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遗恨千载望君台（结束）

　　中秋佳节到了，建康城既喜庆又忧伤。蓟都公子早几日已经带迎亲大队来到，一应礼数面面俱到，并无差池，就等日子一到打马上道了。伍翰星加封抚远大鸿胪，游方子与吴逸南为左右绥北使，外加八队兵杖、十二路仪仗、三十六侍女，正要风风光光、浩浩荡荡开赴幽州。笙箫公主忽然提出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明儿走也行嘛，今晚还想上阅淮楼撒一回花。家里劝说那是姑娘家家的事，出嫁了就不能去那抛头露面了。笙箫哪里肯依，实在拗不过，只好告知新郎官，人家也很爽快答应下来。于是又开始忙乎晚间上楼的事。
　　百姓听闻笙箫撒花，奔走相告，从乌衣巷到长干里，莫不早早到场引颈而望。老游终于不用蹦上来，而是先一步到场，一个台阶一个台阶摇头晃脑数着往上走；跟树怪挤一块儿，探头朝下打量，指点着往年自己在哪哪站的。绥北右使捅捅他：“咋不来一篇‘咋写得那么好呢？’”绥北左使愣一下：“也是哈，上楼了咋就不想写了呢？咳，心满意足了，就写不出来了！惭愧！”“你还晓得有‘惭愧’两字？！”“切！我不是对你惭愧，是对以前的我惭愧！”
　　正呛着，笙箫公主在卫兵侍女簇拥下，袅袅提步上了阅淮楼。今年多挂了不少宫灯，楼前楼后宛如白昼。笙箫似乎已无少女时般衣袂绮丽、韵彩灵动、天真烂漫，转为长裾广袖，寒翠明珠，安平娴静，扬眉望月。十八名侍女各捧小篮桂花，轻盈地递到公主身前。公主默默捏起花瓣，飘飘然撒向楼下。百姓期待已久，迫不及待、争先恐后张手捞起，或能落到头顶，那是决意谁也碰不得的。不一会儿，便能见到不少支楞着脖子堆满笑容的。
　　笙箫微抿着嘴，远远近近、左左右右遍洒无遗，生怕漏掉一个。圆月当空、信风拂面，乐声渐起，依柳带着侍女们幽幽唱道：“人生如朝露呀，苦恨常早至哟；欢会叹苦短呀，去家日遥远哟；帝门无私亲呀，忧来又循环哟；夜深不能眠呀，伏枕总辗转哟；念当远别离呀，思故叙款曲哟；临路怀惆怅呀，税驾泪踯躅哟；河广舟梁长呀，道遐山棱耸哟；浮云起高山呀，悲风激深谷哟；良马不回鞍呀，彩车不转毂哟；一别怀万绪呀，起坐为不宁哟；宝钗虽煜耀呀，明镜鉴形衰哟；芳香去垢秽呀，素琴传清声哟；花尽人散去呀，瑶琼无归日哟……”
　　在楼前欢畅喧闹中，曲乐声传不多远便淹没无踪，倒是离得近额游逸二人听得算是真切。“有巢氏！”“咋啦，游疯子！”“你看眼巴前有几个世间？”“去！调戏我啊！要说少，就一个，要说多，一人一个，哪有数！”“嘿嘿，就两个！”“两个？你一个我一个？笑话！”“人人有两个。眼里一个，心里一个。”“哼哼！”“你看笙箫，那样子，走多远，都还没走出她心里头那个世间。”“关你啥事？”“唉，我是想呢，咱俩都只活在人家眼中的那个世间呢！”“你本以为呢？！”“以为人家占了我心里那世间，就能心心相映呢！”“噗！”有巢氏笑喷出来：“明白就好！明日你就别去送了。”“你不去啦？”“我，我哪跟你一样！”“我就要瞧瞧你哪跟我不一样！送！”
　　第二日，秋阳羲和，迎亲大队终于整装开拔了。新郎官在前，抚远大鸿胪在后，左右绥北使寸步不离堂车凤轿。刚出城没一会儿，不知从哪围上来几个女客，卫兵正要驱赶，大鸿胪远远觉着眼熟，打马过去；先一眼见着曼琴寨主，后面两个姐姐也是寨子里的，旁边一个和蔼可亲精神饱满的老太，正笑眯眯望着自己。叫走兵士，翻身下马，三伢子靠近和曼琴公主打招呼，问她们怎么来啦？曼琴笑道，你不认识婆婆了吗？是她带我们来的。
　　这样一说三伢子倒觉着老太身形脸廓像是马婆婆，但原先隔着面罩，并没见过真容，乍一见还真不敢认。直到老太亲口叫自己“伍三伢子”。那熟悉的感觉才瞬间扑面而来，急忙回应。马太婆知道不能耽误他行程，也明白其疑惑，便言简意赅道：“好伢子，以前啊，婆婆恨本家主事的男人，恨屋及乌，不愿见天下的男人。现在啊，是爱屋及乌哦。你的事我都听说了，男子汉，有气概！婆婆高兴，心结去了，就想着一定要当面来见见你，看看这大场面。好啦，你去吧，回来寨子给你接风！”三伢子也很高兴，大队走远了。简约说了几句，就告别婆婆姐姐们，回身跨马紧跟上去。
