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堂前银花溢,疑是故人影
作品名称:但愿连暝不复曙 作者:黛梳 发布时间:2020-03-21 16:34:29 字数:6231
“就送到这里吧。”我侧过头来,对着身后这个如夏花般绚烂、又如秋叶之静美的年轻男子如是说。
他看着我,眼里探不出究何意味,只是微微扬起的眉宇令人有些神迷。
然后,我听到了他清冽的回声:“等一下!!!”
如山间泉吟,如云中鹤鸣;经久不息,挥之不去。
“我送你回去吧。”他健步几跃,遂挡在了我的面前。
我怔瑟(自创词,意为不安,发冷)地抬起头来——有那么几秒,惊觉大脑一片空白,只触察到筋骨里传来一顿一顿的负痛感。
渐渐,这种负痛感开始有所减缓:“我可以的。”
我可以的。我也不知为何要做出这样回答,我原本只是想说:不用了。
话到嘴边,却莫名被调了包。
“让你一个女孩子大清早跑来我家,本来就是我的不对——”他低下脖子俯视着我,“快走吧,我跟你一起回去!”
我呆楞在原地。
面对他的热情,既没激动地跳脚挣脱,也没矫情地半推半就,而是把对方物化成一棵岿立不动的落叶乔木——确切的说,是一棵躯干粗壮、枝叶繁错的——绿色大榕树……
“遥……”
秋日黄昏时,暮落斜染过大半个山头,我立在窗内目无所向地数算着时钟经过了多少分秒,然后……像是梦魇般听到了身后不远处葛延的呓语声——延!
“你醒来了是吗?延——”我赶紧扑到他入睡的床铺上,握住他的右手,“真好……”
“遥……”他再次唤了我一声,音色轻缓且微哑。
“在的在的!”我赶紧增大了音量应答着,生怕他错过我的问津。
“嘿……”他咧开嘴笑,一如往常般舒朗,“中秋……快要……到了吧?”
“中秋吗?”我眼睛突地一亮,“是的是的!还有17天!”
“今年……想要吃些……什么?”
我望着他依旧炯澈明净的瞳眸,不禁鼻子一酸:“什么——都可以,什么——都好。”
“这样啊……”他点了点头,似乎很满意。
而后,他又滚动了几下喉结:“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啊……”
“哎,你说你说!”我兴奋地将身体往前更凑近一点。
“为啥……刚认识……那几年……总唤我大……榕树啊?”
“答案写在13年前的那个练习册上。”我神秘兮兮地告诉他。
“噢——那个……练习册……还在吗?”他好奇地看向我。
“嗯,保存得好好的。”
“在……哪里?我想……看……”
“在……在……在家里——”我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
“怎么……啦?”他微撑开眼眶,流溢出担忧的神情。
“在……家里……没带过来……”我埋着头,哽咽地说。
“没……没事的,没事的……”他努力使出力气想要握紧我的手,“你现在……就告诉我……答案……好不……好?”
“我——我——我……”没有迅速地给出答案,我仍是沉浸在伤感的情绪中不能自已。
“看看你……咋还和……以前一样……结结……结结巴巴……呢?”
兴许是出于我的不配合,这次他的语气竟开始变得如拉风箱般嘶哑,并夹杂着阵阵喘息声。
“求求你了!不要说话了……”我怔忡地扑进他怀里,“求求你不要再说了……”
良久,空气里始终保持着沉默。
只有我那无声的泪水伴随着葛延渐次平复的心跳,一嗒又一嗒地融进时钟的摆针里……
“看来我还真的得送你回去了!”
如临梦醒般,耸立在我面前的这颗绿色大榕树终于恢复它本来的面目;在阳光生暖的隅中时分,烨潋出刺灼的辉芒。
“不用了,我自己搭公交回去。”我甩开了他桎梏住我胳膊的那只手。
“你都这样子了还怎么回去啊?”他加重了语气,听起来更像是刻意压低的嘶吼,“你就不能理解下别人的关心吗?”
“我才不要你关心!”我怒从中来,一把将他推开,“你去关心所谓真正的女孩子吧。”
“你是女孩子啊,你现在就是女孩子啊!”他边走边向我靠近,“你为什么不愿意相信呢?”
“我才不是!”我抬起头来注视着他,眼珠竟被刺射得发肿发涩。
全然忘却了,要再一次将他推离的举动。
“你看,你又哭了。”他蹲下身子做出一副打量我的姿态。
“我没有。”我抿了抿唇,继续否定着。
“唉……”他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得罪了你什么?每次和你一块,你不是快哭了就是已经哭了。”
不!你并没有得罪我。你只是长的太像某个人了!每当看到你的脸,我就忍不住……忍不住想起那个人……
“求你了,快走吧……”我重重呼出了口气,试图将自己的躁动心情平复下来。
“抱歉了——”说时迟那时快,待我还没反应过他话语时,便莫名地被一股强健的力量囊入其中——你疯了?
