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成长阶梯(二)
作品名称:一路向南 作者:柒葉艸 发布时间:2020-03-21 14:58:19 字数:4123
(一)
宋远竹离职后,没再来找过依路,由于上班时间错开或是旁的什么缘由,小花她们几个与依路也慢慢疏远了。依路变成了独来独往,好在时间一长,她也已能习惯。
周末工休时,除了看看书,她就去看看表哥他们。两次去她都没见着小刘,表哥说小刘估计是嫌活太重,进了工厂了,依路也没有多问,都是在外面漂着的人,走走停停的不都是常事吗?
只是每次独自过马路,望着马路边扬起的尘灰和陌生的人群时,她都会有种特别不真实的感觉,恨不能马上能飞回她那日思夜想的校园去。秋来的红叶、夜来的月色、飘洒在空气中的阵阵书香、神神叨叨的麻辣室友等等等等,每天都在她的脑海里反反复复,挥之难去。
钻房的“哥们”也大多知道依路快要走了,气氛不知何时就一改之前的打打闹闹,突然就变得客气和礼貌起来;就连向主管与她的争吵,次数也少了,他还老老实实地配合着不停地返工。
总务部米助理踩着细高跟下来过两次,口头上向依路确定了她离职的日期,正式手续要等她走的前一天再去办公室办理。
还有半个月的时间,依路要去一趟爸妈做事的工地,商量一下学费的事情。
表哥那天还特意请了假陪她去。
虽然就在邻市,却还是要辗转换乘两次大巴,他们到达目的地时已是午后了,太阳最是毒辣的时候。两人辗辗转转,口干舌燥,问了不少路人,才找到工地所在。整个工地被红蓝色相间的塑料布围蔽在一座大桥的桥墩下面,除了几个临时搭建的木棚,便是一堆堆钢管水泥和被挖土机挖得坑坑洼洼的路面,有不少下水管曝露在外,发出一阵阵恶臭。
妈妈闻声从其中一个木棚里钻出来,东找找西凑凑。还好还有些中午剩下的饭,她在外边空地上架起锅生起火,张罗着炒了两样小菜。依路与表哥就着几块砖头撑起的木桌子吃过饭,她把烟从包里拿出来:“妈,我爸呢?中午不是要休息一下才出工吗?”
“你爸在床上躺着呢。前几天轧大铁时不小心扭到脚了,有些肿,要等脚好了才能出工。”妈妈叹了口气,“你爸两个月的工钱都还没结,昨天找了包工头,包工头说他也还没拿到工程款。我做饭的工钱这个月也只给了一半。”
妈妈又瘦又黑,身上的T恤应该是妹妹穿过不要的,不合身,颜色也太艳。
依路赶紧钻进方才的工棚去找爸爸,爸爸已经起来了,弓着背拖着左腿正要往这边来。爸爸头发灰白稀疏,每走一步眉头轻皱一下,比上次见面时也瘦了不少。
依路弯腰搀着爸爸又回到“床上”,小小的木棚里,足足有十几张木板搭的“床”塞在里面,每张“床”都用颜色各异的塑料布半遮着。“床”上或躺着或坐着与爸妈年纪相仿的老乡们,有好几位还是同村,依路一一打过招呼。妈妈找来几张塑料凳子,三个人紧挨着“床”坐下,中间尽量挤出一条过道来,好让大家进出。
依路抬眼左右望望,木板墙上糊满了报纸,床边的桶桶盆盆脏得看不见原来的颜色,地上坑坑洼洼,到处是积水......依路原本一直忍着没流眼泪,这下忍不了的,眼泪噼里啪啦一时止不住。
表哥见状,忙安慰她,说不用急,钱的事他会想办法帮忙凑凑,也还可以找工友借一点。
父亲抽出支烟来点上,猛吸了一大口:“我们已经借了你不少了,一时也还不了,你结婚要等钱用,就不劳烦你了。小路在你那边,肯定又让你操了不少心。”
表哥嘴唇动了动,低下头来没作声。
“各家都有各家的难处,你也已经尽力了。”妈妈把依路的手拉过来,拍了拍,“小路啊,你等下再去找一下你妹妹,她这个月工资应该发了。我们看看能凑出来多少,再想办法。”
