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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作品名称:魂魄      作者:唐彦岭      发布时间:2020-03-14 10:22:04      字数:5133

  2018年12月2日,星期天,是个极其平常而普通的日子,与往常没有任何特别。太阳依旧是带着它火红的圆脸跳出东海,微笑着走进人间;昼伏夜行的寒霜夜深人静之时光顾世间,给大地披上一层厚重霜被,大地一片银装素裹。虽不是隆冬,晨跑在乡间光滑的水泥路面上,踏着厚霜,北风中仍是凉意嗖嗖,内热外寒。
  “老唐吗?老包走了!”掏出衣袋中山响的手机,是老郑打来的,贴在耳上,听得真切。
  “什么时间?”
  “夜里五更!”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刚过五十的人没患过大病,说走就走了,一天福没享过!
  手机还没放进兜里,“嘀”的一声,打开一看,一条微信跃入眼帘:战友潘美不幸去世,定于明天上午九点在英雄广场召开追悼会,务必参加!
  老潘,半月前我见过,可谓是那种吃饭喷香的人。看他那吃饭的样子,的确让人眼馋,他头也不抬,一抄连着一抄,“哧溜、哧溜”。十分钟不到,两碗稠乎乎的手擀面吞了个底朝天。手背杠了杠嘴唇,拍拍胸脯,砰砰作响。“医生说俺有病,尽他娘的闲扯蛋”。
  啥病?
  疑难杂症!手机屏上显出四个字一个感叹号。
  老包是我同年入伍的战友,与我同岁,河南开封人,我的半拉命是他给的。不知是否得了包拯的真传,脸色油光乌黑,性格刚毅,你绝对在他身上能看到包拯影子。讲的就是一个理,上了他的犟脾气,天王老子不在话下。战友们戏称他包黑子。他嘿嘿笑儿对之,时不时还引以自豪。祖上有个包青天,人间幽冥他全关,官至丞相开封府,王朝马汉站两边,三口铜铡摆在前,要问那个犯王法,皇亲国戚罪难开……老包一发而不可收拾,滔滔不绝,次次都是战友们把手摆成荷叶,他才一声长叹惋惜万分的样子,怏怏而去。
  第二年入伍的是河北兵,接到新兵名单,我大吃一惊,有个新兵竟叫潘美,与宋朝白脸奸臣潘仁美一字之差。天底下竟有如此巧合,评书《杨家将》中的两个宋朝冤家对头分到一个班。当然战友们知道这是风马牛不相及,但总有几个好看热闹而又不安分的人,窃窃私语,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好戏还在后头哩!
  潘美有恩于我,要不是他的鼎力相助,我难以跨进军校的大门。
  潘美细皮嫩肉,是个城镇兵,一副白面书生的模样,像是棵缺乏阳光的豆芽,卷曲在空落落的军装里。我怀疑他是走后门过的体检关,要不然是带兵的看花了眼。这小子并非一无是处,嘴特别能呱啦,是那种吐沫能点灯的人。刚入伍不久,他就多次凭着他那三寸不烂之舌,死的说成活的,泪人儿变成笑面花。还时不时地露上两手,变化个魔术,让战友们刮目相看。不知他从哪里学的手艺,一支笔一张纸,三下五除二,勾勾画画,胡乱一通,不是花开富贵,就是百鸟朝凤,间或玉女下凡;偶尔柳体宋体草书,洋洋洒洒一气哈成,博得阵阵喝彩。副指导员视他为宝,非要潘美调到连部当他的通信员。团宣传股长要了几次,每次都吃闭门羹?
