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回雁峰

　　潇湘八景中，回雁峰就占去了两景：平沙落雁、雁峰烟雨。回雁峰因为与许多历史名人联系在一起，因而名扬四海。唐代诗人王勃在《滕王阁序》中有“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佳句。大诗人杜甫曾居衡阳，留下了“万里衡阳雁，今年又北归……”的诗句。钱起、刘禹锡、柳宗元、杜荀鹤、王安石、文天祥、范仲淹历史名人等都留有脍炙人口的诗文。文因景成，景借文传，故名扬天下。明未清初大思想家、哲学家王夫之出生于回雁峰下王衙坪，北宋大理学家周敦颐从小在衡州舅父家成长，人文荟萃，使回雁峰名扬中外。
　　写完这一章，我们的小说就结束了，回头再看看几个在回雁峰脚下长大的衡阳人在抗战中的作为也很有意思。湖湘文化根源于回雁峰，湖湘文化熏陶出来的衡阳人在日寇入侵衡阳城时，是如何表现的呢？
　　日军入侵湖南时，无论湘北湘南，都出过一批坚定的抗日县长，在湘北，有临湘的王翦波、岳阳的黎自格、湘阴的谢宝树；在湘南，则有衡阳县县长王松涛。
　　王松涛是攸县网岭陶和村人，黄埔6期生，从过军，在部队任过排长、连长、营长、团长职。日军入侵湖南后，王松涛转入地方，先在沅江县担任县长，1942年调入衡阳县任县长。
　　衡阳是个大县，当时有人口130万，地域相当于现在的衡阳县、衡东县和衡阳市。王松涛调入衡阳，正值中日两军在湖南鏖战正酣之时，日特频繁活动，衡阳不少公职人员纷纷弃职外逃，政府机关团体处于瘫痪状态，正所谓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
　　王松涛上任后，以高度的政治责任心和娴熟的政治手腕大刀阔斧展开工作，为保卫衡阳做了很多有益的事情。
　　王松涛动员几万民众破坏长衡、衡宝、湘桂、衡耒公路和粤汉铁路，动员衡阳城郊农民犁田灌水，迟滞日军机械化部队开进。他还征调几万民众为军队修建方先觉壕、修建简易机场，为守城部队准备三个月口粮。
　　王松涛还积极组织地方武装参加对日作战，动员青年农民参军保卫衡阳城。竿子坳的冯成林夫妇，养育了两个儿子。长子大壮从军数年，1941年战死长沙。小儿子二壮在王松涛动员下，和他的好哥们吴坨子一起来到了衡阳城，他们找到预10师葛先才师长，要参加部队打日本兵，葛先才笑呵呵地说：“参军好啊，这样吧，我先考察你们一番，阵地上需要人运送弹药，需要人运送伤员，需要人利用黑夜修复工事木栅，还需要人送饭、送菜，缝洗衣物。你们就去做这些事情吧，我们通过你们的言行可以看出你们是不是勤奋，是不是勇敢，是不是机智。”
　　二壮和吴坨子就这样活跃在阵地上，他们的屁股头还跟着一群助战的义民，都是些不愿做亡国奴的衡阳县青年农民。
　　二壮最勤奋了，瞅住了空档他就去学放枪，因为聪明伶俐，没两次就会打枪了，还很准。每逢战斗紧急关头，二壮就顶上去了，成了个不穿军装的士兵。
　　有一次冲锋时，一颗日炮呼啸而至，炮弹削去他半边脑壳，这个二壮居然还向前跑了几米才訇然倒地。
　　部队里许多人喊不出他的名字，却牢牢记住了这壮烈一幕。
　　二壮战死的消息传到了竿子坳，冯成林夫妇为再一次痛失儿子而伤心欲绝。二壮的未婚妻名叫竹妹，年芳十八，闻听消息后，她强忍悲痛，说服好父母和家人，赶在未婚夫二壮出殡前，来到冯家与二壮的亡灵拜堂完婚。
　　竹妹的壮举一下子传遍十里八乡，所有的人都被她的善良感动得彻夜无眠。
　　也有人说竹妹傻的，二壮走了，你嫁给一个亡灵，今后漫长的日子，你如何过呀？
