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成长阶梯(四)
作品名称:一路向南 作者:柒葉艸 发布时间:2020-04-02 09:17:16 字数:4487
一)
转眼,冬来。
都说广东的冬天并不冷,工衣外套里面加一件长袖棉衫,便够暖了。爱漂亮的女孩们仍旧要配裙子,秋裤不用穿,一条长袜即可。
钻房相较于其他车间,要低上好几度,依路怕冷,还得穿秋裤。
同舍的从上铺探下脸来笑她:“林依路,你也该换新秋裤啦,都能看见你底裤的颜色啦!”
依路慌忙躲回床上。
工资她是攒下了一些,但不能花在自己身上,这些钱得给父母,让他们俩在春节之前回家;还有妹妹,也还在那里等着她呢!
好不容易又捱过了一个月,工资发下来那天,依路便帮父母买好车票,将他们送上了回家的汽车。目送汽车远去后,她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虽然家里欠下的债务还有不少,将来都得由她来扛,但她亦无怨无悔。
好在工资较她刚来时,也加了不少,用表哥的话说,比他一个月天天加班的“血汗钱”并没少多少,依路送走父母后,便跑去还了表哥的钱。
她记得那天的日子很是特别,12月20日,澳门回归,表哥他们难得也工休,下午便领着依路去镇子里看舞狮。这个镇子极具岭南特色,间间巷院相连,碎石子道长长绵延似乎没有尽头,人们进进出出擦肩而过,是从巷子的另一端传来的锣鼓声,走近去,人群已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了。
依路个矮,掂起脚尖来也看不到,只能听见喝彩声、锣鼓声。
依路左右找了找,路口的一间房子门前,有一个石墩!
依路赶紧跑过去,抢先站了上去,还好,可以远远看得见那些红绿狮子了。此时前边的人站不下,陆陆续续往这边涌来,依路让来让去,只得双手扶墙歪着身子才能不让自己掉下来。不一会儿便有些支持不住了,依路探头找了一圈,表哥他们估计将她忘在一旁了,正站在最前面张着嘴一边看表演一边傻乐呢!
依路实在站不稳了,便从石墩上跳了下去,既然看不见,就干脆站一边等着吧。此时侧面的房门突然一开,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超高个,背微驼,灰白头发。依路吓了一跳,怎么在此地戴先生也能冒出来?他眯着眼瞄了依路一眼,估计他只是觉得她面熟而已,晃了晃脑袋就去轰堵在门前的人去了。
依路想往另一个方向溜,门里边又走出一个人来,她一发现依路就上来笑呵呵地拉住了她。依路想想自己自从进厂以来,从她菜勺里接过的“红烧肉”和“虾”,不得不感叹这个世界真是太小了!打菜阿姨竟然能是戴先生的妈妈!依路不得不在戴先生疑惑的目光里被阿姨亲切地拉着手。
她还一面命令她儿子道:“快去快去,把那个长凳子搬出来!”
于是乎那个下午便有了这样一道“风景”:一个年近40的大高个子蹲在地上,护着一张长凳,长凳上站着一老一小两个“姑娘”,一边看着表演一边傻乐。
散场了,阿姨还一个劲儿要拉着依路进去坐坐,依路指指候在一旁的表哥,赶紧溜了过去。戴先生乖乖地扛着长凳回去,回头冲依路摆了摆手。
上班时再见到,他好似没有那么严肃了,依路也没有之前那么怕他。她壮起胆子向他请教流程上的问题,戴先生面无表情地咳一下,将黄师傅唤过来:“明天安排别人来钻房!让她去跟流程!”
一句话之间,依路又转了岗位。
二)
“你莫不是得罪了戴先生?”戴先生走后,向主管拿着把长尺走过来,在依路肩上敲了一下。
依路摇摇头,心想那天的事,不能算是得罪吧?
“哪有女孩子跟流程的?有你的苦头吃了。”向主管哈哈两声,颇有“幸灾乐祸”的味道。
“谁说的?女孩子怎么就不能跟流程了?阿青难道是男的?你看看人家现在是什么职位?”黄师傅瞪了他一眼,“要想学到真本事,就得好好学跟流程,你不要打击小林的积极性!”
依路没吭声,她听师傅的。
第二天,黄师傅便将她交给了“阿青”。生产部的助理,这个行业少有的女工程师,她三十上下的年纪,短发,精精干干一副男人模样,一开口便知她是地地道道的本地人。
她上下打量了一下依路,白话与普通话并用:“丑话要说在前头,要么听从我的工作安排,要么滚蛋!”
