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老爷庙

　　家家户户都开始贴春联了。村子里忽然人气十足。那些在外地工作的候鸟们忙着把鲜红的春联贴在大门上，脸上都挂着喜庆的笑容，我和红亮一家一家看。认识我的，跟我打招呼；不认识我的，也朝我点点头。
　　经过歪脖柳的时候，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红布条缠在树枝上。红亮摸了半天口袋：“祥叔，我这没准备……”
　　“没事儿，你回来住那么几天，用不着。”我看了看树上越来越多的红布条，叹口气，“这是一棵记录了我们村苦难史的树啊。红布条、红春联，都是大家伙儿对好生活的祈求啊。”
　　“祥叔，这些年你还是贴那副对联？”红亮对我这个倔强的坚持很感兴趣，说过好几次，“祥叔，这个春联似乎现在没有人贴在大门上了，都去贴那些发家致富的春联了。”
　　“我就这么一个要求，儿孙们不愿意跟我别扭。我觉得吧，就是因为那些年中国人太穷了，穷怕了，才会这样。等家里有吃不了的食，兜里有花不了的钱，恐怕就会贴这副对联。”
　　“是啊，我就琢磨着，凡是有点儿文化水的人家的对联，基本都是有文化水的样子。”熙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这家伙，悄没声的，跟小偷似的。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吗？
　　“哈哈，一听，就知道没有文化水儿。”我拍拍熙康的肩膀，“你没听人家说吗？我X，真俊，说明是个文盲；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才说明你有文化。”
　　“嘿嘿，祥叔，你还不知道我？从小没爹没娘的。”
　　“算了吧，没爹没娘的人多了去了。当初政府扫盲的时候，你不是心不在焉，就是装病躺炕上。就为了你，我们村的扫盲工作老是完成不了。程伟宏跟着你倒血霉了。”
　　熙康最不喜欢提他以前那些糗事：“哈哈，别提了。要是我当初多读书，也不至于找个文盲老婆。”
　　“你孙子挺有出息的，说不定你家真有读书的那个什么基因；再说，你爹虽然读书不多，脑瓜可是灵光的。”我很是替熙康惋惜，如果他爹不出事儿，真不至于一辈子打牛腚。
　　熙康摆摆手，脸都难看了：“别提他了，要不是他……不说了，到墙根了。”
　　“老房，老墙，老墙根，多么有味道的生活啊。”红亮找了个石头坐下。
　　“你们城里不是有公园吗？”
　　“唉，那不一样，人太多了。唱歌的，跳舞的，吵架的……终于找了个清净的地方，走进去一看，满眼都是搂抱的，亲嘴的……”
　　“你没干过？听说有的公园里1块钱能摸一下，哈哈。”
　　“熙康，都老成这样了，还瞎说。”
　　“真的祥叔，城里老头福气真大，那些老娘们真便宜。是吧，红亮？”
　　“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红亮笑笑。
　　“祥叔这是嘚瑟够了，嘚瑟不动了。你没听说有个村的老娘们收拾完秋，打扮一下就去烟港，过年回来，能挣一两万呢？”
　　“别说了，让人听见，不像话。”
　　熙康咳嗽两声，把兴头压了下去：“祥叔，要是解放前，咱今天是不是得上庙里上香啊？”
　　“嗯呢，咱村当年就是到老爷庙去。可惜……”我不禁向老爷庙旧址的方向看了看，似乎那座威严的老爷庙还矗立在那里，香烟袅袅……
　　
　　老爷庙，在东西村之间的主干道上，面积不大，高度不高，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里面供奉的是关云长。这庙啥时候修建的没人知道，听前辈人传说，是东西两村合建。为了老爷庙的管理权，几次三番争斗过，也曾死过人。
　　庙里有一副对联方圆几十里都出名：“山变水换不忘恩德代代纪念，世易时移永存善念时时颂扬。”记载了神医曲奉天的一个相传多少年的故事。
　　曲奉天从小聪颖好学，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尤其擅长医术。他不求功名利禄，多次婉拒朝廷的征召。一辈子做乡野郎中，悬壶济世，妙手回春，十里八乡百姓受益匪浅。
　　南王庄一妇人难产而死，下葬的时候，曲奉天恰巧路过。看到棺材滴滴叭叭流血，可能是出于郎中的习惯，趴在地上观察了一会儿，跳起来高喊：“停下，停下！”送殡的人以为来了个疯子，七手八脚就把他掀到沟里去了。他爬起来一边跑一边喊，又被人家掀到沟里去。有一个人气愤不平，捡起一块石头就要砸下去，幸亏一个老者发现了：“慢着，这不是曲郎中吗？”
