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藤川五男

　　日本陆军第五十九师团第十三联队联队长藤川五男已经很久很久没能睡个囫囵觉了。
　　倒不是因为战况吃紧兵力愈显不足所带来的各种困挠，其实这神经衰弱的毛病早在岩手医学专门学校念书的时候就有所症兆了。
　　可能是心理准备不足吧，考入医学专门学校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每逢遇见人体解剖之类场面，藤川都会因为恐惧和心理上的极度不适应而彻夜难眠。令藤川崩溃的是，尽管在心理层面上不断地暗暗调节，但这个难以逾越的心理障碍，直到医科毕业进入军队服役了也没能完全消除。
　　为了抗拒或者说是逃避这羞于示人的隐疾，藤川最终放弃了成为军医的专业前程，直接转入了与贩夫走卒为伍的陆军作战部队。
　　随军进入隔海相望的满洲之后藤川才意识到，其实军人所面临的血腥场面远比解剖室或者停尸房更为恶心恐怖，在经历了一段煎熬和历练之后滕川最终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用枪弹结束人的生命远比用手术刀挽救生命要简单干净的多，只要愿意，你可以拉开距离用枪或手雷什么的击杀对方并且完全不必凑近检验结果，即使需要凑近尸首，也大可不必亲自用手去接触它们，入伍初期的滕川距离尸首最近的一次体验是用步枪逼迫着一群缴了械的中国士兵挖坑填埋自家的伤兵和死尸，等伤兵和死尸全都填进了坑里了，再用枪刺胁迫这些中国士兵跳进自己挖的尸坑里，然后与战友们同时扣动手里的步枪扳机……
　　他和他的战友在这块陌生的土地上经历了无数次惨烈的战斗，准确地说，是经历了无数次惨烈的围捕和狩猎式的杀戮。
　　相对支那的军队而言，日本陆军的优势是如此的巨大，于是有恃无恐的情绪便漫延开来，无论部队驻扎到哪里，只要碰上自己认为有敌意的场合，就会毫不犹豫地开枪杀人，如遇到袭扰和抵抗那就大开杀戒了，他自己就亲手用机关枪扫射过那些瘦骨嶙峋、手捧着土枪土炮进退维谷的支那武装人员。
　　由于过于悬殊的体质和装备上的优势，大多数战斗里藤川和他的皇军战友甚至不必考虑对方零星无力的还击，只要不断地抠动扳机，像割稻子一样把敌人全部放倒就行了。
　　这种经历多了，对尸体的感觉也就逐渐麻木了，甚至面对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场面，都完全没有了岩手医科专门学校时的那种恐惧和不适。
　　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做学生时落下的失眠毛病却莫名其妙地再次缠上身来，而且随着经历和压力的不断增长愈发严重，越来越难以应对了。
　　他甚至不止一次地怀疑自己这种过于敏感的秉性是否适合军人这个崇高的职业，或者说无论医人还是杀人，其实都不是他藤川五男的最佳的职业选择……
　　记得许多年前奉天郊外的一条天寒地冻寥无生迹的乡间土路上，刚刚晋升中尉军衔的他也曾萌动过一次救人性命的心思。
　　那是个因饥饿和寒冷而潦倒路边咽咽一息的少年，当时他的背囊里有饭团也有一些阿斯匹林之类的药物，乘坐的马爬犁上还堆满了帆布和军毯，不远处的村落里甚至还冒出了袅袅炊烟……
　　他知道，只要举手之劳，这个看似咽咽一息的孩子就有可能存活下来，其实这面色苍白的孩子已经向他发出了求救的呼喊，尽管声音微弱的可以忽略不计，但那让人不忍直视的眼神里明明充满了无论医生还是军人都必须面对的祈求和生死挣扎……
　　当然了，最终他还是放弃了这偶尔的善念，在这个贫困、肮脏、混乱不堪的国度里，他已经见惯了这类生与死的场景，大多数的时候，他甚至没把猥琐怯懦的支那人当作可以惺惺相惜的同类看待。
　　不过这次藤川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那个地方还是微微颤抖了一下，因为这孩子长了一对长睫毛的大眼睛，这让他猛然回想起了同样长着一双大眼睛的亲生侄子。
　　侄子长得虎头虎脑可爱至极，可以说与脚下这个支那的孩子绝不可同日而语，不可思议的是，一双大而无神且充满了猥琐的眼睛竟唤起了他一段最柔软的记忆，这蜷缩在雪地里嗦嗦发抖的频死孩子居然让滕川想起了远在日本本土的可爱的侄子！
　　也不知道那个叫藤川武敬的小家伙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可以滚着铁环自己上学校了？
