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新年伊始 (3)
作品名称:梦逝乾元 作者:文字生存录 发布时间:2020-03-04 13:55:55 字数:4770
霍衍肩扛着睡意惺忪的宵儿回房安置,金兰回绣楼去取琵琶为家人助兴。云儿借着添茶在少郡耳边轻声问了句:“裴公子不会有事吧?”
少郡抬头正对上云儿那双亮晶晶湿润的眸子,脸颊还盖着红晕。她一惊,忙拽拽她衣袖离了桌边道:“放心,皇上刚晋升他知府,短期内不会有事。”
少郡见云儿似是叹了口气,不觉提醒她道:“如今你已经嫁给我三弟,又是与霍家亲上做亲。你与裴公子无缘,以后他的事不要再过问,纵有危难我会援手,你就安心做你的本分就是,记住了。”
金兰怀抱琵琶进了大厅,那是少郡知道金兰那把琵琶在客栈冲突时被摔坏,所以在与金兰结拜时,买了一把价格不菲的琵琶当做见面礼送给了她。
云儿收敛悲色已恢复常态,对金兰说笑道:“兰妹弹得一手好琵琶,却尽是弹给那些官员儒生们听,我们难得听到,今日倒要好好享一下耳福。”
金兰对嫂子报以微笑,走到靠暖炉的竹藤座椅边坐了,调着丝弦。一袭葱绿落地长裙,鹅黄紧袖短袄,棕色长发仅用一支素色凤钗盘扎,柔如波浪的发梢垂在前胸。并无过多钗饰,谈不上国色天香,却是妩媚可人。
她怀抱琵琶左手抬起,右手轻拨,清脆动人的音节在手中流泻,一双湛蓝的眼睛随着乐曲的变奏追逐着纤细灵巧的手指,这双手,在四弦之中轻按推拉,拨抡弹挑,快慢交替,让少郡不禁想起白居易的那首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比拟。这是首时下流行的新曲【海青】,也叫海青拿天鹅,海青是北方狩猎民族使用的一种猛禽,专门捕猎动物。乐曲渲染了辽阔草原,海青的勇猛矫健和与天鹅的搏斗,最后满载而归。旋律灵活流畅,绘声绘色,激烈中蕴含悲壮,雄健中透着柔情。
金兰的弹奏带着一股西北民族的豪气,当乐曲生动地奏出天鹅被扑出去的惊叫哀鸣时,少郡心里一阵凄惶。胜利与惨败是一瞬间的悲喜,以狩猎为乐的人,宣扬的是胜者的豪气,践踏的是弱者的生命,生存就是这样残酷,从不给善良以出路。
一曲奏完,二更已深,微微带了醉意的一家人再也吃不进那些佳肴。太夫人早就眯着眼睛在听曲子打盹,只有霍衍强睁着眼陪父亲。霍公毕竟上了年纪,精神头不大,少郡劝道:“父亲上了岁数不能勉强,该去歇息片刻。”
霍思诚道:“你们夫妻这是第一次和我们过年,难得一家人高兴,年龄不饶人,比不得当年,你们就不用陪我守夜了,早点回去陪陪你岳祖父,他是奔七旬的人了,不可怠慢,你们回去吧,回吧。”
少郡起身道:“父亲母亲歇息,我就先回了,明日一早还要进宫朝拜,皇上赐宴,要晚一会儿才能回来给父母拜年。”
少郡阻止家人相送,金兰道:“义父义母和哥嫂请留步,还是让金兰送兄长吧。”一路上,金元嘱咐了妹妹很多话,金兰一一应着。
少郡想起继母的话,便让婉婷、金元他们先走,自己和金兰留在后面,与她说了择婚的事。
金兰道:“我们兄妹颠沛流离在外,家中宿怨未了,怎敢谈及婚姻,就请兄长回了义父义母吧。”
少郡道:“妹妹心情我理解,但终须要有个归宿,还要得是个中意的人,不知妹妹想要个什么样的人?”
