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告老还乡
作品名称:转眼就是百年 作者:坚实之果 发布时间:2020-03-21 14:17:47 字数:4049
草妮子退职后在派出所的院子里又住了一段时间,虽然新来的所长和指导员对草妮子敬重有加,碰上事的时候还有意无意地上门讨教一下,可整天看着别人在眼前里风风火火地忙碌,还是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于是趁监狱盖职工宿舍的机会,就从派出所里搬出来了。
监狱新盖的职工宿舍是两排红砖灰瓦的简易平房,各家各户门前都有块巴掌大小的空地,于是家属们就围起来养鸡种菜什么的。
伺弄小孙子之余,草妮子也腾出手来养了一窝下蛋的老母鸡,本来还想开出地来种点葵花豆角,可小孙子老是生病,三天两头就得到医院里打针挂吊瓶,一忙活也就顾不上了。
在隔壁监狱里上班的七老爷也指望不上,因为搬家没几天这人就调动工作了,这回是调到局办公室当了正职,“大主意”倒是拿上了,可早出晚归的日子也多了起来,碰上出差开会紧急任务什么的,一两个月都着不了家,草妮子只能一个人围着小孙子和几只老母鸡打转转。
时间久了祖孙俩就分不开了,只要一会儿听不见小孙子的动静当奶奶的心里就发慌,只要奶奶一会儿不在身边,当孙子的就连哭带闹地折腾,连晚上睡觉俩人都得脸对脸手拉手才能睡踏实。
小孙子再长大一点,就能干点添乱的事儿了,比如老母鸡咯咯达达地一叫唤,小孙子就忙不迭地往鸡窝跑,常常是一个跟头栽地上,鸡飞蛋打哭声一片……稍一走神儿,菜地里的西红柿又被小孙子揪掉了一片,拾起来一看,全都青杏蛋子似的,喂鸡都显酸涩……那天七老爷犯烟瘾了怎么也找不到火柴,正猴急呢,忽闻小孙子在屋里嘎嘎嘎乱笑,掀开门帘一看,俺的个天呀,小东西坐在床上划火柴玩呢,连被子都点燃了……
就这么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着小孙子,也就一晃眼的功夫,皱纹和白发就爬上草妮子的额头了。
小孙子上初小的第二年,草妮子被邀请到学校里,给坐满操场的学生们拉了通大呱,说是拉呱,其实就是河东河西打鬼子的故事,都是亲身经历亲眼所见,本来没啥可激动的,不料拉完一段,底下就哗哗拉拉地鼓一阵子掌,再拉,又哗拉拉地掌声一片,直到口干舌燥整整拉了两节课,校长才让校工敲响下课的铁钟帮她解了围。
从这往后,草妮子就让小孙子学校的校长缠磨上了,有机会就来家里邀请,还发了一纸聘书系上红领巾做了学校的校外辅导员。
说起来这缠磨人的校长也不是外人,就是磨棍儿媳妇孟美娟的同窗好友徐媛媛。
徐媛媛不但把草妮子往学校里请,还登门拜访当着面夸奖,说:“真没想到高大姐的经历那么光荣,口才也比孝先同志强多了。”
草妮子听了就说:“那你可是小瞧俺孝先了,经历的事儿比俺多,嘴头子也比俺利落,要不是工作忙,真应该让他这种人来讲讲……”
徐媛媛就忙不迭地打岔,说:“不用不用,咱眼里高大姐比谁都强,咱就认大姐,不考虑别人了。”
正说着,放学的小孙子猛不丁闯了进来,先是很夸张地将自己和书包、铁环一股脑地扔在炕上,等翻转过身子看清楚校长徐媛媛正坐在炕沿上呢,又连忙蹦起来做吃惊状,等奶奶发话了,校长也咧着嘴笑了,这才一脸呆萌地向徐媛媛行礼问候,一套动作下来,就把徐媛媛逗得前仰后合花枝乱颤了。
小孙子上初中那年,因战争年代的旧伤复发大病了一场的七老爷“大主意”也拿到头了,和草妮子的退职有所不同,人家七老爷叫光荣退休,相比之下,为小孙子早早退职的草妮子虽是一字之差,但待遇可就大不一样了,草妮子上班的时候还是供给制,所以退职后每月仅发放几十块钱的津贴费,而七老爷的退休金和在任时没啥区别,正处级待遇,月领一百二十多块,这在当时可是笔不少的数目呢!