  春节过后,小年还没过。部队接到轮战命令,恰巧副指导员转业回地方,连首长大换血,新来的连长指导员提出精简连部兵员充实到班排。豆芽似的潘美首当其冲,充实到我们班,同时任命他为我班的第二副班长。连长说潘美除了军事技术差点那样都不赖,吹拉弹唱样样精通,还说让他协助我作全班的政治思想工作正好弥补了包成的不足。包成已于三个月前成为我的副手,工作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射击投弹,军事体能,那叫呱呱叫!当副班长绰绰有余。潘美报到,我成为全连唯一一个拥有两个副班长的班长。我悠然自得,老乡面前常常炫耀一番,我带的是个加强班。
  “班长,别听他瞎唠叨!”宽厚耿直的包成暗地里向潘美发飙,处处与潘美作对,踩潘美的脚后跟,“一个新兵蛋子,懂个赇!”
  其实,我对潘美也颇有微词。平心而论,他讲的也并非一无是处,有时听起来头头是道,顺心顺耳。好几次因为他的意见被连队甚至营团采纳而受到首长的表彰,尤其是战前单兵训练法被全团推广,无论我如何推辞,功劳最终还是记在了我的名下。潘美毫无怨言,我感激涕零,花一角钱买了支圆珠笔送给他。犹如过眼云烟,三天后就抛到九霄云外。
  常常使我不锐的是,他说话有些偏能,爱说风凉话,叫人下不了台。有时出个点子,让人总觉得不合时宜,心里不太舒服。这不,潘美将一本少皮无毛的旧书递到我手里。“班长,《三国演义》,打仗用得着”。《三国演义》,这不是禁书吗?我心里犯嘀咕,何况三国又是何等遥远的时代,风马牛不相及。潘美一转身,我就把它扔进了角落里。不曾想传到了包成的耳朵里,包成像是抓到了潘美的软肋,乘胜追击,踏上一只脚,以至于潘美永世不得翻身!
  “报告给指导员,给他记个记过处分!”包成一出拳砸在了铺板上,铺板立时发出咯咯吱吱的呻吟声,“三国是哪个国家?战场上看这玩意,不扰乱军心才怪嘞!”
  包成没喝过多少墨水,自己的名字还写不成个儿。可他执行命令从不打折扣,敢打硬仗,敢啃硬骨头,素有“拼命三郎”之称。我心里清楚,他们两个可谓是我的左膀右臂,文武二将。别看他们两个针尖对麦亡,轮到我一发脾气,两个人全都买粥的不喊焖了缸子。日长天久,我渐渐对他俩产生了依赖感,没有他们在跟前晃悠,不免产生缺失感。我没摇头也没点头,只是对着包成笑了笑,摆摆手,还顺手扔给他一包糖,示意他带着两个战士给房东挑水去。
  五月三十一日凌晨,敌人借着夜色和缭绕的大雾向我高地扑来。我班十个人分守两个小高地,其实就是两个相连的馒头似的小山包,共有四个掩体:一个弓子钢人造掩体,三个自然形成的小石洞。人造掩体可坐可躺,人在里面比较舒服,可容纳三四个人;自然洞内狭小不说,还石头嶙峋,形状古怪,毫无规则。人在里面,站不得,做不得,趟不得。说句不好听的话,还不如坐囚车舒服哪。原计划我与潘美带领四个战士坚守左前方高地,可包拯坚决不肯,递交血书要求到左前方高地。潘美坚决反对,为此,两人差点打了起来,最后发了“毒誓”。千人打锣一槌定音,我大手一挥,就按包拯说的办。
  半个小时炮击过后,阵地死一般的静,黎明前的黑暗超过了子夜时分。黑和静加剧了恐惧,我的心提到了喉咙眼,上阵地头一仗,千万不能丢人现眼!“哗哗啦啦”一阵空罐头盒子声音从前方不远处传来。
  敌人摸上来了,我拍了拍左侧的小宋:“快,传我口令,做好准备,打!”
  “慢!”右侧的潘美拽拽我,“班长,敌人靠近了再打!估计敌人离我们起码五十米。”
  “你小子怎么知道的?”我疑惑地盯着潘美。
  “班长,俺布置的罐头盒子俺还不知道。”
  “呯,呯,呯,呯……”
  “咣,咣,咣……”
  左前方小高地传来了密集的枪炮声,枪声、六零炮声、手榴弹爆炸声,交汇在一起,杂混成强大的声场,包拯他们率先打起来。潘美扭头抵到我的耳边:“坏醋了,班长,包成这小子要吃大亏了!”