　　路上不快不慢，一个多月后，就快到蓟都了。人马疲惫胜于兴奋，大队稍显沉闷，两名绥北使更是莫名惆怅，一声不吭地紧靠花轿伴随着。过了前边那座十八孔大桥就算进城了，刚上引桥，逸南敲敲轿窗，小心翼翼从胸口掏出一个红包袱，窗开之时，已捧到棂前。纤手取包，不一会儿，就听闻嘤嘤泣声。老游一听敲窗就竖起耳朵、瞪大眼睛，见绥北右使往里递包袱，还是红的，心里头就别扭；一听还把公主惹哭了，立刻火冒三丈，转到右边，痛斥其非。树怪充耳不闻，任其作闹。
　　到了桥中央时，窗棂吱呀一声又打开了，左右二使四目圆瞪紧盯。公主靠近窗口，缓缓问道：“那个梁上的客人真是你？”逸南毫不犹豫说：“是。”老游不明就里，也赶紧跟上：“是我是我！”笙箫从轿内取出个小软包，递出窗来。老游抢前来取。公主款款开口：“给右使的。”无奈缩手，眼中喷火怒视树怪从笙箫手中取走紫色小包，放回胸口。待恢复平静，让有巢氏把小包拿出来，能分的一块分分，树怪死活不肯，两人又不敢把动静闹太大，就你推我搡地进了蓟都。
　　迎送两讫，抚远大鸿胪便率队回南。老游见过笙箫送给树怪的东西后，伤心至极，也不再留北，跟着回到建康，做着小官，寻着小乐趣，渐渐也淡忘了。逸南返家后，在严父慈母的再三催促下，一年后娶亲入门，过起了小日子，只是每季还要上武功山一阵子。
　　三伢子领着淮南四友上了武功湖心岛，拜会了六村老少，请各族管事的齐聚一堂。表示要上山峰另立一村，今后大家相互照应，把小岛搞成个人人都有精气神的自在世间。各村民本不太欢迎生人上岛，况且这四个人有点神神叨叨，突突什么大道小理，不像来安生过日子的，只是碍于小恩公情面，才勉强应下来。
　　三伢子跟大家讲了讲龙大帝的事，想请村民帮忙，在峰顶建个塔台纪念，名字也想好了，就叫“望君台”，平时上去还能鸟瞰全岛和岛外动静。“那我们新村就叫‘望君台’村。”命世兴奋接道，“还得刻个碑记上，我早想作篇辞赋了。”有村民提到，这岛子也还没个名头呢，几位有文化，看给起个名呗。
　　四友自是当仁不让，碰头一番后，由竹翁宣布道：“天之情，迷者众，醒者寥，能俯仰天地者更苦孤独。我等身居小岛，心系天下，虽暂为孤绝，与世无争。然若功成之后，当得万民景从，为万世开太平。俯仰天地间，何处不‘孤’？是以名之‘天下孤岛’！”诸人觉着有道理，就这样先叫着。有个族长公提议请伍兄弟给年轻人教点拳脚，省得万一上来恶人，也能对付几下，免得受欺。三伢子笑着点头；还有人建议教教娃们认字识书，正中四友下怀，想着如何编书设课，按新道道教化。计定之后，岛上开荒种地，繁衍生息，小小世界，欣欣向荣。
　　时光荏苒，恍然间岁月如流水般匆匆流逝，不知为何，天下孤岛兴盛一番后，渐渐衰沉。近千年后，华夏重陷动荡，又有避乱者来到时，岛民已由祖上时的三四千减到不足十之一，能记起前事的更是寥寥无几。再后来，因不知从何而来的坊间传说，岛上栖息着远古大鹏与万年神龟，幸能遇见者必得鸿运，于是辟为文旅圣地，造访者络绎不绝。
　　一日，一大人带一小孩，寻寻觅觅一无所得，十分恼火。小孩倒没玩够，还想爬山顶上去，大人训斥那儿荒秃秃、阴森森，哪个敢上去！小孩又问上面有什么？大人边走边教：“管他什么，残垣断壁，当不得吃当不得穿，又发不得财，就冇咋个看头！”于是一大一小随众走了，山顶越来越少有人问津。
　　世事如风，一晃而逝；世人善忘，鲜有人知。就在最高处那望君台村，有座古塔之下，横着一条蒙尘石凳，竖着一块残破石碑，隐约能见片片或有脱落的字迹，寂然记载着一段穿越时空的壮志情怀：
　　天地之生人兮，赋以阴阳二气；
　　造化之育人兮，赐我山川河流；
　　泱泱华夏，盘古开辟，鸿蒙以清，图腾以龙；
　　熠熠始祖，女娲伏羲，形智因成，开化先宗；
　　生生不息，燧人有巢，分身于野，聚众而居；
　　至如炎黄蚩尤兮，习常播种，噍类见众，合家成族；
　　纷争日起，大战频仍，天倾地覆，民不复安然矣。
　　三代以降，为国以私，遂分内外，华夷互辨；
　　秦汉相随，权命一人，政道凌迟，天下汹汹；
　　于是用法以峻，弥漫以仁，意欲乎迷眠万民；
　　于是上下不亲，内外崩离，三国纷乱，而四夷入侵矣。
　　诸胡不省治乱，杀伐畏民，万里河山，中原涂炭；
　　衣冠秀丽，争相南渡，衣衫褴褛，无处藏身；
　　流落荒野，战战兢兢，伏拜终日，哪敢抬首；
　　危亡之际，龙帝一出，群阴败退，救民水火；
　　万难之时，天王高翔，北廷慑服，终离苦劫。
　　天下孤岛，苦寻出路，湖心荡漾，似有若无；
　　盛衰难料，气脉永存，惟其衷心，不可欺民；
　　多谢后世，深记此训，望君台上，不胜涕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