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 魂归云台

　　听说女子是从宫中逃出，葭阴心中一紧，吩咐带女子过来。
　　夜色昏暗，葭阴看不清女子的面容，只见她一身农家打扮，跌跌撞撞走到近前。
　　那女子来到葭阴面前，双眼迟疑地望着他，一身战甲的葭阴让她看不清面貌，似乎不能确认，又询问道：“是、是公子吗？”不知是由于受冻还是害怕，女子的说话声音发颤。
　　葭阴看眼前女子头发凌乱，脸带划伤，一身宽大的布衣遮住身形，一时认不出是谁。
　　“是我。你是谁？”
　　女子一听是葭阴，立即哭拜道：“明、明月拜见公子。公子，我、我是玉心公主的贴、贴身侍女明月。”叫明月的女子一边哭一边颤抖着说道。
　　“明月？”葭阴一听是玉心身旁的侍女明月，伸手就去拉她，这才发觉她身上发烫，整个人都在打颤。
　　“明月，玉心可好？”葭阴拉住明月发烫的双手问道。
　　“公子，公主她，公主她——”明月话没说完，嚎啕大哭起来，一下又瘫坐在地上。
　　葭阴只觉心中有什么碎了，一时失神呆站着不动。昨天早上的梦又浮现在眼前，玉心公主的呼唤仿佛又在耳旁响起“公子，公子——”
　　两天来一刻也不敢想起的面孔，此时都如此清晰地一一映在眼前。被葭阴一直强压在心底的忧惧，此时如洪水一般破堤而出，冲击得他心神全碎。
　　夜风吹得公子黑发飞扬，他忍不住仰天长叹：“为什么？为什么？我葭阴上不能安国，下不能护母，就连一个心爱的女子也无法护她周全！”言罢颓然坐在地上。
　　梁实一边安排人照顾明月，一边把公子扶进帐篷。
　　良久，葭阴回过神来，叫来明月，让她说说公主的事。
　　休息了一会儿的明月精神好多了，神色也平静了许多,向葭阴讲述起玉心公主的去世：
　　
　　葭阴带兵走后，公主一直住在望阳楼。常常望着葭阴出征的地方一望就是一整天。
　　前天一早，前面喊声震天，公主派香叶去看怎么回事。一会儿香叶满脸惊恐地跑回来说是秦军在攻城。秦兵攻城？主仆三人半天没回过神来。秦国离那么远，哪来的秦兵？隔了一会儿，玉心才想起派明月去王宫问问情况，可明月跑到前面一看，到处乱纷纷的，找不到苴王在哪里，宫奴们都像没头的苍蝇般乱跑，没人搭理她。明月好不容易才拉住一个常在苴王身边伺候的小宫奴问他为什么不守在苴王身边，在这里瞎跑，小宫奴告诉她，刚才有守卫前来报告，说秦兵攻势太猛，王城恐怕守不了多久。
　　苴王听完愣了半天，让他们赶快找一些顺手的武器去守住宫门。小宫奴吓得双腿发软，走不动路，现在正到处找武器，可仓促间不知到哪儿去寻！
　　听了那个小宫奴的话，明月惊呆了，怎么会突然就要国破家亡！早上起来时不都还一切安好吗？呆了半天，才知道此时找谁都没有用处，又跑回望阳楼把这事告诉公主。公主惊闻此消息，一时六神无主，抱住身旁的香叶，香叶当时都吓哭了。
　　明月看大家惊慌，赶快冷静下来，知道此时只有想办法离开王宫才有生路。秦兵围城，肯定无法从城门出去，怎么办？突然她想起有一次梁实来看她时，浑身湿漉漉地，当时还奇怪他怎么全身湿透。梁实说从宫门进出不便，是从王宫西南面的进水口泅水进来的，城里的流水系统和城外的嘉陵江相通。进水口修得很隐秘，他是有一夏天在嘉陵江中游泳潜水时无意中发现地。他还说，进来的地方不好找，出去就容易多了，只要避开守护进水口的宫奴，下到水渠，穿过城墙，就到了外面的嘉陵江中。
　　明月告诉公主此时秦兵攻城，宫中一片慌乱，肯定没有宫奴守着进水口，正好可以从那里泅水出去。
　　公主自小喜欢游泳，因此明月跟香叶常陪着她戏水，也练就一身不错的游泳本领。从进水口逃出去对她们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进水口离望阳楼还有些距离，要走一点时。，明月催促公主和香叶赶快准备，一定要赶在秦兵入宫前出去。