　　竹妹说：“我看着二壮的父母低低嚎叫，好比两头遭了致命伤的老狼，心就碎了。”
　　那人说：“你怜惜他们是你的善良，你也不必嫁给一个亡灵呀！”
　　竹妹说：“我不能让活着的老人遭孽，也不能让死去的英雄心寒呐。”
　　嚼舌的人走了，竹妹在嘤嘤地哭，哭她的二壮，哭自己的苦命。
　　山村有哭嫁的风俗。姊妹哭、姑嫂哭、母女哭、父女哭，竹妹出嫁了的姐姐赶回娘家来，她一开腔就哭岔了气——
　　
　　妹呃，我的个妹呀！
　　妹呃，女子好比那白菜苔苔儿是嫩嫩的花啊，
　　长大了有人要来掐啊；
　　女子生成是泼出的水啊，
　　长大了自然要出嫁啊。
　　出嫁的女子千千万啊，
　　只是、只是……没得我的妹妹这么个出嫁法啊，
　　我的个妹啊！
　　
　　竹妹接着姐姐哭了起来：
　　
　　姐呃，我的个姐啊！
　　哪有嘛白米不脱谷啊，
　　哪有嘛桃子不离骨啊，
　　哪有嘛水满不外流啊，
　　哪有嘛女大不离屋啊。
　　世上的路是千万条啊，
　　我看准哪条是走哪条啊，
　　我的个姐啊！
　　
　　姐姐接着哭：
　　
　　妹呃，我的个妹呀！
　　你若是真的这么嫁过去啊，
　　千斤的担子是你一肩的挑哪，
　　轻活重活是你一手的抓啊，
　　粮在地里是你一人的种哪，
　　柴在山里是你一人的打啊，
　　公婆那里端茶送水接屎接尿是你一人的做哪，
　　扫把倒在地上是也得你一手的扶啊，
　　我的个妹呀。
　　妹呃，一辈子被窝是靠你自个的暖，
　　没得人给你是抱脚丫哪；
　　一辈子是单打的锣鼓么独划的船，
　　没得人给你说句贴己的话啊，
　　我的个妹啊！
　　
　　竹妹接着哭：
　　
　　姐呃，我的个姐呀！
　　女子么生成是草子的命哪，
　　土里撒嘛她土里的长，
　　岩坎上撒嘛她岩坎上的生啊，
　　姐呃！我的姐呀，
　　女子生成是笼里的雀哪，
　　提到山上嘛她山上的叫，
　　提到坪里嘛她坪里的哼啊，
　　姐呃！甜荞苦荞嘛它都是荞啊，
　　甜瓜苦瓜嘛它都是瓜啊，
　　甜茶苦茶嘛它都是茶啊，
　　甜也是嫁嘛苦也是嫁哪，
　　我的个姐啊！
　　
　　姐姐接哭：妹呃，我的个妹呀！
　　爹娘生下嘛我们几兄妹啊，
　　从小到大是你最逗爹娘夸啊，
　　聪明灵性嘛有主见啊，
　　左邻右舍都夸你是一枝的花哪。
　　妹呃，亲姐妹是一根藤上的豆角嘛筋连着筋啊，
　　亲姐妹是一蔸树上的枝杈嘛桠连着桠啊，
　　有些话不讲嘛我也得讲哪，
　　有些事不说嘛我也得说啊，
　　我的个妹啊！
　　英雄的名誉是千般的好，
　　却也不是非要嫁了过去守一辈子寡啊。
　　妹呃，常言道寡妇的门前嘛是非多啊，
　　俗话说单身的难打嘛屎难呷啊，
　　年长月久嘛你受了委屈是去找哪个讲啊，
　　有了难处嘛你也不好三天两头是投娘家哪，
　　我的个妹啊！
　　我晓得妹妹你是菩萨的心啊，
　　宁肯自己吃亏嘛也不亏人家啊，
　　只不过这是女人一辈子的事哪，
　　一步走岔是步步岔啊，
　　我的个妹呀！
　　妹呃，没出门坎嘛是回湾里的水，
　　三弯两转嘛也还来得及啊；
　　一跨出门坎是开弓的箭，
　　好好歹歹就是一辈子了啊，
　　我的个妹啊！
　　
　　竹妹接着哭：
　　
　　姐呃，我的个姐呀！
　　为的把鬼子嘛早打跑，
　　他家两个儿子是光荣了啊。
　　如今是剩下嘛两孤老，
　　没人照管是如何好啊？
　　姐呃，望到两老嘛哭哀哀，
　　我心里好比是碎八块啊。
　　望到两老嘛哭嗬嗬，
　　我心里好比是煎油锅啊。
　　望到两老嘛哭嚎嚎，
　　我心里好比是炭火烧啊。
　　我的个姐呀！
　　姐呃，二壮他娘嘛脚手已经是不利索，
