当事人签字。他到派出所签了字后,副所长笑呵呵地说,昨天你走了后,管委会的办公室主任陆薇心急火燎地赶到所里来询问你的情况。你们是什么关系?陈振国茫然地摇摇头。陈振国云里雾里的样子却给人带来的是一个笨拙的掩饰。副所长很大度地拍拍他的肩膀说,呵呵,她很关心你的。
陆薇与乐胃谐音。江都人的乐胃是实惠的意思。把乐胃当作名字就觉得怪怪的,因此有了较深印象。刚才转身一霎那间,他恍惚以为出洋陪读的妻子回来了,惊诧之余无意间增加了好感。陆薇非乐胃陆薇非妻子,但陈振国心里有了似曾相识的亲切感。他自报了家门,但很快知道自己多此一举。陆薇完全是世交好友的口气,你母亲好吗?陈振国也只好如是应付,好的,就是眼睛不太方便。哦,老毛病了。陆薇轻声应着。
他们一见如故,彼此之间少了生分聊天也变得轻松起来。一向讷口少言的陈振国产生了与人交流的强烈欲望,仿佛一股清泉淌进他的身子激活了体内荷尔蒙。
陆薇看到四仙桌上的A4纸上写着两行字,一行写着,茶楼,另一行是,老年活动中心。她说,你是要开茶楼还是办老年活动中心?陈振国说,我还没想好,你倒给我参谋参谋。怎么呢?陆薇的语气里充满疑惑。他说,取名茶楼好是好,但违背本意。原先这家店的主人是非营利性的,她不过是为街坊邻居提供了喝茶聊天的场所,其形式类似现在的老年活动中心。但是,取名老年活动中心又太过现代,与打造这条老街的初衷不相吻合。
陆薇赞同地点了点头。可她知道仅仅赞同是不够的,陈振国需要建设性意见。她想了想说,你是否考虑写一幅对联,把你的意思通过对联表达出来。陈振国听了略有所悟,额头下两道浓眉好似他父亲当年说书灵性地闪动起来;尔后,拿起笔龙飞凤舞地写下上下联,喝茶品茗颐养百年、谈天论礼安享千岁。横批是,百姓之家。
陆薇本以为陈振国会高谈阔论一番,可她惊异的发现他一脸羞涩,好像大姑娘听到不堪入耳的下流话,脸孔涨得红红的。那副窘态与他粗犷的脸盘形成极大地反差,让她忍俊不禁。陆薇生生地把这个笑点压了下去,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应着对联说,活得够长的,范围够广的。陆薇说得很轻松,想缓和一下陈振国紧张的情绪。那晓得陈振国听了后变得局促不安了,大热天,两只手掌好像需要温度相互搓揉着,口里喃喃自语,献丑了献丑了。
陈振国的反应让陆薇很过意不去,她说,写得真得很好、很工整。陈振国根本没听她在说什么,伸出手把桌上的A4纸塞进裤子的口袋里,脸朝着陆薇尴尬地笑着。那副神态很像追捕电影中的横路敬二。
陆薇觉得再说下去不足以改变什么,就想岔开这个话题,情急之下端出了心中的疑团。她说,什么原因让你对茶楼这么上心?这时候陈振国已经恢复了常态,他回答说,茶楼的主人是我大姑。陈振国见陆薇满脸惊诧又解释道,就是那个白毛女,她是我父亲的亲姐姐。我父亲叫陈宝兴,我大姑名叫陈宝娥。
陆薇听了很吃惊,在陆薇眼里,他们家的家事就像揭了顶的的堂屋藏不住秘密。说书先生陈宝兴在御前街结婚生子乃至文化大革命遭受的磨难到后来胡月花娶儿媳抱孙子都在众目睽睽之下,却恰恰隐瞒了一个事实,而且隐藏得够深。这让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她与父亲时有相处居然不知道对方是自己的父亲,就是到了父亲离开人世依然蒙在鼓里。许多年后,当她知道了事实真相,她的精神几近崩溃。随着时间的推移年龄的增长,她慢慢地理解了父母的用心良苦。今天的偶遇一次不经意的聊天,让她知道了一件与自己相似不能相认的秘密,就有了强烈的知情愿望,她几乎用央求口气跟陈振国说道,你能跟我说说吗?她迫切地想知道原因和结果,她不希望自己的遭遇是他们的翻版。
陈振国一时间没说话。他不是不想说,现在政治清明没有什么不可以说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他在想该从哪说起,就像他准备把他大姑的凄美的爱情写成小说,虽然作了大量的笔记但还没找到落笔点。
毋庸置疑,父亲陈宝兴是个有福之人。他的福气得助于两位女性,一位是他的老婆胡月花,另一位便是他的阿姐陈宝娥。
陈宝兴聪明过人又好读书;他的读书不是父母所期望的那种安邦治国的儒家之道,而沉湎于英雄传奇、历史演义。他天降的才华迷恋于歪门邪道让他的父亲气得半死。
陈宝兴的天分是在他六岁读私塾那年呈现出来的。一天晚上,塾师贸然登门,他对陈宝兴的父亲说,你儿子不能教了。他父亲一听急了,咋呢?该打的打该骂的骂,老先生何出此言。塾师摇摇头,你家小儿从师不过数月,且不说三字经千字文就是四书五经也能诵会背,是一个千年不遇的人才。塾师说他有个学生在县城新制学校当校长,他可以推荐小儿到新制学校读书接受新教育新思想。塾师确定他的儿子一定为是国家之栋梁。陈宝兴的父亲听了十分高兴万分感谢,第二天一早就拿着塾师的书信带着儿子上县城报名入学。
他父亲是前清最后一拨举人,素有大志且满腹经纶,无奈清政府腐败昏暗日趋没落很快推翻了,他也像一株朽木枯枝消失在时间的江河大海里。现如今经塾师这么一说即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几年下来,他父亲大失所望。陈宝兴无意仕途,却穿梭于茶馆酒肆习书说书。旧时代说书无异于街头卖唱。他们家虽然算不上大儒世家,也算是一代乡绅,陈宝兴辱没了祖宗也让父亲颜面扫地。他父亲好说歹说几经劝说百般阻扰不得其果,一怒之下逐出家门。陈宝兴义无反顾大有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气概只身跑到江都投奔姐姐来了。那一年一九四八年。
说到这里,陆薇插了一句,他姐姐怎么会在江都的?陈振国回答说,我大姨在江都护士学校读书。陈振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接着说道,我父亲运气好,我大姨刚好从校舍搬到这里,父亲也有了落脚点。房子是我大姨的未婚夫给我大姨买的。
你大姨不是单身吗?陆薇轻声问道。是的。我父亲来的时候我大姨的未婚夫已经离开江都了。他给大姨留了一封信,他接到紧急任务必须离开大陆。他在信上说很快会回来的。陆薇又问,他是干什么的?陈振国沉默了一会说,他是国民党少尉飞行员……。
这时候陆薇的手机响了。手机那头传来了曲美琪火急火燎的声音,小薇你在哪里?我这边成了,你快回来我们得商量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