依路只有低头点头的份。
跑了几天下来,累是累,但依路不觉累,反而觉得“很有意思”。
她最感兴趣的是做切片,电镀过后,如果想要精确测量到电金或电锡层的厚度,就需要做切片。从电好的板上先找好最恰当的一个位置,用啤机切下来,打磨成直径为1cm的圆柱体,剩下的便需在实验室里操作了。实验员不让她进去,她隔着玻璃门看她操作,看不太真切,约摸半小时后,切片就做好了,透明的晶状体。在依路看来像似有生命似的,是那些或灰色或铜色的光板远远不能比的,切片置于显微镜的物镜下,调整目镜倍数便可测量电镀层的厚度了,实验员便也让依路来看看。依路连连看了好几个切片,脸上藏不住笑意。
阿青探进头来催她:“快点出来,还有两个点,我先带你走完!”
绿油房和曝光室进去有些麻烦,需换衣换鞋戴帽子,一层厚厚的黑帘子挡在门口,车间里不能有窗,是名副其实的“暗”室和“亮”室。“暗”室等同于照相馆的“暗房”,工作原理也大致一样,不同的是,这里的工人一天十个小时除了吃饭、上厕所就呆在里面,每个人都因少见阳光而脸色苍白;“亮室”则是高亮灯光房,是用来给铜板上绿油的,这已是成品前的最重要的工序。容不得一点马虎,操作者都是经验丰富的技师,天天“暴晒”在强光下,他们口舌干裂,大部份时间都被皮肤病所侵扰。
依路特意申领了一个笔记本,仔仔细细地将每个工序的特点记了下来,阿青站在背后看她写,笑道:“很好,去同黄九生说,你以后是我徐小青的徒弟了!”
依路赶紧改口:“他是我师傅,你也是我师傅,我以后叫你青姐!”
吃晚饭时,向主管过来抢依路碗里的菜:“林依路你真是个自虐狂啊,徐小青的暴脾气那是天下有名,你如果能在她手下呆上一个月,我名字倒着写!”
依路瞪他一眼:“你明知她那么可怕,戴先生那天调我的岗时,你就在旁边,怎么没见你过来救我?”
向主管被依路一噎,闷头吃饭。
“听说阿莲现在在钻房顶班,一切还顺利吧?”依路正色问。
向主管摇摇头:“不怎么样。”
自从知道了阿莲的“隐私”后,依路有些刻意疏远她,加上两人上班的时间不一样,也就渐行渐远了。整个宿舍的女孩子都各有各的“秘密”,也都仅仅止乎于室友之情。
学校的书本早就收到了,她报了自考,春节前她还有两门考试,所以一有空闲她就窝在宿舍里学习,倒也并不觉得孤单。反而若是旁人待她太过于热情,她会不知所措,就比如,那位与她颇有“缘分”的打菜阿姨。
经过上次的不期而遇后,依路便特意不再去她所在的窗口打菜,一来是“盛情难却”,二来是怕戴先生看见了会尴尬。阿姨才不管,她每每打完菜,便左顾右盼满食堂找依路,手里常常端着份小食堂剩下的菜,目光一扫到依路就向她疯狂挥手,弄得全食堂的人都齐齐地向依路行“注目礼”。
向主管一口饭喷出来:“林依路,你莫不是那位兰阿姨遗留在民间的私身女?你看你,最近你的脸都圆了,肯定是吃好的吃多了!”
依路懒得理他,举起饭盆来挡住脸,赶紧“落荒而逃”。
三)
自从转到品保部后,依路也就享受到了大小周休息。小休即每周只休周六一天,这周是大休,也就可以休周六、周日两天,换句话说她终于可以连续睡两个早上的懒觉了。
待她醒来,宿舍里基本上空了,原本还有一个山东的女孩也同样是“留守者”,她是相较依路晚两天从生产部转来的,现在混熟了,一到休息日一样也不知去了何方。
也好,依路又可以专心复习。
一道题她解了五遍,还是没做对。
她负气将书本往床上一丢,披了件衣服、换上鞋准备下楼去买泡面,中餐她不想去食堂吃,就一包泡面对付一下吧。
一打开门,门外色彩斑斓地挤满了人。
是她许久不来往的那群“姐妹”。
“依路,”宋小花脸红了红,“宋远竹在楼下等你。”
哦,宋远竹啊,好久没见了,不知现在过得可好?依路愣了愣神,冲她们笑笑,与她们一起下楼。
“她也没说是什么事,就说有急事找你。”小花的发型变了,人也丰腴了不少,“我们早就想来找你玩来着,又怕你不高兴。”
依路没吭声,觉得自己说得多了,反而让自己更不舒服。
宋远竹站在小店门口,两条腿交叉着靠在一个电线柱子上,看见依路过来,“哧”地一声向这边跑过来:“依路,求求你,快带我去找你表哥!小刘昨天晚上被查暂住证的人给抓走了,他让我求你表哥找老板帮忙将他赎出来......”