　　有了儿媳在身边嘛就会伺候好婆婆啊。
　　二壮他爹头上嘛白是白如葱，
　　有了儿媳在身边嘛就会伺候好公公啊。
　　人人养儿嘛为防老，
　　从今往后嘛儿子儿媳我是一肩的挑啊。
　　姐呃，讲出的话嘛泼出的水，
　　要我改口是万万不可以哪。
　　世上守寡的是千千万，
　　多我一个嘛又何妨啊。
　　我的个姐啊！
　　
　　二壮死后，吴坨子就参军了，他在预10师30团做了一名士兵，这个吴坨子很活跃，他来到部队，也给部队带来了生机。山脚下鱼塘这边是国军30团，鱼塘对岸是日军。很久没吃菜了。吴坨子望着鱼塘垂涎欲滴！大白天没事干，吴坨子脱光衣服，下塘去捉鱼。下水前，他向日军喊话：“我们未带武器下塘捉鱼吃，你们不可开枪射击。捉到了鱼分你们一条。下午六时开始，你我再拼个死活！”吴坨子果然捉得一尾大鱼，喜得大叫大嚷。一个疏忽，鱼从他怀抱挣脱了。吴坨子立即扑入水中，再次露出水面，两手里仍然抱着那条大鱼，人则满头满脸泥浆。官兵们见状，哄然大笑。塘对岸亦传来日本兵哄笑之声。
　　长时间的的殊死拼杀，双方都打累了，体力消耗达到了极限。时值盛夏，天气酷热。敌我交战时间改在夜间，双方好像默定了一个时间表：每天上午九点到下午六点，停火休息。下午六点许，这边的吴坨子高喊一声“开始吧”，沉寂了一个白天的战场，枪炮声随即像煮粥一样。到第二天早上九点许，复归于平静。
　　天气这么热，只要两三天不洗澡，每个人身上都臭气熏天。吴坨子对班长说：“我们要想办法洗澡啊，不洗澡，臭气会熏死我们自己的。”
　　班长说：“你异想天开啊，这去哪里洗澡？”
　　吴坨子指着池塘说：“这里不是有口池塘吗？我来试试。”
　　吴坨子就去给对面的日军打手势，他说：“我们要洗澡了，你们不要开枪，你们洗澡的时候，我们也不会开枪。”
　　后来就成了惯例，国军洗澡的时候，日军不开枪。双方都洗完澡了，再接着打。
　　除了洗澡，还要吃饭。双方于是打手势：打累了，先吃饭吧。吃完饭再接着打。
　　打来打去，谁都占不到便宜。双方于是比狠，从士气上压倒对方。日本兵唱歌。中国兵也唱歌。看谁的歌声嘹亮，谁的嗓门大，谁唱得整齐。双方的阵地只相隔几十米。每天黄昏的时候，听不到枪声了，只听见歌声。
　　有一天，吃过晚饭后，一个叫渡边的鬼子兵走出阵地，张牙舞爪地问国军：“你们谁敢来决斗？”吴坨子毫不含糊，提着大刀就窜出去了。渡边看着这个坨子，嘴角一瘪说：“你的一个坨子，残废人一个，走开走开。”
　　吴坨子也不说话，提刀就砍杀过来，渡边只得举刀迎战，两个人大战了十几个回合，互有胜负。
　　双方各在营地上为自己的人呐喊，助威。
　　渡边和吴坨子谁也胜不了谁，就虚晃一刀，各自退了回去。
　　吴坨子是个乡里歌手，回到营地，撩开嗓子就唱了起来，《满哥哥你个鬼》：
　　
　　我哩满哥哥鬼吔，
　　昨日搭个信，
　　害得你的妹妹眼望穿哪你只鬼吔。
　　我哩满哥哥鬼吔，
　　望你望不来，
　　害得你的妹妹好心酸哪你只鬼吔。
　　
　　再唱《洗菜心》：
　　
　　小妹子下河洗菜心，
　　跌嘎一只戒箍子一钱八九分，
　　跌得奴家好伤心。
　　哪一位年少的哥哥捡了奴的戒箍子呀，
　　我许他的烧酒大半斤，
　　还有瓜子和落花生。
　　索得儿一子郎当、郎得儿索呀，
　　小妹子与他结为婚哪！
　　
　　接下来，吴坨子又唱了《采槟榔》，《放风筝》，《四季相思》等等。
　　吴驼子爱唱。士兵们爱听。那几首保留歌曲，唱者百唱不厌，听者百听不厌。炮火纷飞的日子，一有空档，他就会哼那么几句。仗越打越恶，越打越苦。一听到他的歌声，弟兄们的嘴巴子就咧开了笑意。