依路点点头,从包里抽出两张一百元来递给妈妈,让妈妈带爸爸去医院瞧瞧。爸爸的腿虽已用膏药贴着,但还是肿得很大。
表哥也打开钱包,抽出两张一百元来,递给妈妈。
妈妈没说什么,默默接过钱来揣进了口袋。
(二)
妹妹打工的地方离工地不太远,步行也就二十几分钟的路程。
尘土飞扬的马路边,座落着一整排灰色的大型厂房,由于还未到下班时间,妹妹所在的鞋厂大门紧闭。表哥领着她走进正对厂门口的小店,讨了张塑料凳子来让依路坐下,交代了她回程的车次路线,便自己先赶回去上班了。
依路独自坐在小店门口,一直等到傍晚,工厂的大门才打开来,陆陆续续有工人走出来。清一色的女工,清一色的天蓝色工衣,左胸挂着一张厂牌,分散着走进各个小店;有三五个女工进来这家小店,买一支冰棍或是一杯冰镇八宝粥。
她赶紧站起来,走到大门边上去,几乎每个路过的女工都要侧目望她一眼,估计是在脑海里搜索了一番,终究不是识得的,脸上多少也就有些失望的神情。
妹妹一认出她,马上忍不住惊喜地尖叫出声,连带与她走在一起、年龄相仿的“姐妹们”,也都笑得极其大声。
妹妹拉着她又回到方才的小店,每人一支冰棍,说是她请客。
依路的鼻子酸了酸。
妹妹依文还未满十六岁,出来打工却已快一年了,真正名义上的“童工”。脸颊间稚气未脱,行事、说话却已然是个小大人了。
她身着大大的工装衬衣,长发盘起来在后面随便梳了一个髻,黑色紧身裤,一转身,后背汗湿了半边,内衣颜色清晰可见。
妹妹说姐姐我去跟保安说一声,好让你今天留宿一晚。
另一个女工“咦”了一声,说那些保安那么凶,能同意吗?
妹妹肯定地点点头,说保安队长是我们老乡,她请他吃过一次宵夜,能答应。
一行人又转身跑回去,过了十几分钟,妹妹一个人跑回来了:
“姐,你再在这里等两个小时,等我加完班下班了,再出来接你。”说完又急匆匆地跑进去了。
大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依路左右望望,身着工装的女工立时全都不见。
依路叹了口气,双手交错着抱在胸前,慢慢坐下来,晚饭还没吃,她也并不饿,地上窜起的热气还有食物腐坏的味道让她几乎呕吐。
此时小店四围还出现了好些看似刚从家里出来的“老乡”,她们三五个围在一起蹲在地上,旁边堆着大包小包,依路估计她们都是候在外面等着进厂的。
幸好天没下雨,依路心想,如果下雨,她们连个蹲的地方都没有。这些小店都是临时用简易的棚子搭的,如果下雨,就算店里面估计也无法容身。
幸好这里的夏天与秋天,都极其少雨。
天渐渐暗下来,路灯还算明亮,行人慢慢少了。远处工地的方向也亮起了灯,依路想及爸妈的模样和他们的栖身之所,鼻子又不由一酸。
依路等啊等,对面的大门中途一共开了三次,都没看到妹妹出来,直到夜里十点多了,大门才被轻轻拉开来。妹妹从里边露出脸来,向她招着手,示意她悄悄地跟着她进去。
依路已是疲惫至极,一边脚步轻轻地跟在妹妹身后,一边打着哈欠。
“我们今晚要加到两点钟,我先带你去宿舍。”妹妹加快步子,“每天都说只加班两个钟,但每天都要拖到两三点。工资也就500多,觉睡不够,吃得也是连猪都比不上。”
“加班这么晚,你们早上几点上班?”依路四周看看,路上没几个人。
“一样还是八点上班啊,七点半就要集合,还要做什么早操!这边的台湾厂都要做早操。”妹妹叹道,“我之前也想让表哥朋友帮我忙,进你现在那家电子厂的,可惜我还不到十六岁。身份证也不知道可不可以办大一点?下次我问一下老乡。”
