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回忆

　　阿亮感觉不到电话那边的情绪，竟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了，过来好一会儿，他听见杜明说：“继续说！”
　　“安溪是后来改了名字，户口随她叔叔迁入江市，后来她叔叔工作调动，两年前一起迁入顾城。按您提供的地址才一直查不到这个人。”阿亮一口气说完，好像被打断就要遗漏重要信息一样。
　　“嗯，知道了。”杜明出乎意料的平静，从回国就开始寻找，这么久一直没有消息，也怪他能提供的信息实在太少了。但是这样的结果竟然让他心里感觉好受了一些。那个瘦弱的女孩没有被命运抛弃，现在居然是一名医生了。杜明想过很多种可能，以她当时的处境，怕是要早早辍学，早早嫁人了！
　　杜明刚要挂断电话，又听阿亮突然提高了嗓门：“杜总先别挂电话，我还查到一些东西，上次您让我盯着的那个男人，最近有动静了，他去见了一个人。”
　　“别卖官司，赶紧说。”杜明不耐烦起来。
　　“是，是，他见了安医生的婶婶——张玲珑。当时离得太远，并不知道他们交谈的内容。”阿亮有点心虚地说，怕杜明又骂自己不中用。
　　没有意料之中的责骂，杜明只是淡淡地说：“行，我知道了。继续跟着吧。”杜明挂了电话，心却久久不能平静，他一直寻找的那个人，居然就在身边！看着窗外一片雾蒙蒙的天空，杜明又陷入回忆的漩涡。
　　那一年，他十一岁，暑假跟着舅舅来到那个小村庄，村子其实蛮大的，是那个县城最大的村了，只是比较落后。一个从小在大城市长大的孩子，对农村的一切都感觉新奇。舅舅是来支教的，趁着暑假和校方商量着重新整修整修，再腾出一间屋子弄个阅览室……舅舅吴国宪满怀一腔热情想真正为这个村子的孩子们做点儿事。
　　杜明就是在那一年，遇见了那个让他往后余生都无法忘怀的小女孩——安小米，是的，那个时候安溪的名字是安小米。
　　杜明记得那是一个炎热的午后，农村的夏日午后是很安静的，忙碌一上午的大人们，乘着烈日当空无法下地劳作的空档都在家美美地睡午觉。这个时候除了似火的骄阳慢慢炙烤着大地，除了无休止的蝉鸣，就是一群精力充沛又无所事事的孩子们了。男孩们不怕热，找个小树林儿，掏个鸟窝，挖个树洞，再有大胆的直接去村后的渠沟里玩起狗刨来……
　　杜明从小就是个安静的男孩，跟村里的孩子比起来，此时的他更像是个谦谦有礼的王子。他并不喜欢那些野蛮的游戏，也不乐意与那些整日光着膀子、赤脚在泥土里摸爬滚打的乡下孩子为伍。学校后面有一片树林，午后他总是搬个小板凳，坐在一片阴凉里看书。那个时候他已经在看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了。没过几天。村里的孩子对于这个整天衬衣长裤的城里男孩也充满了好奇，有几次从那片树林经过，看见杜明在安静地读书，他们很好奇。
　　“你们看，那个家伙居然还穿着白袜子，他不热吗？”
　　“不热才怪呢，没准他脚上长了六个趾头，不敢露呢！哈哈！”
　　“他看的是什么书？”
　　“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我猜他看的是《西游记》的小人书，咱们镇的集市地摊上有好多呢！”
　　“我们去叫他一起去渠里捉蛤蟆吧。”
　　“哈哈，就怕他不敢吧！”
　　……
　　一群孩子嬉笑着走过来。
　　“喂，跟我们去捉蛤蟆呀，敢不敢？”一个领头的男孩大声说着话。
　　杜明抬头看了看他，光着膀子，赤着脚，汗水从脖颈流下来，流过之处，与周围黝黑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仿佛一条缓慢爬行的蚯蚓。杜明皱了皱眉，继续低头看书。那个男孩可能感觉伤了自尊，狠狠地说：“哼，我看你就是个胆小鬼！我们走，以后谁也不许跟他说话。”说着手臂一挥，所有的小朋友都跟着跑开了。杜明依然安静地看书。不知过了多久，当他抬起头看向远处时，他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小女孩在看着她。
　　小女孩，瘦瘦的，个子不高，看着有七八岁的样子，她怯怯地看着杜明，眼睛很大，梳着两个小辫，很乱。衣服很不合身，而且有点脏脏的。她一手拿着镰刀，一手拖着个鼓鼓的编织袋。多年以后，杜明一直记得那双怯怯的、大大的黑眼睛。他也只记得这些了，很多次他努力想记起那张小小的脸，每次都只能想起那双眼睛。