“快点放我下来!放我下来!放我下来啊……”我一边难为情地偷察着附近人的眼光,一边愤懑地敲打着他的胸膛。
“安静点吧!你这样子要是出了啥问题,荆梓可是会怪罪我的!”见我只自顾自地发泄,他不免皱起眉头怨视着我。
荆梓?呵呵呵……对啊,如果不是荆梓,哪个男的会傻里巴唧的一而再、再而三的以“拯救”的名义来了解我、援助我?嫌事多不是嘛!
况且我还不是符合大众男同胞们喜爱的纯粹真女人。
即使通过高超的医学技术给自己的下身来了个“脱胎换骨”,也只是换汤不换药罢了!
思及此,我便不再做任何反抗了。
我像个即将送到刑场凌迟的必死犯一样,认命的被牢役押进木笼(的士)里等待不久以后的处决。
是的!何必去做这无意义的反抗呢?
我该享受这难得的“雇佣”为你服务的尊贵待遇不是吗?因为这是我的好姐妹、我的好闺蜜不惜花费重金为我特意请来的——心理医生兼男友。
“地址告诉我。”刚钻入车中,路照就很“职业性”地询问着我的情况。
“师傅,到华韵街站台口那里停吧!”我直接忽视掉他的“热心”,兀自对着前面的寸头大叔汇报家门。
“逗我呢——”他呲笑出声,“你不是住在那个啥七盛街嘛——哎,师傅!麻烦去七盛街那个什么封年公寓吧!”
末了,他凑过脸来探询道:“我没说错吧?”
我没做出任何理会,仅是颓然地将头部伸过窗外——此时此刻,路道旁一群又一群青黄相间的槐树叶子,竟在秋风的撩拨下肆意起舞——好不涤畅……
“嘿,小麋鹿,你在干嘛?”某年某月某个城市的“槐树庄”里,有个中年男子突然冷不丁地拍了拍我的右肩,吓得我往后一个趔趄。
“我在等一个人。”我很没好气地回答着。
“噢,男朋友还是女朋友?”他不但不为他的失礼感到抱歉,反而近一步八卦道。
“一个中年男人,跟你差不多大,比你要高点——”我对着他比划道。
“噢!那个人是你父亲!”他笃定地打断我的介绍。
“他不是我父亲!”面对陌生人的无端猜测,我的情绪挑拨得很是激动,“他是我爱人!”
“我明白我明白!”见此,他赶紧换上了宽慰的语气,“就像……我爱我的儿子一样!”
“不是那样的……”我很是委屈地埋下头,“我们的爱是不一样的……”
中年男人想必也是一时懵楞,没有再顺着我的话继续断章取义,而是没厘头的提了一个对我来说很有厘头的问题:“你的爱人咋还没出现呢?”
“唉!太不守信了!”说着,他边叹着粗气边摇着头。
“他会来的!”我猛地一下挺起身子,将脸转向旁边坐着的中年男人,“他跟我约定好的!所以一定会来的对不对?”
中年男人不再作答,仅是沉默地看着我,眼神里探不出任何意味。
末了,他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一张白色纸片:“你看起来很悲伤,有需要尽管来找我!”
当天夜晚,我便敲着上面一排阿拉伯数字寻到了他所在的住所——没有想象中那般充满危机,但也称不上多么温暖。
“过来,小麋鹿!”他喊着我的昵称,这个世上除了葛延再也没人唤过的昵称。
我局促地向他靠近。
“瞧,你的脖子上竟然挂了个鹿角。”他欣喜地抚弄着我心爱的吊坠。
“一个大我几个月的女孩送给我的。”
我适时解说着。
“beautiful,非常适合你。”
他放回了吊坠,将目光转移到我的脸上——或许是头发,或许是胳膊,又或者锁骨——总之,我的眼神一直是游移着的,无法探知对方的定向。
“为什么会爱上一个中年男子?”终于,他直奔主旨。
这也是我此行唯一的兴趣。
“你是同性恋吗?”他继续问道。
“他是你第一个爱上的男人吗?”
“你还会爱上其他男人吗?”