依路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宋远竹拖着往马路对面跑,其他几个女孩也跟着跑,一时间花花绿绿颇为“壮观”。
一队人马出现在表哥工作的地方时,老乡们一时停下了手里的活,看着看着都看直了眼。
宋远竹带着哭腔说出了来龙去脉。
原来宋远竹出厂后,一个人找工作害怕,就去找了小刘,两个人结伴一起找工作,工作并不好找,一直没找着,两人后来就稀里糊涂地住在了一起。眼看着钱花得差不多了,两人商量着等几天就各自先回家,明年再想办法,没承想,昨天晚上遇上查暂住证,把小刘给抓走了。
“那怎么没把你抓走?”表哥急得将铁锤往地上一丢,凶道。
“我......我穿着阪田的工衣,他们就没抓我......”宋远竹低声道,“他说你以前也赎过他一次,知道怎么做,只有麻烦你了......”
表哥看了依路一眼:“如果不是看他帮过依路的份上,我才懒得再理他的破事。我说怎么好好的工也不做了,原来是被你这么个给缠上了呀!”
依路赶紧打断表哥:“先去找你们老板想想办法吧,先把人赎出来再说。”
依路刚来广东时,就听表哥说过,没进厂、没找到工作之前,最怕遇上“查房的”,外地人若没有工厂“庇护”,暂住证是办不了的(在工厂也还得每月交几十元办证);一旦被查到没有暂住证,就会被一群“凶神恶刹”般的“治安队员”抓走,人先被关押起来,再通知你的亲人朋友花数倍于暂住证的钱将你赎出来。
表哥与他的哥们都曾被关押过,在里面与犯人无异,没吃的也没喝的,连站的地方都让人无法形容;你若顶撞上几句,就会被骂得颇具“广东特色”,还少不了挨几顿打。依路在没进厂之前也有过一次躲在老乡床底下“过关”的经历。
表哥叹了一声,挥手向宋远竹道:“你快去买一条双喜烟来!”
宋远竹赶紧拔腿往小卖部跑,回来时手里拿了两条烟,一并递给表哥。
表哥怒气消了不少:“我去找老板,你们都回去吧,人领出来后,再去找你们。”
他拿着烟,转身往左边的厂房走去。
依路领着这群穿得花花绿绿的姐妹往回走,到了宿舍楼下,让大家各自散去,宋远竹从小店里讨了张塑料凳子来,眼巴巴地坐在门口。
依路跑上楼,拿了本书下来,又折到小店里买了两包面包,递一个给宋远竹,也搬了凳子出来,坐在她旁边,“陪”着她等。
依路本想说些什么,但不知该说些什么,或者是自己本性凉薄吧。这么长时间,她没来找她,她也没想过再去探探她,她只身在外,无依无靠之下将小刘当了救命稻草,也并不是什么错。
两人一直沉默着,宋远竹已远没了从前的自信张扬,她双手抱头一动不动地望着对面,背影瘦削单薄,一双白球鞋布满泥渍。
看来,男女之事真的不可随意,一念间则会误了终生,依路无论怎样凝神,双手捧书都看不进一个字去。
傍晚时分,一行两人才终于慢慢走近来,均是灰头土脸,小刘的头发凌乱得就如鸟窝。他亦早没了从前的秀气,胡子拉渣的一副邋遢样。
宋远竹一见到他,没有依路想象中的“喜极而泣”,她反而是伸出脚连揣了他两下,气冲冲地朝大路快步而去。小刘向表哥再次表达谢意,冲着依路笑了笑,赶紧跑着跟了上去。
表哥表情复杂地向依路摊开双手:“你看你看,好好的一个小伙子,变成了什么样?还是一个人打光棍好呀!”
依路也累了,风一阵紧似一阵,寒意连连袭来。谁说广东冬天不冷来着?大风来时,它较家乡更冷,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