　　当然了，尽管触景生情想起了亲侄子，但是不是可以把侧隐之心转化为善行就是另一回事了，在一个充满了敌意和猜忌的国度里，任何心慈手软都是军人武士的大忌，他怎么能把皇军的口粮和药品辎重浪费在一个咽咽一息的支那孩子身上呢？
　　不过第二天一早，当他在同一个地方再次见到那个支那孩子的时候，心里还是微微自责了一下，当时那孩子的尸体已经在零乱的寒风里僵硬了，微微撑开的大眼睛里流露出一种空旷的安祥，这使藤川再次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远在日本的侄子，侄子睡熟时就是这个样子，不同的仅是脸蛋干净些红润些而己……
　　“只是没伸出援手，至少没动手杀了他……”
　　这天晚上，彻夜无眠的藤川五男躺在行军床上辗转反侧地想。
　　此类事情经历的多了，医学专门学校时期留下的失眠固疾便不知不觉地再次缠上身来，而且如影随形，伴陪着滕川从尉官干到了大佐，再从奉天一路换防到山东，直到一次偶然的场合里遇到了当年岩手医学专门学校里的中国同学司马秀琳，病情才算有了转机。
　　那是奉命前往济南开会的一个骄阳似火的下午。
　　在芙蓉街上的一家很小的西医诊所里，腾川五男居然凭借着一本发了黄的同窗通讯录，找到了分别多年的中国同学司马秀琳！
　　当时司马君的状况并不好，由于军队对西药的严格管制，诊所已经不能以西医的治疗方式维系了，陈旧空荡的屋子里居然充满了各种草本植物的霉味，以致生性不喜欢草木味道的藤川不得不用手套捂住口鼻才能进入屋内。
　　后来得知，由于西药的各种管制，司马君早已放弃了东瀛所学改行汉医了，据说能够如此变通，是因为司马同学已过世的父亲曾经是闻名一方的汉医，前来求医问药的，也多是司马君先父生前的相知故交，可以说如今的司马同学仅仅是凭借家传的汉医和父亲留的口碑人缘勉强糊口而已。
　　对于司马君的窘境藤川五男当然不能撒手不管，在医学专门学校的时候虽然并无过多交往，但毕竟是数年寒窗的同班同学，何况还是在支那的土地上碰到了支那本土的日本同学？
　　济南不是藤川的管辖范围，于是藤川便力邀司马君到他管辖的泰城开办诊所，那里是他的地盘，可以倾力相助。
　　记得藤川把这个意思说出来的时候，司马君当场就落泪了，说一家大小十几口子，已经有小半年揭不开锅了，因为没钱买到基本的食物，他最小的儿子刚刚因为营养不良离开了人世，他为这痛心疾首羞愧难当，甚至想到过结束自己的生命……
　　往后的事情可以用翻天覆地来形容，在藤川五男的张罗下，司马秀琳很快便在泰城最抢眼的地段上开起了西医诊所，因为有藤川大佐的背景又能说一口流利的日语，来诊所就医的多是日本人和泰城地界的达官显贵。
　　当然了，司马秀琳自己也很快成了这达官显贵中的一份子，医术的口碑也逐渐流传开来，而且越传越神，越传越邪乎，简直把他描绘成了尽得东洋医术精髓的妙手神医，以至于他的保护人和老同学藤川大佐，都忍不住要来他的诊所里问诊了。
　　藤川前来问诊的还是他半夜失眠的老毛病。
　　作为与司马秀琳有同等学历的他，深知这是个很难缠的毛病，尤其像他这样身负重任而又生性敏感的人，可以说只能靠大把大把的药物维持了。
　　而作为学过医的他又深知长期服用镇静类药物的结果，他是个具有武士精神的职业军人，不想让这个消磨意志的顽疾慢慢吞噬掉。
　　实际上这痛苦不堪的顽疾已严重影响到了藤川的精神状态，和支那同学提起这件事儿来也是万般无奈之举，多少有点饥不择食的意思。
　　让藤川没有想到的是司马君弄明白他的意思后，居然十分自信地应许可以治疗，而且完全摒弃了西洋医术通常的做法，要用支那人很原始的土方——一种味道极苦的药丸来解决这个困挠他多年的固疾。
　　治疗的过程乏味而漫长，差不多快到深秋季节的时候，疗效逐渐显露出来了，开始仅是午后略有些睡意，后来夜深人静最难挨的时辰也能迷糊一会儿了，当这顽疾渐有了起色，涨疼欲裂的脑袋开始变得轻松起来的时候，出于医科生的习性，藤川五男开始打听这药丸的成份和出处。
　　司马秀琳告诉他，这药丸的配方和制作，是早年间一个高姓乡野郎中教给他先父的，成份就是山里常见的几味草药，而且这高姓郎中的家就在泰城管辖的地界里，是河东河西一个叫高家台子的地方，因为来泰城开诊所的这段时间里实在太忙乱了，还没能抽出空来去看一看这位世交同行。
　　因为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司马秀琳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藤川五男也只是听听而已，并没太往心里去。不过十多天后的一个下午，藤川五男突然派车把司马秀琳请到了他的联队指挥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