　　主仆三人简单收拾了一下，就下了望阳楼，往进水口方向跑去。没想到城池陷落得这样快，还没等她们跑入进水口那里的一片密林，十几个秦兵就冲入园中，发现了她们。秦兵一见她们，就拉开弓箭，告诫她们不要乱动，眼看逃走无望，玉心和明月只好停下来。香叶慌得继续跑，被秦兵一箭射中，后来把她抬回去，可惜伤势过重，当晚就死了。
　　秦兵把她们带回望阳楼后，并没有伤害她们，只是守住外面不许主仆二人离开。不久，一个将领模样的人走上来，他说自己是司马错，秦王命他领兵攻占苴国后，一定要把玉心完好无损地给他带回去。司马错还让公主放心，说她是巴国的公主，巴国和秦国是友好之邦，秦兵就不会为难公主！原来惠王早知道巴国的玉心公主是有名的大美人，本想让巴王把玉心公主送给他，只是还没来得及向巴王提出来，巴王就已经把她嫁给了苴王。
　　司马错说得很和气，可却派人严密监守着，不给她们一点逃走的机会。
　　昨天快中午时，王宫燃起来了，下午时分，明月听见守卫的秦兵议论说，苴王死了。
　　傍晚，前来守卫她们的秦兵在门外议论，说苴国人真勇敢，只可惜太落后，手里的武器根本不能和秦国的比，一用劲就被砍断了，这不是白白送死吗？再说他们的苴王都没了，有必要反抗吗？公主听了那些守兵的闲谈，完全放弃掉继续等下去的希望。她趁秦兵不注意时，小声对明月说，只要她活着，司马错就一定会把她带到秦国送给秦王。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离开苴国，因为一旦离开苴国，就会离公子越来越远，因此她只有一死才能留在苴国的土地上。
　　公主说完，剪下一缕黑发，裁下贴身衣服的一块料包好交给明月，告诉明月，一会儿她自尽时，秦兵在忙乱之中不会有人注意明月，让明月趁机会逃走。明月哭着说，要陪公主一起去。公主求明月一定要活着，说如果明月跟她一起死了，她的灵魂就永远找不到公子，会永世孤独地飘荡在这山山水水间，找不到归路。让明月一定要想办法逃出去，把布包交给公子，这样就算她生不能与公子相守，死了灵魂也能借助那一缕青丝去到公子的身边。
　　公主穿上公子最喜欢的白色衣服，将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贴身挂着公子送的那枚玉佩，躺在床上用匕首划破了自己的颈脖。明月哭着看见鲜血染红了玉心公主胸前的白衣服，染红身下的被褥，舍不得离去。公主吃力地蠕动着嘴唇，告诉她快走！眼看公主只剩最后一口气了，明月含悲替她盖上棉被，放下帘帐，哭着离开，跑去叫守卫，说公主不行了，让他们赶快去看看，还假装急切的样子求他们去请司马错将军来救救公主。守卫一听，很是吃惊，有的去看公主，有的去告诉司马错，再没人理会明月。
　　明月趁机溜下望阳楼，趁黑摸到进水口，从那里泅渡出城，爬上岸时浑身已经快冻僵了，好不容易才走到河边一户人家，还没等敲门就冻昏了过去。
　　等她醒过来时，发现自己穿着别人的衣服，躺在人家的床上，而天仍然是黑的，一问才知道白天已经过去，现在是晚上。那户人家的阿姐知道明月的身份后，很是感动，就告诉她今天白天葭阴公子领兵和秦人作战，打得很惨烈，苴国死了许多士兵，现在公子领兵退守云台山下。明月听了，立刻就起身想赶过来，然而浑身酸软，走路吃力。农家阿姐见状，按下明月，让她等身体好些再去找公子，可明月一听到葭阴的下落，便再也躺不住，阿姐只好扶着她来找葭阴。
　　明月讲述着她逃走的经过，眼泪还一直不停地流。等她讲完，嗓子沙哑都快说不出话了。
　　葭阴静静地听完，接过明月从贴身衣服里出掏出的一个小绢包，半晌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它。
　　梁实扶起哭倒在地的明月坐在布垫上，让她喝下一些热水后，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情绪终于稳定了些。梁实见公子还是只盯着小绢包看，并不打开，知道他此时心中定然悲痛万分。连日来为设计打败秦兵，公子已经殚精竭虑；而国破家亡的痛苦，公子的感受更比他们这些军士来得强烈；现在又惊闻心上人的噩耗，梁实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默默地站在公子旁边。