一连好几个问题快速如机关枪里迸发出的子弹一样,让人应接不暇。
我选择最后一个答复:“不会了,因为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
是的。那时候我坚定(固执)地认为,他该是全天下最好的人了,像朝阳、像天使、像耶和华——是在我平淡岁月里敲响出的一段惊艳乐章。
也正是这段惊艳乐章,后来遂变成我每日每夜、不辞累倦的永恒绝唱……
“窗外有啥呢?”回忆终止,坐在我旁边的路照轻声出问。
“路照,你最喜欢什么树?”我对着外面的空气吐了个与回答毫不相干的问题。
“啊?”
“绝对是杨树啊!”停顿两秒后他告诉我,“来生要做一棵白杨,站成永恒的姿势,没有悲欢。”
“呵呵……”我讪笑两声,“你觉得槐树如何?”
“槐树啊,我能想到的是——”他开始斟酌出诗句,“堂前银花溢,疑似故人影。”
“银—花—溢,故—人—影。”我慢声推出诗中所表之意,“出自前朝哪位诗人?”
“没有出处,既兴创作。”
偏偏他这看似毫不刻意的即兴创作,愣是再一次把我给丢进回忆的冢池——直至下车,都难以匍匐。
“是七盛庄这里进去吧?”他问。
我不置可否。
“往左拐还是右拐?”
犹如耳边风。
“你是不是头晕?”
我惊愕地抬起脸。
“没……噢,一直往前走!”我说。
听到答复的他,并没有顺着我的意继续往前走,反而弯到身侧不远处的共享车前试踏两下,朝我喊道:“快过来!”
我朽钝地往他方向走去。
“我不会骑很快的。”驾在前座上的他斜过头看了看我。
我没有作答。
然后车子便在我的沉默间里缓缓前行了——不疾不慢的轮胎碾动声与地面上刮扬起的灰尘融成一气,像是融成了许多年前那场蝉鸣聒噪不止的炎热仲季……
“从今以后,这里就是你家咯!”
这是28岁葛延的声音,声线温厚且充满磁性。
“我……该……叫你……叫你什么?”
这是5岁葛遥的声音,怯懦中藏着拧巴。
1999年的盛夏,阳光没有以往炙灼,却比之后都要强烈。
“叔叔、哥哥、爸爸——”他转身关上房门,示意我步往客厅,“甚至父王、爹爹、都可以,只要你喜欢!”
“那……那我……那我可以——”我从书包里翻出了那本牛皮色练习簿。
“可以啊!”他欣然接过我举过头顶的本子,轻慢地翻页开来。
“大榕树、小麋鹿;还是蛮登对的哦!”他笑得眉眼舒展,英气毕露。
“小……小—米—露——”我一岔一岔地吐顿出这个专属于我的昵称。
“是麋鹿——不是米露!”他俯过身摸了摸我前额的头发,“头上长了两个大弯角的动物。”
我摇了摇头,表示并不知情。
“就知道你肯定没见过。”
“来!”
他从电视机底下的柜子里搛找(自创词,意为夹选)出一本比练习簿稍厚点的彩画集,对着我摊开:“就是这个。”
我好奇而又拘谨地伸过脖子,探向他手指所屈的地方——那的确是发生在我五岁之前的世界里的一个天外来物。
当然,五岁之后就不一样了,五岁之后的人生有着质的飞跃……
“哎,葛遥!你快看啊——那家早店铺竟然还没收摊!”
还未来得及细细品味几番千禧之年的聒蝉声,身前却铛起路照这厮粗犷的“招魂铃”。
深觉心处很不够滋味。
“下来吧!”我冷冷地说。
“封年公寓还有100米呢!”他伸出一只脚抵住地面,“你要是觉得饿,进去这个早点铺看看如何?”
刚想把“快走啦”这几个字呼之口来,转而又想到经过了一个上午的蹉跎,清早那罐360g含量的达利园八宝粥早已被胃囊吸食干净。
于是,我只好收身跟向他的步伐。
“你喝这个怎么样?”他从冒着热腾腾水气的铝制蒸锅里抓住一杯牛奶状的液体举向于我。
西米露?
不知怎的,一听到三个字,往昔的一段话景遂即如电影回放般扑面而来……
“记住,你是小—麋—鹿!不是小—米—露!”
“不过呢,倒是有一种食物称作‘西米露’。”
“想吃吗?明天一大早我就去集市买来给你!”
“咋了,你?”见我半天不回应,他重重地在我面前把它晃了晃。
“啊——没,就……就这个吧!”我用力眨了眨有些模糊的眼,“然后吃的跟你一样就行。”
“ok。”
“老板娘——两个胡萝卜包和两个青菜包!”
“路照!”