  “你小子净长敌人的威风。”我回敬了他一句。
  潘美大有挟天子以令诸侯之气,对身边的小宋命令道,快去告诉包成,进入掩体掩护自己,就说班长命令。小宋没等我张开嘴,就没了人影。
  不到十五分钟,我刚被潘美侧身拉进身边的小石洞,就感觉到无数只炮弹铺天盖地,不绝于耳的爆炸声震耳欲聋,几块弹片带着锋利的哨音斜刺洞壁,险些钻进我的腹腔。我侧扭着身子,斜靠在洞壁上,眼里透出感激的光,直射潘美。亏了你小子脑袋瓜子转得快,要不然全班牺牲大发了!
  阵地防御取得大捷,我班以较小的代价(两人受伤)歼灭敌人十余名,受到团首长的表彰。包成右胳膊被弹片削去一块皮,宁死不下阵地,防御大捷后,被强行送到医院疗伤。临别时,他双膝跪倒在我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班长,要不是你下死命令,我的脑袋早被敌人炸开了瓢。”我正要张嘴,他一把抱着了我,“班长,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骑驴看唱本——走着瞧,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六班长,你是个党员,你怎能带头搞封建迷信?”六月底小坪坝休整时,指导员把我叫到他办公室,“你要写出深刻检查!”
  指导员虽然没有点明,我也清楚他的所指。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都是潘美这小子出的坏点子。
  六月二十日上午,周末,天气晴朗,万里无云,连队自由活动。潘美凑到我跟前:“班长,西面山上有座庙,名曰诸葛庙。诸葛庙里敬着诸葛亮,抽签算卦准得很。十里八乡的老百姓没有不信的,今天是庙会。走,咱也看看去。”
  “俺可不信那一套,都是骗人的鬼把戏。”我摆摆手,“不去,不去!”
  或许是潘美的三寸不烂之舌打动了我,或许是奶奶千里之外虐成的祷告影响了我,心不甘情不愿的我着了魔似的跟着潘美上了山,着了魔似带了六个战友上了山;着了魔似拜了诸葛老神仙,着了魔似抽了签占了卜。奇怪的是我竟叫潘美给我在诸葛老神仙塑像前留了影,同样奇怪的是庙里的主持竟没收我一分钱。难道我不值卦钱?不,不,你的命硬!潘美朝老主持皱皱嘴,卦里不该收班长的钱。老主持捋着白山羊似的胡须,顺着潘美的话茬说下去,这位小同志说得对,出家人不打诳语,阿弥陀佛!
  下山的路上,潘美竭尽夸赞之能事,伸出大拇指说我抽的是上上签,福大命大;又说我命多么多么硬,卦里看,至少能克死个鬼子兵。更玄的是说我踩到地雷地雷不响,即使炮弹砸到头盔上也会毫发无损。喜欢好听的是人的本性,我也不会脱俗,明知道潘美海吹胡啦,我仍旧犹如三伏天吃了支冰淇淋,心里美滋滋的。竟不知不觉中哼起了《路边的野花不要采》,挖着邓丽君的歌调,学者邓丽君的动作表情,博得一路喝彩。
  三十年后我才知道自己抽的是下下签,不值卦钱,都是潘美捣的鬼。三十五年后,全连战友老山相聚,没有看到潘美的身影,他那笑嘻嘻的脸庞却还缠着我唱这首歌,一定要我用原音唱。
  幸亏是在战区,部队需要稳定军心,宣传正能量,鼓动全体指战员参战激情,是参战部队的主轴。指导员坐在我对面的马扎上狠命地抽着大重九牌香烟,一支接着一支。唉,团首长点名你带全班随作训股米参谋深入前沿阵地摸敌情。作训股米参谋,我的老上级,也是潘美的老乡。仗着军事管理技术过硬,看到不顺眼的事,尤其是自己的兵受了委屈,常常牢骚满腹,甚至与上级撑眼皮。十五年的兵,才混了个连级,说好的转业,新到的连长也已报到,可他突然反悔坚决留队。团首长无可奈何,只好调他到团作训股任作训参谋。我和连长也没办法,谁叫你名声在外,响遍全团了。处分暂时免了,你可要为连队争光。全连静候佳音,胜利一定会属于我们的。指导员说完伸出带着焦油的右手,我赶忙双手伸过去紧紧地握着指导员有些颤抖的手。谢谢你,指导员,我们班保证圆满完成任务!