见金兰一副平日不常有的羞涩神态,少郡道:“妹妹是个豪爽的性子,不妨直说,我好为你留意寻找。”少郡是女子,说出话来自然比兄长的身份更加直爽。
金兰终于启口道:“若说中意,兄长只往近处想,我虽经历风尘,却不自轻,也不贪图富贵荣华,只敬那些高风亮节的有志男子,愿一生相陪相伴,不离不弃。至于是谁,兄长身边的茹大人就是例子,我自知卑微,配他不上,但终须是这样的男子才合我心意。”
少郡听了不禁佩服她的高洁和勇气,金兰风尘中见过许多碌碌无为的富贵男子,仍能保持这种心胸,如此女子可叹可敬。不过修平毕竟是朝中重臣,又对婚姻淡漠,金兰虽是性情豪爽符合他的条件,但两人身份悬殊之大,能不能逾越尚属未知,自己倒不能保证了。
她思索片刻,说道:“妹妹此心我明白了,很敬佩妹妹的心胸不凡,此事兄长为你斟酌,妹妹耐心等待就是。”
金兰深深一礼,谢道:“兄长关切,小妹感激,我既有此心,定矢志不渝,今生如不能遂愿,宁可独身,也不会嫁个庸庸男子而了此一生。”
更深寂静,除夕的夜晚是阖家团聚的时辰,街上静悄悄的,灯笼火烛给京城添了喜庆、增了光彩,也黯淡了天上的弯月。
少郡此时心绪有些低沉,从霍府出来她就与婉婷徒步走着,一直默不作声,两顶轿子和侍卫们在后面跟着。
走了一阵,婉婷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大过节的连句话都没了。”她从进了秦府,就一直在秦中和的关爱之中,不缺家的感觉,自然体会不到少郡此时的心情。
少郡展颜一笑道:“酒吃的多了怕惹你絮烦,夫人先回吧,免得爷爷久等。我想一人走走,消消酒气很快就回,留湮儿一人跟着就行。”
金元过来道:“不带侍卫咋行,我跟着大人吧。”
少郡道:“不用了,你回去准备准备,明早上朝,你也可进宫给你义父拜年,替我问个好。”
金元听了应着,牵过两匹马交于兰湮,便护卫着婉婷的轿子前面走了。
少郡和兰湮上马,说道:“咱们去河边散散心,晚些回去。”两人顺通惠河骑马走着,这条路少郡很熟,是她经常散心的去处,摸黑也不会走错。兰湮跟在后面,猜到小姐的心思,说道:“小姐哪是吃多了酒,是第一次和家人过年,想家了吧?”
“鬼丫头,是你想了吧?”
兰湮道:“唔,有点,想我哥了。”
少郡二人在这几年里一直是种抛家舍业的感觉,从不把过年放在心上,如今与继父和岳祖父在一起,这种过年的风俗规矩倒让她更加思念起临安的父母。有几次见到哥哥,她不敢询问家中的情况,自己不在,这除夕之夜他们是怎么过的?母亲不知是怎样想念我,或是恨我呢。
泪在眼眶里打转,前面的那座拱桥变的模糊起来,她下了马走到桥上,望着远处暗淡月色下的潺潺流水,宽阔而平静,没了往日的喧嚣,更让她感到压抑。兰湮来到她身后,劝道:“小姐不用难过,如今你已经大权在握,伸冤的日子就快到了,等以后复了装,就能和姑爷完婚,与老爷夫人见面了。”
少郡苦笑道:“说的容易,就算现在一切顺利能昭雪陈冤,可也不敢想以后的事会怎样,这易装蒙蔽皇上和众大臣之罪,不是像子玉匿名那样简单。”
兰湮道:“小姐从做了官,杀伐决断不亚于男子,立了不少功,这改装的事还会难吗?”
“朝中政事总是能解决,可君心难测,就是皇上与几位大臣对我信任,一旦知道真相也难保就能饶恕我。”
兰湮听了,一时也陷入了沉默。
一阵幽幽的琴声传来,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晰,这久违的感觉让她不禁心思一动,捕捉着声音,她转身向桥对面的河边望去,岸边一座临水亭子上灯火闪闪,似有人影,琴声就从那里传出。她让兰湮把马拴在树上,两人沿石阶下到灌木丛后面的土路,兰湮道:“小姐当心!”
少郡扭头把手按在她的嘴上,悄声道:“住嘴,抚琴最讨厌被人打扰。”她轻手轻脚来到一株树后,隐在黑暗中。
亭中余香袅袅,石桌旁,抚琴人背对她,罩一件深色披风,在寒风中俯身凝神。弹奏的是高山流水中的流水八段,悠悠扬扬,行云般流畅,如在清泉中徜徉。当她见亭中一位老人回身斟酒时,朦胧中像是忠叔,就猜到抚琴人可能是谁,在这除夕夜里,谁能有此闲情,也只有像她一样的无家可归之人。
清澈的琴音带她回到了孩提时,与此人联手同抚一琴弹奏曲子的情景,似梦是真,如痴如醉。
“泛之西水,濯之钱江。有女夭夭,曲凤求凰。青梅竹兮,马之无缰。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手未执兮,君之离丧。高山无陵,流水音殇。凰兮魂兮,归去!凤兮鸣兮,断肠!”