退了休,没啥大主意可拿了,单位上的人来往也渐渐少了,七老爷就想起老家河东河西来了。
找到早他半年退休的磨棍儿一拉,人家听媳妇的,媳妇是江南女子,所以压根没有回河东河西过日子的打算。
不过听说七老爷七奶奶要带着小孙子回河东河西了,磨棍儿还是红着脸半天没缓过劲儿来,惨兮兮地说:“七老爷七奶奶别走呀,你们一走,俺可真就没家了,连个敢打俺骂俺的人都找不着了。”
惹得一旁倒茶水的孟美娟冲着他直翻白眼,说:“胡咧咧,七老爷他们走了,你就没家了?听着就像咋虐待你了似的。”
乘火车回老家的那天,站台上来送行的人还真不少,除了俩人单位上的同事领导和磨棍儿两口子之外,孙子上小学时的校长徐媛媛也跑来了,而且还泪眼婆娑的好像有多大的不舍。
草妮子见了就抱住安慰她,说:“看看,又不是不见面了,不就坐一天的火车嘛,想了就回来看看,有空了,你也来俺河东河西走走,俺和孝先都盼着你来。”
小孙子也在旁边瞎咋唬:“我也盼着校长来,奶奶说那边可好了,有冬天能溜冰的大河、有小鸟乱飞的树林子、还有咬一口能酸倒牙齿的酸杏!”
徐媛媛让小孙子逗乐了,说:“好,好,有空了咱一定到你们那里看看,都上中学了,要听奶奶的话啊。”
坐上了火车,咣咣当当地熬了一昼夜,到了第二天上午的十点钟左右,一片片青砖灰瓦的泰城就出现在车窗外了。
小孙子就冲七老爷乱问,说:“爷爷爷爷,你不说泰城四周都让又高又厚的城墙拦着吗?墙呢,咋看不见呀!”
七老爷也正纳闷呢:原先进城,老远就先看见一个个的城垛子,勾栏瓦肆亭台楼阁都在里面躲着呢,咋几年没见就扒成光腚了?
心里纳闷,嘴上却嘟嘟囔囔应付:“是呀,过去老远就看见一个个的城垛子,墙头上还插过小鬼子的膏药旗儿,后来又换了老蒋的青天白日旗儿,那会儿俺就想,要是哪天插上咱的红旗儿,就能放心大胆地进城逛逛了,这倒好,不但旗儿拔了,连城垛子也拆了,可真是改天换地了……”
扎眼的城墙没了,城里的情况倒和记忆里的景象基本上吻合:车站还是小鬼子当道的时候盖的,出了车站仍然是一条商铺林立的青石板大街,再往里走,就是一条新建的柏油马路了,环顾四周,除了多出几幢零零散散的水泥楼之外,大街小巷基本上还保留着印象中的格局。
凭记忆转悠到当年的县衙门——现如今的县政府大院,再进了接待室,和现任的父母官孙县长攀肩搭背地寒暄上了才弄清楚,这泰城自解放后历经了两次建设高潮,一次是五八年大跃进,城墙就是那个时候拆的,第二次建设归功孙县长这拔人,三年自然灾害一过,上任不久的孙县长们就按照新的五年计划开始铺路盖楼了,如今柏油马路已铺好,县城最高大的建筑——上下三层的百货大楼也开门营业了,按照老百姓的说法,现如今的泰城面貌叫做“一二三”,就是说有一路满城跑的公共汽车、两条十字交叉的柏油马路、三个三班倒着站岗的交通警察。
寒暄一番后,孙县长就领着七老爷们直接到机关食堂里吃午饭。
其实这热情接待七老爷七奶奶的县长不是别人,就是当年跟在盛德腚后头打鬼子,半夜三更还“打梦拳”的公安局侦察员孙套子!