  “我们又成了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啦!”米连长(他曾在我连当过连长,我们习惯这样称呼他)是个大老粗,档案上初中毕业是假的,那是应付当兵村支书给瞎编的,其实三年小学没念完。一见面,就伸出两肢又粗又长的胳膊,两手将我们搂在一起,“弟兄们,我们一起到鬼门关走上一遭,不许掉队嗷!”
  对,谁也不许掉队!十个人,十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握成拳头。虽不同日生,但愿同日死。刚疗完伤归队的包成冒出一个“死”字,米参谋挥手一拳:“今天饶你小子一次,今后谁在提一个‘死’字,老子让他先‘死’。来,弟兄们,端起来,大口喝碗壮行酒。”米连长一仰脖子,喝凉水似的,手中碗底朝天。“谁不喝完,奶奶的,谁不是咱老米的好兄弟。”
  战区的天说也奇怪,山下不下山上下,山腰不下山顶下,山南不下山北下。我们一行十人轻装简行,背包水壶急救包,冲锋枪手榴弹外加一枚光荣弹。我们出发时,虽是夜暮降临,一向欢快的星星依旧耐不着寂寞的性子,俏皮地眨巴着眼睛,唱歌、跳舞,为我们送行,为我们鼓掌!
  潜伏地点就在眼前,左九高地的郝班长趴在猫耳洞顶部指着右前方的一座小山包说,小山包是敌人放弃的一个无名高地,十余天的观察没发现任何动静,但时而有冷炮落地爆炸,幸而草木破坏不大,隐蔽潜伏不成问题。郝班长披头散发长过耳际,一脸络腮胡子,一条半截裤子一件绿色背心裹在身上,脚趾头争先恐后探头张望,俨然一个山顶洞人。回头看看自己,不禁哈哈大笑,一路奔波,一个个酷似泥摸猪。郝班长说,全班三个月没下过阵地,没吃过熟食,全靠罐头和压缩饼干度日。
  “噗嗤”我前脚刚踏上小山包,脚下就发出触及软东西的声音,随即是一股刺鼻的腥臭味钻入耳孔。蹲下去,左手一摸,一堆黏糊糊肉嘟嘟的东西,感觉手上有许多小虫在蠕动。借着微弱的月光,大体上能够看出这东西的轮廓,极有可能是具腐烂变质的尸体。从服装制式及头盔来看,尸体是敌军撤离时丢弃的,已残缺不全,估计至少发生在两个月以前。
  借助夜视器材,我们寻到洞口朝我军阵地方向的三个自然洞,大小不一,形状各异;其中有个洞半朝敌军阵地半朝我军高地,洞口形如飞龙,张牙舞爪,里面滴水叮当,深不可测,不寒而栗。另两洞紧邻相连,宽敞平滑,可坐可躺可站可卧,洞内敌军残物随处可见,两洞可容纳十余人。米连长大手一挥,洞里安营扎寨。大伙儿一呼百应,服从米连长的决定!可偏偏出来个露头青,潘美非要我与他一并住到半朝敌军的飞龙洞。他振振有词,越是最危险的地方越安全,越能捕捉到敌人的真实情况,没谁去,他自己去!我身旁的包成呜呜呀呀,首长来时叮嘱,保存自己,侦察敌情。去那个鬼地方,傻屌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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