随着一阵悠扬婉转的琴声,子玉低沉凄凉的吟唱令少郡心碎,眼泪止不住涌了出来,兰湮从后面抱住她微微颤抖的身子,小声道:“小姐回吧,不要再听了。”
少郡不出声,也没动。
琴音渐渐激昂起来,如蛟龙出水翻浪腾飞,汹涌澎湃。少郡的心悬了起来,如此心境恐不长久。果然,乐曲在第六段末戛然而止,子玉伏在琴上一动不动。赫连忠近前劝道:“少爷,夜深了,回吧,马上就要出征,别把身子弄坏了。”
子玉一声不响地端着酒来到亭边的水畔,喝了一口,轻轻说道:“长君,今生已无缘与你同饮合卺酒了,在这除夕之夜,就同饮这杯酒吧,待得伸冤后,我回临安在你墓前祭拜,生不同室,死亦同穴,绝不负卿。”
说完,将杯中酒倾倒在静静的流水中。
子玉接过忠叔收起的琴,抚摸着,对着流水深情道:“你听见了吗,我知道这水连着钱塘,你定会泉下有知。这三年里我一直在逃亡,与你就像隔了一世,如今这琴声让我们又回到了从前,可还记得这首曲子,当年,我似乎是永远也赶不上你。后来我苦练了许久,就想让你听的,却没了机会。”
子玉深深叹了口气,在静夜里显得十分压抑:“这琴是一位好友送的,他说我像极了他的旧友,与这琴有缘。今日除夕,我用它弹给你听,你一定会听到的,是不是弹得好多了,你一定会夸我的,对不对?”
他笑了一下,却换来忠叔的一声叹息。
少郡也深深叹气,想象着他一会儿回到自己府邸的孤单,两条腿再也走不开了,她撩起衣襟,迈过树丛向他走近。
子玉也听到了动静,回身见是恩师来了,不禁惊喜道:“恩师也来这里了,怎会这样巧。”少郡道:“你除夕之夜大发雅兴,我就不能来做个听琴的知音?”
她出来见面就是为了调整他此时的心情,自然不会提到他伤心的琴中寓意,说的很是轻松。
子玉由衷地说道:“学生因景生情,有些感伤,新年佳节,恐坏了恩师的兴致。”
少郡笑道:“喜怒哀乐乃是人生必不可少的情绪,至情至性的人便常会生出些感伤,若不这样,那些古今的名词诗句怎会被世人流传。仁兄今日怎么回府了?噢,对了,是为明天的朝会来的,这些繁复礼节我也讨厌的很,倒不如仁兄这样儒雅风流来的随心清净。”
少郡有一搭无一搭的话,让子玉顿时疏散不少,他让忠叔取过酒来,说道:“那就与恩师略饮几杯,也不负了这除夕之夜。”两人端了酒杯,随意在山石上并肩坐了,少郡道:“美酒、清风、新月,世人只知膏粱之乐,却不知这舒朗风清的乐趣。”
子玉见恩师把朗月说成新月,不禁笑道:“朗月清风,如濯莲出水,而新月竟像是远黛峨眉了。”
少郡道:“比喻的好,朗月也罢,新月也罢,各是风情万种,若论喜欢,我还是喜那一弯钩月,要知道月满则亏,倒不如那弯月有情了。”
两人不由自主抬头望向天空,不知何时已月上中天了,弯月,星辰,遥远而清晰。
少郡情不自禁偷看了下子玉,却发现他也在看自己,幸亏是在夜里,否则两人尴尬多了。在羸弱的月光下,他们一个灵秀端丽,一个英朗清俊,都令对方赏心悦目。
见子玉已放下心事,忠叔十分感激这位霍大人,忙着给他斟酒。
兰湮凑在少郡耳边道:“大人不回吗,府里怕等着哪。”
少郡摇头,此刻突发念头,两人在这儿一同守岁岂不欣慰,正可谓同是天涯沦落人了,至于祖父,回去请罪便是了。
子玉比少郡实在,多饮了几杯,话也多起来,从家乡的风俗景物到小时与长君的两小无猜,侃侃而谈。
少郡只以听客的身份,与他同享着少时的点点滴滴。
鼓楼的钟声响了,这是新年的钟声,爆竹连天,与钟声连成一片。
新年伊始,子玉道:“今日能与恩师守岁,学生幸会,不过耽搁恩师回家团聚了。”
少郡也道:“不妨,这是我过的最好的一年,感谢仁兄的陪伴,我会永远记住这个除夕之夜。”
“其实能与恩师在此一聚,子玉心满意足,不瞒恩师,军旅之人对此不敢奢望,黄敬杰他们早在腊月以前就已赶赴辽南,这个年他们是在途中过了。”
少郡感叹道:“作为军人,真是可敬可叹,战争带来的不仅是胜利或失败,还有背井离乡的酸辛和亲人的惦念。但愿此战成功,能给百姓带来安宁,完成你平冤昭雪的夙愿。另外还有一个消息,我已查到了宏多尔的下落,年后派人去调查,他是最初在京接手赫连军的人,应是被人陷害的,也有可能查到张,王两位将军的下落。”
子玉感激道:“年后学生就要远征,少则几月,多则几年,朝中的事还靠恩师打点,出征在外,就怕后方生事,一切就拜托恩师了。”
少郡听了,有些离别的感伤,却不敢显露,只说道:“此事放心,仁兄只管用心行兵,后边的事有我担着。”
他们一个称恩师,一个称仁兄,叫的自然顺口,都是按自己的心意维系着这种微妙的关系,谁也没觉得怪异。
全城的爆竹声依然响着,弥漫的烟雾让周围的景物变的有些模糊,只有天上那弯新月依旧发着淡黄的光亮,群星璀璨,在这万家灯火的年夜里,留着那份清朗,那份娴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