和七老爷这些人不一样,渡江战役的时候孙套子没跟着部队南下,而是充实到了地方政府,十几年下来,也就干到县长的位置上了。
按照孙县长的意思,七老爷这类回乡的退休干部已经按规定标准在街道上规划好了住所,但需要先在县府招待所里小住几个月,等房子盖起来了才能住进去。
孙县长说着就要带七老爷一家去招待所,七老爷连忙摆手道:“不急不急,俺还是先回趟老家吧,二十多年没回家了,得回去看看。”
告别了孙县长,七老爷就领着七奶奶、小孙子直奔了长途汽车站。
坐上了汽车,尘土飞扬地颠簸了一个多小时,再在小孙子的大呼小叫里掠过了那条魂牵梦萦的大河,河口镇火车站孤零零的信号房就倏地一下闯到眼前了。
下了汽车离李家房村还有十八里的乡间土路,祖孙三个正兴高采烈着呢,一点也没觉得有多远,左顾右盼地就逛悠到了村头的老榆树底下。
七老爷指着遮荫蔽日的老树对小孙子说:“看见那棵大树了吧,多少年前就是因为小鬼子把你兴贵哥绑在上头弄死了,俺才一咬牙,领着一帮你的本家兄弟干了八路。”
七奶奶听见就在一旁纠正:“你爷爷那会儿还没当八路呢,就是领着倭瓜磨棍儿这帮英雄好汉杀了个骑电驴子的小鬼子。”
小孙子听了就张牙舞地喊:“呀,爷爷厉害,咋杀鬼子的?用步枪还是冲锋枪?”
七奶奶就乐了,说:“哪有正而八经的枪呀,就是支单打一的药条子,一药条下去,鬼子没够着,倒把你‘疙瘩’哥撂翻了。”
正嘻嘻哈哈地拉着呱,远处一个倚着墙头晒太阳的山羊胡子老头就手搭凉棚地朝这边喊上了:“那、那是谁呀?咋看着像俺七老爷七奶奶?不是看花眼了吧?”
三个人听了,就齐刷刷地把头扭了过来。
草妮子离得最近,一下子就认出来了,说:“哎呀,这不兴宝吗?一晃眼儿的功夫,头发都见白了。”
紧接着七老爷也认出来了,笑道:“狗东西,这么多年没见,还是喜欢袖着手溜墙根呀。”
兴宝一看真是七老爷七奶奶回来了,也顾不上俩人说他啥了,蹦起喊:“俺地个娘呃,真是二老回来了,大队上咋没个信儿呢,俺说一声去。”
兴宝言罢扭头就要往村里跑,气得七老爷甩手扔了他一坷垃说:“跑个屁呀?没见俺手里提着行李嘛,还不过来搭把手!”
让七老爷砸了个趔趄的兴宝这才回过神儿,连忙跑回来接行李,说:“哎呀哎呀,看见七奶奶就想起当年扔的那个震天响的手炮,心里就发慌,连眼力架都顾不上了……”
草妮子听见就乐了,说:“还记着兴义劫俺的事儿呢,你又没跟着当汉奸,俺还吃了你?”
兴宝说:“是呀是呀,土改的时候还帮俺说话了,亏得七奶奶做证明,没把俺划成汉奸。”
接过七奶奶七老爷手里的东西,兴宝又慌里慌张地抢小孙子的书包,逼得小孙子连忙捂住书包大喊:“老爷爷,不用你帮忙了,我有手有脚,自己来,自己来。”
七老爷听见就笑着纠正:“什么老爷爷呀,叫差辈儿了,是你兴宝哥!”
兴宝听了就回过头来说:“这是俺虎子大爷的贵子?哎呀呀,俺兄弟都长这么高了,咱老李家门里的福份呀!”
小孙子听说这看上去比爷爷奶奶岁数还大的小老头居然是自己的哥,心里恣得可不轻,说:“哥?我可以叫你哥哥呀,那你家有小孩子吗?他们管我叫啥?”
小孙子说得是略带南京口音的普通话,兴宝一时没听明白,草妮子就在一旁翻译,说:“你兄弟问你呢,家里都还有谁呀?”
这回兴宝听明白了,说:“咳,老太婆前年没了,大的二的三的都盖屋单过了,说起来光孙子就养活六个了。”
小孙子这下更来劲儿了,问:“哈哈,兴宝哥,那你孙子也得管我叫爷爷吧?”
兴宝这回听明白了,说:“那是那是,咱老李家房村的半大孩子不少,都得叫咱大爷老爷的,七老爷七奶奶在咱这里就是老祖宗辈儿了,赶上过大年,谁见了都得跪下磕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