　　这天，吴驼子负了重伤。见大伙焦急的样子，吴驼子好生感动。他想拿自己开涮来逗弟兄们一乐，于是唱了一首从未唱过的“驼子歌”：
　　
　　砍柴莫砍桩桩高，
　　找郎莫找驼背腰，
　　两头压得梆梆紧，
　　中间撑起尺把高，
　　好比对门河上架拱桥。
　　
　　唱着，唱着，吴驼子就在大伙的低泣声中咽气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呻吟变成了歌吟，官兵们唱起了军长方先觉写的《中湘颂》。大战前夕，他们唱着这首歌众志成城同仇敌忾。大战间歇，他们唱着这首歌与日军比拼士气。现在，在吴坨子生命谢幕的时刻，他们唱着这首歌送别吴坨子步向死神。
　　
　　民族义旗飘衡阳，志士起蒸湘。
　　孤军奋斗显身手，视敌如犬羊。
　　精诚结团体，万民共颂扬。
　　还我田园全骨肉，携手上疆场。
　　……大家齐出动，捐躯赴国难。
　　誓死如归，为我中华民族争荣光！
　　
　　吴坨子死去的那个晚上，中央银行军指挥部前坪里，一群军人在这里举行联欢。
　　明月照人征衣。
　　方先觉军长和几位师长以及督战官来到地坪中央，一群幕僚和勤杂人员充当着观众，周围不倒的山峰和不息的河流也在静静地观看。
　　190师长容有若携琵琶上场，他演奏古曲《平沙落雁》。
　　
　　楚江秋影，月断飞鸿。
　　鸿雁来也楚江空，碧天云净。
　　长空一色，万里动微茫。
　　聆听乐曲，如见雁阵惊寒。
　　芳甸白沙，浅草蒹葭。
　　月光下，撒下人字的投影……
　　
　　芦花有的开过了，有的还在开。花瓣不时落到琴谱里，有时轻轻的，有时古苍如晚钟的余响。
　　数声嘹唳之后，大雁们呼啦啦扑落江皋。四周的月光在晃荡。水面的细波在晃荡。汀洲的沙粒在晃荡。其既落也，此呼彼应，三五成群，飞鸣宿食，得所适情。有的拾捡起草籽的呼吸，昆虫的呼吸，沙粒的呼吸。有的抖动翅膀，用一场快乐将风尘擦洗，也将水中的云彩擦洗。染霜的风绽开恁多伤口的花朵。水中的云彩，浸得人的心思一片柔软，浮动遐想与爱。
　　雁落衡阳浦，平沙水云间。
　　古往今来，“平沙落雁”是著名的潇湘八景之一。《平沙落雁》是中国古曲的经典。在“平沙落雁”的原生地，选择这样一个非常时刻演奏这支古曲，倍加激发守城将士的山河破碎之恨！杀敌报国之心！
　　轮到军长方先觉上场了。他是安徽沛县人，汉高祖刘邦的同乡。只见他舒开双臂，高声吟诵刘邦的《大风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接下来，方先觉又将李清照的五言诗吟诵得豪迈而悲壮：
　　
　　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这黄钟大吕，铿锵之声，听得将士们一个个血脉贲张。
　　失血太多的战场之夜，大睁着眼睛，有如草木之呼吸，无法成眠。
　　回头再说衡阳县长王松涛。
　　衡阳城失陷后，王松涛兼任了自卫大队司令一职，全县建有7个自卫大队，合计2千多人。王松涛带领他们与驻扎在衡阳的日军作战，1944年11月，日军出动2千多人围剿王松涛自卫队，自卫队伤亡惨重。12月，自卫队再度扩展，由7个大队扩展为16个大队，扩展后的自卫队与日军再度血战。1945年1月1日晚，自卫队反攻渣江，击溃400余日军，收复渣江。3月14日，自卫队收复洪罗庙。4月7日，收复台源寺。
　　王松涛的自卫队在后期作战中，牵制了5千日军不得进入广西，毙伤俘千余日军，缴获甚多，他们只是一支民间自卫队，却体现了湖湘文化中与外敌血战到底的英勇气概！