说着话,就到了一幢楼房前,爬上四楼,宿舍到了。大型的集体女宿舍,足足可以容下几十人,全部都是三层铁架床,住在中层的,估计只要坐起身来,头就碰到上铺床板了。还好妹妹占了一个下铺。
妹妹麻利地翻出一套衣服来,带她找到可以洗澡的地方,交待她两句就匆匆赶回去上班了。好不容易请到假出来,已经是管事的网开一面,如果回去晚了,一定会挨骂的。
依路小心翼翼地洗漱完毕,穿着妹妹的花裙子,困意全无,也并不觉得饿。她轻手轻脚绕着宿舍走了一圈,宿舍并没有旁人,床铺都空着,除了床铺,地面上堆满了水桶和脸盆。有的人吃过饭的碗都没洗,直接塞在鞋架上。
依路走到外面,对面两幢厂房灯火通明,隐约看得见里面忙碌着的人影,机器声、说话声也都能听得见;水泥空地上好几辆叉车在兜着圈,几个男工跟在左右不停地往上面搬着材料。
依路站了会儿,有些累了,回到妹妹的床位,坐到床上整理被褥枕头,枕头下压着一本《故事会》,封面上写着一九九九年第八期,应该是上个月才买的,依路躺下来拿着翻了翻,睡意慢慢就上来了。
一阵嘈杂声,依路惊醒过来,妹妹她们终于下班了,一个个穿梭而过,也大多是十六七岁的年纪,每个人手里抓着几个包子,估计这些包子就是她们的宵夜了。
妹妹将厂牌一摘,坐过来,递一个包子给依路,依路不想吃,又递回给妹妹。
妹妹三两口啃完,提着桶就去占洗澡位了。
她回来时换了一条齐膝的棉布睡裙,走近了灯光下一照,依路发现她的双腿上全都是黑包或褐色的疤印。依路捞起她的裙摆来,从脚裸到大腿,密密麻麻都是,两条腿上几乎没有一块白净的地方。
依路立时心里一痛,哭出声来,妹妹也跟着一起哭,住得挨在一块的几个女孩也把自己的裤腿提起来给依路看,每个人的腿上都与妹妹差不多,几个人面对面坐着一起流眼泪。
哭了一阵,妹妹伸手给依路擦眼泪:“今年宿舍搬到楼上,已经没有臭虫了,去年我们住在车间那边的一楼,太潮湿了,每天都被咬得没法睡。你看,现在都脱了痂。已经好了。”
她又摸出自己的小箱子,拿出一个黄色信封来给依路看,上个月的工资她一分都没舍得花,就等着她来拿。
说了一会体己话,姐妹俩个紧偎着睡下。妹妹实在太困了,很快就传来轻轻的鼾声,;依路睡不着,脑海里有无数个念头转瞬而逝,那些念头和理想都太遥远,都无法让她的亲人们立即远离苦难与穷顿。
她林依路是何其自私呀!为了供她读大学,她的爸爸、妈妈、妹妹远离家乡,生活在这个城市的最底端,吃不好,睡不好,穿不暖,他们为了她的那还不确定的“美好未来”做出让步和牺牲。每一次写信,他们都说自己很好啊让她安心读书,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她怎么也想象不出他们过的都是怎样的日子。
两个月前,她还在校园里因为爸妈迟到的生活费而不悦,此时她恨不能每天不吃不喝将他们的那些血汗钱节省回来。
她算了算,距离她毕业、顺利找到工作至少还需要四年,四年,爸、妈、妹妹还需要在这里挨过多少个日日夜夜啊?
天慢慢亮了,她也终于做好了决定。
依路走出工厂大门,与妹妹道别,妹妹抹着眼泪:“姐,你真的决定不回学校了吗?”
依路点点头:“你告诉爸妈,让他们赶紧回家,把家里的农活做好。我可以一面打工一面自学,同样可以拿到文凭,找到好的工作。等我工作稳定了,我就来接你出厂。”
妹妹“嗯”了一声,红了双眼,双手紧握着黄色信封站在扬起的灰尘里。
太阳马上就要升起来了,又将是无比闷热的一天,依路转身大步往车站方向走去,转过弯时再回头来看。已看不见妹妹的身影了,她昂起头,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