　　良久，公子才打开小小的布包，几缕柔软的黑发静静地蜷在白色绢布中间，看起来是那么柔弱。摸着这些黑发，玉心公主笑靥如花的模样仿佛出现在眼前。黑发冰凉冰凉，清泪滑落，滴上绢布，温暖着这些弱弱的黑发。
　　“梁实，我放手了。”许久，葭阴包好黑发放在贴身的衣服里，然后静静地对梁实说，“放弃抵抗，不和司马错打下去了。”
　　“不打了？”梁实吃惊地问道，“公子怎么不打了？”
　　“都失去了，我还争什么？”葭阴望着远方如浓墨点染的群峰，缓缓地说，“并且连打两场，我们都无法取胜。不是我们的士兵不够勇猛，也不是我的指挥有误。只是秦国太强大了，硬打下去，也只是以卵击石，终改变不了战败的结果。大势已去，何必白白牺牲苴国子民。”
　　“公子，士兵们都不怕死，打吧！”
　　“士兵们不怕死，可是我怎能为了一个无法实现的梦想让他们去白白送死？他们可都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都是我苴国的好男儿！况且，我已无梦可寻了。再说，对于百姓来说，做哪国的臣民不是做臣民？只要有个好君主，就能平安生活下去。”
　　“公子——”
　　“好了，不要再说下去了。我的决心已定。你去把杨关和其他将领叫到我的营帐来，我有话对他们说。”
　　不久，十几个将领来到葭阴帐中。梁实已经把葭阴的决定告诉了众人，众人听后情绪激动，一见公子，就争着上前，想劝说公子坚持下去。公子站立中央，静静地听着大家的劝说，脸上似乎还带着一丝笑意，从未有过地耐心地、认真地、温和地听着，只是眼光有点漂浮。
　　众将一阵劝说，发觉公子始终不发一言，终于知道他的心意已决，再无更改，只好停下来，静默无语地看着葭阴，场面一时显得异常沉重。
　　葭阴站在帐中，双眼明亮，环顾一下面前的众将，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沉静地说道：“众位将士为保卫苴国英勇战斗，无论是活着的还是已经牺牲的，个个都是苴国的好男儿。如今，城破君亡，秦军士勇兵利，我们已无力复国了。如果硬和秦兵交战，只是让你们白白牺牲，还有可能激起秦将的恼怒，给百姓招来杀戮。我苴国王朝承受了百姓这么多年的奉养，不能这么自私！因此我这次真心向司马错投降，期望换来你们和百姓的平安！”
　　这些在战场上的男儿们面对敌人的锋利刀剑，也从不皱眉后退，此时却都泪如雨下。
　　“杨关，你明天带上我的降书，提上我的头颅去见司马错，请求司马错看在我已身死的份上，接受苴国子民的真心投降，希望他们不要杀戮苴国的子民。”
　　“你的头颅？”大家一愣，杨关首先喊道，“不，公子，你让我死吧！我绝不会用你的头颅去换取敌人的宽恕！”
　　“对，我们就是死也不会让你献出头颅！”众将士激动地说。
　　“你们要违背我最后一道命令吗？”葭阴见大家情绪激动，沉声说道。
　　帐篷内安静下来，葭阴说：“你们的忠心与勇敢，已经在战场上证明了，不需要再有白白地牺牲。生与死对于如今的我来说没有差别。不，苴国已破，亲人全无，生对我来说更痛苦！国破家亡之人，死其实是一种解脱。但对你们不同，你们还有家人在等着。没有了苴国，但这一片山河还在，请你们守住这片土地，做一个秦国子民好好生活下去。我们的苴国亡了，但我们苴国的子民不能消失！众位将领，等会儿你们解散军队，让士兵们都回去和家人好好生活，你们也回去和家人团聚.让你们的子子孙孙都能记住自己是苴国人的后代！”
　　众将见无法改变葭阴的决定，沉默良久，只好遵从，哭着拜别葭阴，走出他的帐篷。
　　葭阴写下降书，安排完一切，天色已微明。他起身梳洗整齐，对梁实说，他想爬上云台山再看一眼苴国的土地，让梁实陪着他去。
　　二人站在云台山顶，苴国山河尽在眼底。太阳出来，给群山洒下淡淡的紫霭。望远山低俯如朝，看近峰高耸如拜，有的蜿蜒起伏，有的独自成峰，峰之峰间白雾缭绕，宛如仙境。