　　曲奉天爬起来，顾不得擦满脸的灰土：“快，棺材里的人还活着。”大家一听吓了一跳，这都挺尸三天了，怎么可能还活着？那位老者拉着曲奉天的手：“曲郎中，你能肯定？可不是闹着玩的。”曲奉天就跪在地上指天发誓：“要是我错了，我愿意披麻戴孝，奉上白银一百两。”
　　开棺之后，曲奉天一针下去，妇人长出一口气，活了过来，还生下一个大胖小子。原来，曲奉天观察那流出的血，不仅新鲜，甚至还有温度。虽然不敢说百分之百，但是医生的天职，让他甘愿冒这个风险。大家问他这是怎么回事儿，他说，孕妇只是难产休克而已，银针打通脉络，自然就好了。
　　妇人家属感恩不尽，制作了“针灸通神”金字牌匾，鼓乐奏鸣，一路秧歌，登门道谢。曲奉天家这类匾额太多了，可他从来没有挂在墙上。他说：“医者仁心，能留下口碑就行了。”
　　曲奉天一生恪守“悬壶济世，节俭勤耕”的家训，自强自立，家景越来越殷实，但乐善好施的秉性没有变。
　　他见村中的老爷庙年代久远，有些破败，就跟本村父老商量修整一番。自家拿出纹银300两，又利用自己针到病除的影响力，募集了千两银子。一年之后竣工，还有百余金，又在庙旁建学舍一间，教育村中子弟。从此，不仅本村村民，连同周围几个村子的人，也时常进老爷庙上香，以求得神灵护佑。我们村虽然没有出过什么状元、进士，识字断文是没问题的，出现了像永明哥、马明武等众多大商人也是与此有关系的。
　　后来，一位过路的文人闻知曲奉天的故事之后，挥笔写下了上述对联。村民让我师父的祖爷爷镌刻在门楹上，真是锦上添花。
　　小时候，我是老爷庙的常客。我并不是虔诚，也不是要接近祖先，而是看上了供桌上的贡品。我想啊，那么多的好东西，竟然放在那里白白糟蹋，就去偷着吃。跟我一起进去次数最多的，是曲进贤，就是曲奉天的直系后代。
　　我问他怕不害怕，他说：“这庙是我祖爷爷建的，不就是跟到我家一样吗？”我一翘大拇指：“有道理，那我就是到你家串门了？”
　　第一次进去的时候，我俩趴在角落里，看到底有没有神灵下来吃东西。看了一上午，也没动静，我俩饱吃一顿。后来，堂叔发现了，揪着耳朵送给了妈。妈点着我的脑门：“你个小祖宗，那东西你怎么敢吃？那是给祖宗，也包括你爹吃的。”
　　我搓了搓耳朵：“妈，你别自己吓唬自己了，我去了多少次了，也没见东西少，更没见我爹出来吃。要是能见到我爹，我高兴还来不及了呢。”
　　我把我妈的话告诉进贤，进贤说：“听人说，好像是神灵都是晚上下来吃东西。”我一想：“是啊，不然点蜡烛干什么？俺俩今晚去看看，说不定能看见我爹。”
　　天黑了后，我俩悄悄离开王三恩、姜永凯他们，躲进庙里，把脸抹黑，蹲在旮旯里。也不知什么时间，外面渐渐静下来了，关老爷依然一动不动，周围的神仙也没一个动弹的。进贤小声说：“大人净瞎说，吓唬咱小孩。”
　　突然，一个黑影走到供桌前，我俩吓得捂住了嘴。那黑影“咔嚓咔嚓”吃着苹果，吃完一个把果核随手一扔，正好打在进贤的脑门上。进贤“哎呀”一声，站起来，那黑影“妈呀”一声就倒在地上了。我俩拔腿就跑，跑出老远，发现后面没人追来，才停下来。
　　“祥哥，咱是不是得罪神仙了？”进贤浑身哆嗦着，摸摸脑门，还湿乎乎的，“我脑门上有神仙的口水了，完了，我要死了。”
　　“不对，神仙也和我们一样‘妈呀’吗？我怎么听着真耳熟。”我抱着曲进贤，“没事儿，那不是你祖爷爷修的吗？他还舍得害你？”
　　“祥哥，你还是把我送回家吧，我……腿都打哆嗦。”
　　“看你这熊样！记住啊，谁也不能告诉，必须烂在肚子里。听见了没？”我提溜着进贤的大耳朵。这耳朵比刘备的还大，据说是有福，我看狗屁。自从他出生，他家里就开始走下坡路。在村里，唯一能用来吹牛逼的，也就是这座老爷庙是他老祖宗修建的。他爹的医术倒是不错，可惜手头太松，有些人脸皮也厚，吃了药不给钱都成习惯了。
　　我把曲进贤送回家，一个人大着胆儿从庙门走过，也没发现什么异常，是不是我俩太紧张了？
　　一宿没睡好，第二天一早听哥说，村里的酒鬼唐糊涂昨天晚上死在了老爷庙。曲进贤他爹说，是吓死的。我当时差点儿晕倒，哥问我咋了，我说：“可吓死我了，幸亏昨晚没去偷东西吃。”妈听见了，揪着我的耳朵：“这下长记性了吧？”
　　村里人说，这是得罪神灵了，赶紧到庙里上香磕头。特别是唐糊涂的家人，准备了最大的供品，磕了三天头。
　　曲进贤把我拉到村口河沟里，四周看了半天：“祥哥，咱俩是不是惹祸了？”我心里虽然也发毛，可是还得给进贤打气：“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是那句话，烂在肚子里。要说出去，咱俩可就完了。”
　　“可我……”进贤还是哆嗦。我抱住他：“咱俩也不是故意的，唐糊涂也不是好鸟儿，老天爷不会怪罪咱俩小孩儿的。咱俩以后多做好事，将功补过吧。”
　　后来，我俩再也没有进去偷过东西。进贤那年走的时候还跟我说：“祥哥啊，我之所以肯为大饽饽舍命，也是为了赎罪啊，咱对不起老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