　　看到杜明向她看去，小女孩扭头跑走了。第二天，杜明又看到了那个小女孩。开始他以为是自己太帅了，自然会吸引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小屁孩。可是，他发现小女孩是盯着他旁边的面包的，仿佛盯着这时间最美好的东西一样两眼放光。这次他冲小女孩招了招手，女孩没动。他又拿起旁边的面包，冲她举了举。
　　“这个给你吃。”
　　女孩飞快地跑过来，一把夺过杜明手里的面包，三两口就消灭了，然后盯着杜明看。
　　“你是还想吃吗？”
　　女孩使劲点点头，殷切地看着他。
　　“你等着，我回去给你拿。”杜明并没有像嫌弃那些男孩子一样嫌弃女孩。
　　等他再次返回时，小女孩已经走了。杜明小小的心里，第一次有种失落的感觉。再见到她，已经是两天后了。她的头发还是乱乱的，还是那么瘦小，大热天穿了长衣长裤。杜明这两天一直期待她再次到来，所以他提前准备好了很多好吃的，就等着她来。然后，她真的来了。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像是一只从来没吃饱过的小猫。
　　“我叫杜明，你叫什么？”杜明等她吃饱喝足了，轻轻地问道。
　　“我叫小米。”她还是怯怯地说，小脸红红的，额头渗出细细的汗珠，说完就要走。
　　“等等，这些给你。”杜明把剩下的几个面包一股脑往小米怀里倒，小米只得顺势伸出胳膊要抱，刚抱住只听她“嘶”一声倒吸一口凉气，双臂像触电般缩了回去，面包掉了一地。
　　“怎么了？”杜明一边问，一边撸起小米的袖子查看，只一眼，他就惊呆了。那只细细的胳膊上全身青紫，还有密密麻麻的红点，像打针时留下的针眼。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胳膊，一时愣在了那里。等他回过神儿来，小米已经跑远了。
　　“舅舅，我认识了一个新朋友。”回到家，他跟正在看书的舅舅说。
　　舅舅听他说话情绪不高，放下书问他：“是吗？那以后就有人跟你玩了，你的新朋友叫什么名字？”
　　“安小米。”杜明想起下午的事情，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舅舅，她是你的学生吗？”
　　吴国宪利用暑假提前报到，一是为了提前熟悉环境，再有就是想在开学前了解班上同学的基本情况。这个安小米，确实是他的学生，他也去做了家访，通过校长和一些村民了解了基本情况。小米的父母在一次车祸中丧生。爷爷奶奶年岁大了，经不住打击也相继去世。唯一的叔叔在部队参军，现在她跟着婶婶一起生活。据说这个婶婶对她并不好。吴国宪告诉杜明这些的时候，看到杜明张着小小的嘴巴，一脸震惊。
　　“不过听说这个小米很乖巧，成绩也不错。对了，她跟你同岁，却是个可怜的孩子，你可以把你的那些书啊，零食什么的送给她。”
　　“嗯，我会的。”杜明情绪很低落，“舅舅，我今天看见她手臂上都是伤，还有很多针眼儿。她是被虐待了吗？”
　　“唉，你别瞎想了，这个事儿交给舅舅吧。”吴国宪摸了摸杜明的头，在心里不禁感叹，命运就像一个无形的巨石，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从那以后，慢慢地杜明和小米真的变成了一对好朋友。两个安静的人有时候一起在午后的树林里看书，杜明给小米讲外面的世界，讲爱因斯坦；讲《老人与海》……
　　“大海是什么样子的？”小米低着头问杜明。
　　“大海很大，很蓝。”
　　“有我们村子这么大吗？”
　　“比这大得多！”
　　更多的时候是安小米带着杜明认识各种庄稼，野草和昆虫。这些只有在书本上见过的东西，可以近距离观察、触摸，杜明开心极了！他会帮着小米割青草、拾柴火……如果那件事没有发生，杜明可以度过一个快乐有意义的暑假，他们甚至约好了寒假再见面的。所以在以后的日子里，杜明在脑海里反复出现那个画面，那个瘦小又模糊的身影。
　　后悔吗？
　　后悔，他只后悔自己当时太小不能保护她，如果让他重新选择，他会更早去努力，在遇到她的时候就足够强大，可以保护她。想到这里，杜明忍不住给舅舅打了个电话：“舅舅，当年那个小米真的没事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