　　“真是一片大好河山！葬身此地比流落他乡强多了。”葭阴淡淡地笑了，转过头来对梁实说，“梁实，我死后，请你设法找到玉心公主的遗骸，把我们俩合葬在一起。我们生不能相守，让我们死后相眠在一处，永世陪伴！明月是个好女子，我知道你和她相互爱慕，我死后，你们结为夫妻隐居山野，好好生活！”
　　“公子，请让我随你一起赴黄泉！”梁实单膝跪地，望着葭阴恳切地说。
　　“谁与你共赴黄泉！生前天天看你，早已看烦了！”葭阴居然笑了，“梁实，如果你真舍不得我，就应该好好活下去。你也死了，谁来合葬我们？逢年过节谁来祭奠我们？如果你不念我们主仆一场、朋友一世的情分，也随我死去，九泉之下我也不会和你见面。”
　　梁实泪流满面，点着头说：“好，公子，我一定好好活着，和明月一起守护在你与公主的墓旁。”
　　葭阴从贴身处解下金鱼佩，把它放到梁实的手里：“这是玉心赏给你的金鱼佩，我把它交还给你了。”
　　“不，公子，这分明是王妃送给你的信物，你怎能……我怎能收？”
　　“我们如能合葬在一起，还要信物干什么？如果你们不嫌弃，找到玉心的肉身后，把我送给她的玉佩解下收好，我代她做主送给明月做为念想！你们成婚时，相互交换信物，就是我和玉心对你们婚姻的祝福。愿你们的情意如金玉一般坚贞！婚姻如金玉一般永久！”
　　葭阴举目四望，长叹一声，梁实还没来得及站起身来，公子已抽出腰间利剑抹向喉间。剑过处，有红雨似桃花飞落。风中花中，衣袂还在随风翻飞的公子身体向后直直倒下。
　　“公子！”梁实只觉眼前一黑，也差点倒下。突兀一阵狂风刮过，树木萧瑟，万山悲鸣。梁实扑向公子的身体，惊骇地发现他的头颅不见了。梁实顾不得悲伤，赶紧四处找寻，却毫无踪影，疑惑之中，发现山顶比刚才高出许多，原来山顶多了一颗巨石，仔细一看，犹如一颗正向东而望的巨人头！冬风凛冽，如人悲歌长吟。梁实惊诧不已，只好抱着葭阴的无首身体下山来。
　　众人听完梁实的讲述，都抬头看云台山，惊讶地发现山顶确似一个人头，无不哭着向山顶跪拜。
　　后来云台山慢慢被当地百姓叫做人头山，如今它已成为昭化的一个旅游景点。
　　杨关带着葭阴的书信来到土费城向司马错投降。司马错看了书信，被公子信中言辞打动，听到葭阴自杀后的奇闻，想起早上那一阵不寻常的大风，心里昨日积攒的怒火弱了一些。
　　在司马错看来，现在苴国的军队没有了，苴国王室唯一有号召力人也死了，到此，他攻占苴国才算是完全成功。谨慎的司马错又专门派人出去查看，发现昨天的那几万人确实不在了，只是山间多了些分散的行人。至此，他才完全放下心来。
　　司马错本想大肆杀戮一番，以解昨日的怒火，等看了葭阴的绝笔，怒火小了一些。后来张仪又劝他不必恼怒，葭阴公子死得如此壮烈，现在又有了头颅守望山河的感人故事。他乱开杀戒，只会引起苴国百姓的怒火，再招来他们的反抗，岂不是因小失大？现在顺势答应了葭阴公子的请求，以此收拢民心有何不好？于是秦兵除了第一次的破城烧杀，没有再掠杀苴国军民，只是以秦王的名义暂时安排完苴国的管理，司马错和张仪就带着军队回到秦国。
　　葭阴的死和张仪的一番话救了许多苴国兵民，也为秦国减少了很多麻烦。
　　苴国王室倾亡后，再无人聚集百姓复国。秦兵来了又走了，没有到处烧杀，苴国子民没有感受到天地巨变的伤疼，因此很快归附秦国。
　　秦兵走后，梁实和明月不负葭阴所托，合葬公子与公主二人于苴国王室祖地后，终生守护墓旁。如今在广元市嘉陵江边盘龙镇上还有一个叫做梁家村的地方，不知那里的人们是不是梁实的后代呢？
　　公元前三百一十六年的冬天，在秦国的入侵中，苴国灭亡,秦王更名土费城为葭萌郡，从此并入秦国版图，苴国的遗民成为秦王征战中原的新生力量。
　　两年后，巴国与蜀国也相继被秦国灭亡。
　　两千多年的风霜消磨掉多少历史的记忆，群山无语静默，流水有声难解，如今的苴国旧地，只有广元东坝那条叫做苴国路的街道和流传在这片土地上的习俗还依稀诉说着那个古老国度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