距离他十几步远的地方,我微提高分贝朝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
“剩下的100米我们慢慢走回去吧!”见他闻声而停,我赶紧将内心思虑好的话语和盘托出。
他回过头来:“正合我意。”
深深的话要浅浅地说,短短的路要长长地走。
“哎,知道我为啥买这两样食物吗?”走在前面的路照一边咬着包子,一边侧过脸望向我,“因为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就比如你这种啊,看似是陷进了死胡同里,才会认为自己啥都是错、啥都是缺陷,整个一副终日里郁郁寡欢不得志的模样!”
“但你要想想啊,你并不是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在你没进入这种状态前,在你还饱有信任与信心之前,你所自我肯定的、他人口传褒赏的、这些优处,都是能够证明你是有被世界温柔相待过的——也就是说有被人尊重过、仰慕过、深爱过。”
“那么以此推托,有人愿意花费时间与精力,来了解你、亲近你、援助你摆脱困境,也是因为你值得让别人付出。”
呵呵。心理学诡辩论吗?
我的内心深处开始以机关枪射击的速度对着这个虚伪的“雇佣”翻了无数个白眼。
“还觉得饿不?两个是不是太少了?”许是大道理讲的累了,他很明智地将话题回到食物上(毕竟是从食物开讲起的)。
“我感觉我快要和河豚一样撑爆肚皮了!”我低吼出声,置气般抢走在他面前。
“哎,葛遥!”他在后面紧追着我,“封年公寓不是往那个方向的!”
“你不回家了吗?啊?”高个男人就是腿快,毫不费力地就站成一面墙堵在我身前。
“你以为你心理学很厉害是不?”我气在正头,“你不会以为你看了本《厚黑学》就以为全天下的人都能被你洞穿了把?搞笑!鬼谷子老人家都不敢这么妄谈自己。更何况你这种社会主义产下的三无青年——”
“哎哎哎,葛遥!你想说什么,回家慢慢对我说,不要在这大路上让人看笑话。”
他勾起我的胳膊,欲往另一边走去。
“那不是家!”我甩开他的手腕,大声吼道。
“那……那只是一个——睡觉的地方。”
我像只怕生的野猫般,说完一句卡顿的话语就敏感地缩紧(摊倒)了身子。
“从今以后,你再也不会是一个人了。”他蹲下身子视线与我垂直交接,英气的眉眼舒展开来。
“是的,相信我,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他朝我摊开了厚实的手掌。
“呃…呃…”仿若失灵的机器人般,我迟钝又滞拙地扭动着脖颈,一秒接着一秒。
直到僵硬的椎骨中传来一听痛麻的“咔嚓”声,才得已重获灵敏。
“真的吗?”我雀跃地瞪大了瞳眸,仰起头来瞻望着面前这棵泛着银光的“洋槐树”。
“嗯。”秋风习习,白色槐花摇曳起它轻盈的身姿,像极了堂前悬挂着的流苏风铃。
“谢谢。”
我将手掌轻轻往地面一撑,遂接住了它伸过来的枝丫——如同接住了通往天堂的“门卡”。
“很好,就这样。”它松下枝丫,收回腰身之上。
是的。
但愿最好就是这样,但愿这余下的74米永不会抵达。
然而,再远的路也终会抵达的,正如再长的梦也有醒来的那一刻。
活着的世间,“连暝”仅是酒醉后的短暂麻痹,无法成为“永不复曙”的必要条件。
当然,也不存在这样的条件。
倘若真的存在,那么挺拔在我胸前的这株高壮的、闪烁着银光的、洋白槐,就始终是株洋白槐——不会羽化成一件男人的长衬衫了。
“已经到了。”楞怔间,走在前方的路照突然回过头来提醒着我。
“啊?是吗?”我惊愕地抬起头看到“封年公寓”牌匾,心里没来由的有些遗憾,“那就只好进去了。”
“等一下!”他正身立在入口处,直直地撑开一只胳膊,“我想先跟你说一下我的一个想法。”
想法吗?噢……其实不用说的。
我已经习惯住在这样黑暗的一个房间了,我已经完好无事地度过了四个月,未来八个月我相信依然能生活得很美满。
尽管今日中午时分,有一个善意的“雇佣”曾深情款款宣告我:要做我的家人,不再让我孤单一个。
但我心比明镜,料知这只是句荒诞的老旧童话——难道别人会放弃窗明几净的舒适狗窝,来陪你一个精神病患者共躺阿鼻地狱?
用屁股沟想想,也不大可能实现。
所以,这种小事听听就好,不必放在心上,更不必张口来提。
然而,事实证明我想错了。
因为我看见艳阳映射下他浮开嘴角,说了句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可能会听到的话语。
他说:“我要带你离开。”
霎时间,风云变,秋转夏,银花溢似故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